作者:参果宝
这些流程沈江霖如今已经熟悉了,夏日唯一的好处便是脱了衣服被搜捡也不至于冻的瑟瑟发抖,等到进入考场后,沈江霖甚至松了一口气——这次总算不用众人夹坐在一起,而是一人有一个号间,每个人都隔离开来。
如此暑日,若还众人夹坐,那个味道光是想一想,就让人面色突变了。
只是沈江霖有些高兴地太早了。
他被分配到的是黄字八号考棚,明明是个不错的数字,可是等到沈江霖走到那边的时候,整个人都要不好了——旁边竟然就是一个茅房!
他竟然抽到的是一个“臭号”!
这可不是有抽水马桶的年代,古老的粪坑依旧是人类排泄物的归宿,整个考场只有三处茅房,他便如此幸运地抽中了一处,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在场两千多名考生,几百个兵丁,协助监考的典吏几十名,这么多人,总有人要上厕所的吧?
就算考生忍着不上,其他人也能不上?
况且,这人有三急,若是实在遇到腹泻者,考生也得上。
尤其是此刻,沈江霖已经闻到了一股隐隐约约的味道,他不知道等到日上中天的时候,被暑气一蒸腾,到时候这个味道该如何感人?
沈江霖不敢细想,他也从来没有应对过这种场景的经验。
在现代时,沈江霖从小生活环境优渥,不管是在小姨家,还是后面独立出来独居,都有家政阿姨收拾地一尘不染;到了此地,哪怕只是荣安侯府的庶子,但是身边也是跟着一群奴仆,洒扫庭院、铺床叠被、擦洗器皿,各司其职,莫说臭味,他爱熏香,屋中常燃瑞脑香,闻之便觉心旷神怡。
沈江霖忍着那股气味,走进了黄字八号考棚。
考棚三面围起,一面向外,两快木板一高一低摆放,低处坐人,高处为书案,实在简陋得很。
沈江霖没有忘记兄长的嘱咐,先细细地看过整个考棚,见屋顶没有破洞,木板表面也还算平整,考棚里面不见蛇虫鼠蚁的踪迹,沈江霖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倒霉的彻底。
考棚很逼仄,哪怕沈江霖个子小,也觉得待在里面不自在极了,若是成年男子再壮实一点,或许转个身都困难。
沈江霖从考篮里拿出一块棉布,将两块木板擦了擦,刚刚擦下去,沈江霖就眉心一跳——棉布雪白,只擦了一下,雪白变成了灰黑色。
沈江霖三下五除二,将两块木板都擦了一遍,然后便将棉布丢在了一旁角落里,是再不准备碰了。
等到沈江霖这一通忙碌好,他的四周都已经坐满了,随着锣鼓敲响三声,预示着此次院试正式开始。
典吏们开始挨个分发答题纸,等发完答题纸,便有兵丁举着牌匾将此次的题目给每一个号舍的考生看去,并有典吏在一旁高声宣读题目,喊过三声之后就不再出声。
院试只考一天,考的内容与县试府试大体相似,作时文两篇,试帖诗一首。
第一题看似十分简单,只有六个字:人之初,性本善。
这来自于《孟子·告子章句上》,宣扬的是孟子的性善论。
这个题目沈江霖有诸多可以写的地方,东西方古代先贤都有这样的思想主张,不管是孟子也好,还是古希腊斯多葛学派也罢,对此都有深入的探讨,沈江霖本就是研究这些东西的人,对于这种题目,写起来是信手拈来,很快就找到了破题之点,思想方面的论证如今只需要用此时的文章格式写出来便是。
人一旦陷入到专注的状态,就会比较容易忘记周遭恶劣的环境,沈江霖一口气将文章写在草稿纸上后,又检查了文章是否有需要避讳的字眼,删改了一番后,才正式誊写上了卷子。
誊写的时候不能有一丝错漏,正式的卷子上是不容有任何涂改的。
一旦有涂改,轻则落卷,重则有作弊记号之嫌,十分危险。
这次的监考官汪学政,是从朝中御史抽调出来的,只在开考前几日才确认下来的考官,为的就是以防有人知道监考官是谁,而在文风上投机取巧。
提学官是专管生员考试、录取的官员,但是这个官职在地方上是既可以兼任又可以长期单一任职的,比如江南文风鼎盛之地,就会有专门的提学官派过去,有些比较贫瘠偏僻之地,就会有当地其他官员兼任。
而在北直隶,因为文官众多,冗官现象频繁,再加上当今圣上对于贪腐抓的十分严苛,很有可能昨天还做着官,明天就被摘了印,官员调遣频繁,这个提学官便也时有时无。
之前京中有过质疑科举公正之声,想来这次提学官是等到开考前才被任命,也有这一层为显公正的意思在。
所以,面对众人都比较陌生的汪学政,大家便站到了同一起跑线上,谁能取得生员名额,只能是各凭本事。
日头一点点慢慢升起,沈江霖的背后汗湿成了一片,而茅房处传来的味道也愈发的浓烈,等到沈江霖将此题答完,思路一收,便觉铺天盖地的臭味扑鼻而来,沈江霖头一回因为自己的嗅觉太过灵敏而感到苦恼。
屏气是屏不成的,就是以袖掩鼻,时间长了,甚至觉得身上的衣服也被腌入味了,坐在这个靠近茅房的号舍里,沈江霖恍惚间都有一种自己被臭气同化了的感觉。
答题的卷子检查完了之后,沈江霖再没力气去看,坐在这个如同蒸笼一般的号房里,沈江霖甚至有些被熏的头晕眼花。
沈江霖撑着额头发呆,这时一个兵丁匆匆从自己身边走过,显然又是往茅房的地方而去,沈江霖低叹了一声,祈祷着下一道题赶紧出吧,早点答完早点走,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
第39章
沈江霖恨不能将鼻子给堵上, 但是在这种天气和环境下,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沾染上了那种气味,拿什么堵都没用。
就在沈江霖头脑发晕之际, 第二道题也公布了。
“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沈江霖看到这道题,许是被熏的精神不济, 脑袋空了一下,第一反应是,什么意思?
他连忙坐正了身体, 再次将这道题在心里默读了一遍, 才从脑海的记忆库中找到了题目的出处。
前一句是出自《大学》,后一句是出自《诗经》, 两句话出自两本书,没有丝毫关系, 还是沈江霖记忆力够好, 将四书五经已经做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否则便是要将题目的出处摘出来,都得想一会儿。
这是遇到了截搭题了?不过是个秀才考试,主考官便将截搭题这种难搞的东西拿了出来, 这是存心想为难人啊。
同时, 也侧面能看出来, 这个汪学政, 恐怕在科举一道上是经常钻研的人, 否则出不了这么怪的题。
很多官员科举上岸之后,对着自己已经读了十几二十年的四书五经, 其实也是厌烦的,而且入朝为官之后,琐事缠身, 真正经世致用的学问,可不能光在书本里找,还需要在实践中去尝试,慢慢地就将这些教条的书本放下,去看一些自己真正想看的书,学一些真正在官场上需要用到的技能。
就譬如谢识玄,他作为顺天府尹,每天经手多少事情,断案、民生、钱粮、税入,哪个不需要他亲自看过?就连县试府试都要他做主考官,亲自出题,是个着实的大忙人。
所以谢识玄的题目也出的中正平和,一方面是他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也是他平日里早就放下了四书五经多年,出题便也随意了许多。
而这位汪学政,必然是浸淫此道极为深入者,怪不得人家能做提学官呢,想来是从来没有下过科举前线的人物。
“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这句话的意思是人难道连鸟都不如吗?
后半句“穆穆文王”则是称赞周文王的意思。
这两句话完全是前言不搭后语,实在让人无从下笔。
这种题目不是考你肚子里有多少真知灼见,而是完全考你的文学素养,能不能自圆其说,将这道截搭题给连起来,所以第一句破题之言就是最关键的,破题破不好,整篇文章就垮掉了。
这是一种文字游戏,玩的便是才思敏捷。
沈江霖脑海中搜刮了一遍,尝试将周文王同不如鸟联系起来,但是周文王乃周朝奠基者,历史上记载的都是他的贤名,是孔孟推崇的君王,是孔子口中的“三代之英”,有了先贤的肯定,这篇文的基调就绝对不会在批判周文王身上。
若是如此,又如何能将二者不突兀的联系起来,甚至可以作出一篇有立意的文章呢?
突然,沈江霖脑海中灵光一闪,马上提笔,在稿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破题之语:“人既不如鸟,则需俯查本心,以之当耻,习文王之德。”
沈江霖的意思是,人如果都当的不如鸟,就要自己审视自己的本心,要有廉耻之心,学一学周文王的才德,改过自新才好。
如此一来,便是将这个拗口又莫名其妙的截搭题给精妙地串联了起来。
破题破的好,文思便如泉涌,哪怕随着暑气的蒸腾,号舍内越来越热,身上的衣服早就紧紧贴在了后背上,鬓发间也都是若隐若现的晶亮汗珠,只是沈江霖是一个一旦心无旁骛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是可以忽略外界环境的人,哪怕刚刚还被臭气熏的头晕眼花,一旦他陷入了这种忘我之境,也是能短暂地忽视掉这些让他不适的气味。
沈江霖思维敏捷,写起文章来便快,别人都还在抓耳挠腮,想不明白到底该如何落笔的时候,他一篇文章都已经作完,开始誊写了。
沈江霖作完的时候,抬起头才发现,大部分人才开始皱眉书写,写写停停、删删改改,显然是写的并不顺畅。
沈江霖倒是希望自己写的没有那么顺畅,此刻已经过了午时,天是最热的时候,要等到未时才会收卷,公布第三道试帖诗,沈江霖还要煎熬一个多时辰,实在是有些无所适从。
其实现在已经到了饭点,沈江霖也带了一些糕点原本准备充饥的,只是如今哪里有胃口吃的下?就连清水,也只是打开竹筒略微沾湿了一下唇而已。
沈江霖发呆枯坐。
有玄字号的考生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年纪颇小的考生正坐在号舍里发呆,也不见提笔,恐怕此题太过难了,把人考倒了,已经放弃了吧。
这个时候,一个兵丁捂着肚子匆匆从沈江霖身边经过,往着茅房的地方去了。
沈江霖有过目不忘之能,虽然刚刚只看到了一面,考场上所有的兵丁都穿着一样制式的军服,但是沈江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上午的时候也去过一回。
这是吃坏了?
还真是哪壶不开,非提哪壶,沈江霖有些哀怨地看着茅房的方向,捂着鼻子实在是有些难以忍受了。
沈江霖是百无聊赖,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捂鼻,脑子里尽力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大约过了两刻钟时间,那个兵丁才从茅房里出来。
沈江霖半阖着双眼,看到他匆匆从自己面前经过,感叹这人也去的太久了一点。
那兵丁状似巡逻似的四周环顾了一番,见这些考生都在低头作答,没有人注意到他这边,手中早就折叠好的两页纸便轻轻往一个号舍的案板上一放,便径自胯着刀往前去巡逻了。
别人或许没看到,但是沈江霖其实刚刚一直在盯着他看,当然沈江霖并非是怀疑他什么,而是一个人在思维发散的时候,自然而然的一种下意识的举动,结果就让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
沈江霖睁大双目,犹自有些不敢相信,却与那作弊的考生直接四目对上了。
两人都有一瞬间的茫然和难以置信,那名作弊的考生在玄字十号房,就在沈江霖的左前侧,沈江霖视力极好,将此人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此人年纪大约二十来岁,中等身量,粗眉小眼,长相平凡,但是身上的穿着打扮却显得有些不同,穿着元色绸缎直裰,头上戴着一个玉簪束发,玉簪是一汪翠绿一般的帝王绿,光这根簪子就价值不菲。
沈江霖原以为此人会担惊受怕,没想到,他做了一个让沈江霖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五指并掌,放在脖颈之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比了一个口型——闭嘴。
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威胁与嚣张。
沈江霖有些被气笑了,怎么?这是看到了便要杀人灭口的意思吗?
沈江霖不再与这人对视,转过头看向别处,那人只以为沈江霖是怕了,无声冷笑了一下,提笔将那两张纸上的答案抄录下来。
沈江霖有些能猜到此人为何如此嚣张。
一来他如今的年纪尚幼,小孩嘛,很容易被这种事吓到,不敢发声。
二来,世人都是先敬罗衫后敬人,他今日穿的只是棉布做的阑衫,并没有穿绸缎做的衣服,那人恐怕就认为他家世普通,威胁他不足为虑。
沈江霖没有这个年代的人对于绸缎的执念,绸缎虽好,可是在像今日这般的天气下,只要一出汗,就会全部贴在身上,形容更加狼狈,丝绸制品密度大,很容易造成不透气的感觉,更加不舒适。
沈江霖身上这一身,是他央求二姐沈初夏做的,用的是松江来的棉布,轻薄透气、柔软亲肤,其实一点都不比绸缎的上身感觉差。
只不过有些人只是用自己的观念去评判别人罢了。
过了未时,第三道试帖诗的题目也公布了出来。
一题更比一题难。
牌匾上只有四个字:平仲,君迁。
以此为题,作一首五言六韵的试帖诗。
若说刚刚那道时文题,大家还能在四书中回忆一番,找到相应的字句,那么这首试帖诗的题目,则是干脆在四书五经中都没有见过的。
连题目都搞不清楚是什么意思,还如何下笔作诗?
许多考生,总以四书五经为科考要义,平生所学只局限于四书五经之中,再不肯多花费一些时间去学习其他知识,而如今,则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沈江霖在这里没从课堂上学到过这些,但是奈何他在现代的时候够博览群书,这一次,两个时代的文学创作,跨过了数百年的时间,在此交汇。
沈江霖马上就想到了南北朝庾信的《枯树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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