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折栀
陈俊浑然不觉,还在继续着他的高谈阔论。
什么过日子要节省,肉丝面太奢侈不能常吃……
什么今天是因为你所以才买了肉丝面,成家后可不能这样,但是买都买了一会儿得好好尝尝……
麻花辫姑娘:……
她突然就没那么想吃了,真的。
韩珍珍翻了个白眼,身子一边做作地扭,一边用口型比着“肉~丝~面”。
和后世那种会模仿声音然扭动的墨镜喇叭花娃娃有异曲同工之妙。
宋软没忍住,噗呲一下把笑声呛在嗓子里,咳咳咳地捂着嘴咳起来。
韩珍珍听得耳朵疼,嘀嘀咕咕地凑近宋软的耳朵:
“请人家一碗肉丝面,倒好像请了什么山珍海味一样。”
似乎发现自己提了太多次“肉丝面”先得有些斤斤计较,陈俊话语一转,重新换了个话题:“我是个工人,还是个男人,手上必须得有钱,所以以后我的工资不会上交,但是我每个月会给你三块钱的家用。”
麻花辫姑娘一愣:“三块钱的……家用?我们两个人吗?”
陈俊理所当然地点头:“以后如果有孩子了,还要算上孩子。”
麻花辫姑娘又沉默了一瞬,不确定地问:“就是单用来买菜做饭什么的吗?”
陈俊一脸她在明知故问的神情:“买菜哪儿用那么多,当然是生活上衣食住行人情往来的都要包括的啊。”
他还理所当然地反过来教育麻花辫姑娘:“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不知道男人赚钱的辛苦,现在也就算了,以后成了家了可不能这样大手大脚的。我可是听说乡下农村,很多人一年都用不了十块呢。我每个月给你三块,一年就是三十六块,都比他们多了三倍多了,这还不够吗?”
他这样的理直气壮,又这样拿着数字一对比,到把麻花辫姑娘唬住了。
她一脸的恍恍惚惚地反思——难道真是她大手大脚了?
但其实账不是这么算的,农村一年花费的少,那是因为大家都自己种粮种菜,柴火也是自己捡,柴米油盐这就去了俩大头。
剩下的两个——油,他们每次下锅前最多滴两滴,一瓶子油能从年头用到年尾;盐,平日里是吃饭又不是吃盐,再加上本身价不贵,即使是做腌菜,也花不了多少,而且做了腌菜了又当菜又当盐,更省了呢。
再说人情往来——乡下谁家结婚吃席,多得随两毛三毛,少的拿一两只鸡蛋,也就这么过去了,毕竟大家都没钱,也就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
而公社已经算半个城里了,这些米粮菜都是要自己买——最多自己找个盆或者哪块巴掌大的小地方种点葱蒜,但也不过杯水车薪。现在的青菜最便宜的要两分,多的五分,取个中间的三分,按一天一斤算,一个月都要快一块钱了呢。
还有米,还有油,还有水电费,人情往来比不上大城市,但你要吃席只给两个鸡蛋那也是绝对不行的,街坊邻里说都要说死你,脊梁骨都给你戳歪喽。
麻花辫姑娘虽然还只是个大姑娘没当家,但平时带弟弟妹妹、给妈妈当帮手对这些也是略知一二的。
她在心里默默地算,越盘算越觉得不是自己的问题。
正好在这时,窗口的服务员开始喊号了,喊得是陈俊他们那一桌——他们因为点是面条做得快,虽然是后面来的,但比宋软他们一桌还先端出来。
麻花辫姑娘正在皱着眉在心里算账,没有听见,陈俊使了两个眼色也没被注意到,不得不自己去端。
把两碗面端回来,他有些不大高兴,但想着毕竟第一次要留个好印象,便也忍住了没说什么。
他拿出又在窗口买的一只煮鸡蛋,递给麻花辫姑娘:“这是我专门给你买的,看你有些瘦,多补补,我一个大男人就不用了……”
他本来想着麻花辫姑娘不好意思一个人吃,他就分成两半两个人一起吃,又省钱又拉近了距离还体现了自己的贴心,小算盘打得那叫一个噼里啪啦响。
没想到麻花辫姑娘还一心想着账,压根没留意,下意识直接就接了过来,往桌上一磕,本能地开剥。
陈俊整个脸的表情都僵住了,虽然强忍着,但是眉眼间很明显能够看出来不满。
隔壁的韩珍珍看得目瞪口呆。她欲言又止地望向宋软:啊,现在的相亲的男同志是这个样子的吗?
宋软还没喘过气来,一边咳着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抽空摇头回复自己的猹友:她没相亲过,不造啊。
韩珍珍皱着眉头,想着爸爸之前在信里的说留意到了几个好小伙儿,过年回去可以相相亲的事,整个人就跟吞了毛毛虫一样地抵触。
相亲和自由恋爱不一样,父母会比姑娘还早一步了解男方信息,是衡量斟酌过后才会叫两人见面的。
但你看看你看看,父母都提前了解了,就隔壁这种男的还能和女同志见上面,说明什么?
男的多能装啊!!!
万一她爸老眼昏花就给被瞒过去了呢?
韩珍珍被瘆得难得对一向最信赖的父亲都产生了那么一点点的怀疑。
正巧在这时,服务员在窗口叫号,这次终于轮到她俩这一桌了。
看宋软还在零零星星地咳,韩珍珍便让她先坐着,自己跑了两趟把点的一桌子菜端了过来。
两盘分量十足、浓油赤酱的大荤菜,白面的饺子,袅袅冒出的香气即使是在各种饭菜香气交杂混乱的大堂里,也格外霸道地杀出了重围。
肉香很快蔓延开来,坐在她们边上桌的陈俊首当其冲。
他下意识地向着这边瞟了一眼,见是两个姑娘围着两盘大肉菜和饺子,桌上还有汽水这样的“奢侈品”,再看自己这边的两碗肉丝面,本来也是极好的吃食,但天底下的东西都是经不住对比的,这一看就显得很有些寒酸了。
再想起刚才自己还对着“肉丝面”侃侃而谈,甚至当时还因为余光瞟到了隔壁桌坐的事两个姑娘有意地扬高了声音——他当时想着,两个姑娘能有多少钱?连他这样的大老爷们吃肉丝面都肉疼得紧,她们最多也就点两碗光头面。
正好也能看看他的大方——毕竟他现在只是对麻花辫姑娘勉强满意,但有更好的,也不是不能再换换的。
没想到直接端上来这么两盘子大肉!!
陈俊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就好像十几窝虱子同时在身上爬过一样,怎么扭都毛得慌。
麻花辫姑娘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落在两人的菜上,眼中闪过一丝羡慕。
不过她也是有家教的,羡慕只是在脸上一闪而过,便很快
连表情都收拾好了,一点也没有在言行上表现出来。
但现在的奈何陈俊现在就像一只敏感的猫,风吹草动都会叫他炸毛,更别提他还一直特意关注着麻花辫姑娘,当即就跳脚了。
有的人感到羞耻,是掩面而走,有的人感受到羞耻,是挑着脚大声指责他人。
陈俊当即以宋韩二人为反例教育麻花辫姑娘:
“我们是根正苗红的工人家庭,应该要坚定以节约为荣,以浪费为耻。你以后到了我们家,也应该贯彻着这一标准,绝对不能像她们这样,两个姑娘吃这么几盘肉,什么条件啊这么浪费……”
他义正言辞地给麻花辫姑娘洗脑,人家姑娘还没反应,他到是先把自己说服了。
越说越觉得自己正义凛然,声音就不自觉大了起来。本身宋软韩珍珍两个小姑娘点这么大肉菜就惹人明里暗里注意,有了这么个由头,更是叫人明目张胆地看了。
麻花辫姑娘在众人的视线中涨得满面通红,低着脑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拼命地拉住陈俊想叫他别说了。
但陈俊正讲起了兴头,哪儿会就这样罢休?于是一挥衣袖,还要继续叨叨。
韩珍珍当场就不乐意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你指桑骂槐谁呢?你说谁不根正苗红?你说谁浪费?!”
吃个瓜结果一盆潲水迎面泼头上了,这谁能忍啊?
在全国都实行计划经济的时候,浪费是一顶很严重的帽子了。
就这么说吧,现在有一条即使是后世都耳熟能详的口号——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韩珍珍对着些敏感的很。
要知道,她就是因为这个下乡的!
原本她家里条件好,尤其父亲还有一定的地位,她爹一开始活动老大关系专门给她设置了个舒舒服服萝卜岗,怕她能力不行,还专门挖了两个坑。
结果韩珍珍实在不争气,两个岗位,笔试进八个,面试留两个,虽然因为程序没有直接给考题,但好歹给了个复习范围,结果她硬生生给考了二十二名,完全属于给别人创造岗位,差点没把她爹当场气死。
她爹勉强缓过来后,痛定思痛反思自己,觉得只要和韩珍珍自己的实力有一点关系,她八成都会坑,还是只能靠他,遂决定给她买一个工作——但是现在愿意卖的都是一些比较累的一线工,她爹又舍不得,想的还是给自己闺女找个坐办公室的。
计划很美好,还没开始实施呢,韩珍珍他爹的一个朋友因为说错话下放了,还牵连到韩爸头上,虽然最后周旋过去了,但盯着他们家的人也更多了,巴不得找个理由把她爸捅下来——韩珍珍的下乡问题也被盯上。
她这才被迫下乡,主要是向别人展示她们家愿意服从下乡政策的态度。
所以,再次听见这种敏感的话,韩珍珍当场炸毛,张牙舞爪跳了出来。
她一跳出来,陈俊这才发现居然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年轻姑娘,眼睛一亮,但声音仍止不住地高高在上。
“我说的不对吗?你们两个小姑娘能吃多少,点这么多东西难道能吃完?这不就是浪费了吗?”
他顿了顿,声音也放缓了点,听起来像是带了点“算了让让你”的意思:“好了,我只是客观地指出你们的错误,你们别在死要面子地较劲了,认个错就行。”
韩珍珍气得差点没抽过去,“你你你”半天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像个炮弹一样梗着脖子就要撞死他。
宋软给自己灌了两口汽水顺平了气,一把将要和陈俊同归于尽地韩珍珍拉了回来,保持着平稳的语调,用大而清晰、能叫周围人都听的声音反驳道:
“你说我们浪费,是因为我们两个人姑娘点了两份肉,你个人推测我们吃不完,就直接给我们扣上了这样的帽子。”
“但是我们都还没开吃,你凭什么就假定我们吃不完?你认识我们吗?你知道我们的具体情况吗?我的饭量比一般人大,所以才点这么多,你知道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却把这样的帽子扣在我们头上,主席说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做到了吗?”
韩珍珍拼命点头:“对!就是这样!!”
宋软歇了口,又道:
“就算我们真的只是普通饭量的女孩子,就不能是我们晚上不想做饭,专门点了两个菜想留一点晚上吃?”
“退一万步来说,是我们心里没数点多了吃不完,但你看看这可都是肉,我们能不打包带走?这顿没吃不完下顿吃,也叫浪费吗?”
宋软不仅自己说,她还拉周围人下场。
她故意模糊了概念,直接扬声问周围的人:“大家来评评理,要是大家做年夜饭,想着一年到头了多做点好东西过个好年,结果做多了,这顿没吃完,下顿吃,也难道也是浪费吗?”
他们闹得这么大,饭店里的人几乎都看过来了。
东北人的天性就是不叫话茬子落地上,当即就有人在人群里接话:“那咋能算浪费?”
有一个人接,当然就会有第二个,大家纷纷道。
“那这哪儿能算。”
“就是就是,那我家娘们有时候还专门省炭火,中午多做一点晚上只要热热——这也算浪费啦?”
于是就有判官开始指责陈俊:“你这个小伙子,忒不厚道!欺负人家小姑娘算个怎么回事?”
“就是就是,这个大老爷们这么盯着小姑娘找茬,真丢人!”
宋软更大声了一点:“还是说你觉得我们两个姑娘不配吃肉,所以觉得肉是被我们两个”姑娘“吃了所以浪费?”
这话一出,周围人更加义愤填膺了。
因为国家工业建设最开始是集中在这里,更早进入工业文明,封建思想被更早地清扫,再加上更多的工作机会,很多女人有经济来源,腰杆子直,以及传统的不论男女都彪悍的作风,东北的女人地位是比较高的,就比如现在国营饭店里,也有是有不少女人下馆子。
那哪儿能听这话?一个个均是眼神不善地看着陈俊。
就连原本靠在窗台上嗑瓜子的服务员都直起了腰,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她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
在一片同仇敌忾的视线里,原本还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的陈俊此刻就像大海里随着风暴飘摇的小偏舟,弱小无助,孤立无援。
“你……!”陈俊的脸一阵青一怔白,嘴皮子哆嗦了,“你你你……这巧词夺理!”
宋软冷笑一声:“你觉得我哪里夺理,你说出来,我们好好掰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