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添蜜一匙
段知微忙放下门板,提着裙裾下了台阶迎他,抬头看着他笑道:“都尉可算来了,让人好等。”
想来是为着过年,她今日终于脱掉了平日那身素麻衣裙,换上鹅黄儿夹袄,杏子红裙,鬓边一朵新开的郁李花,越发显得雪肤杏腮,清秀灵动。
袁慎己低头望她,正撞进她一双水汪汪的杏眼中,只觉心中一腔郁郁散了个干净,而后露出个微笑:“是某来迟了,娘子不要见怪。”
他提着一篮子新鲜果儿和段知微一起进了温暖如春的食肆。
过了大半年了,袁慎己不管风吹雨打,几乎每日都到食肆里头报道,这位武官官职不低,又生得高大凌厉,大家一开始多多少少有些怵他,到了后来也就习惯了。
段大娘第一个扔下手中状元筹迎了过来:“都尉来老身这小店,是咱的荣幸,怎么还带礼物过来了。”
说着迫不及待接过袁
慎己手中的篮子,低头一瞧,一堆新鲜橘子、荔枝、樱桃等贵重果品在食盒里码的整整齐齐的,立刻笑得合不拢嘴。
阿盘悄悄拍了拍段知微的肩膀,指了指墙角,那里放着一堆芝麻梗和冬青。
据说除夕这日把芝麻梗和冬青挂到檐角,寓意着来年“芝麻开花--节节高”,只不过段家食肆只有低矮的胡床,没有大户人家那种高脚凳,也没提前准备好梯子,一众人轮流着垫脚也没把芝麻梗成功绑到檐上,本来已经准备放弃了。
不过一个“节节高”的名头,不要就不要了,再说了,就算真把芝麻梗绑上去,明年就一定能够节节高了吗?
但经过阿盘提醒,段知微这才反应过来,现在他们中间围坐了一位身高九尺的武将。
她弯腰跟袁慎己那么一说,他倒是好说话,立时便站了起来走过去拿起芝麻梗,轻轻松松就把芝麻梗绑到了檐角。
费了半天时间都没能成功的食肆众人以及差点闪了腰的段大娘:“......”
见天色一点点往下沉,段知微忙站来:“来来来,准备用年夜饭了。”
显然食肆的长条型食案放不下除夕整治的那么多菜,两个郎君抬了四五张食案拼在一起成了个大方桌子。
暖锅放在最中央,里头奶白色的酸菜白肉汤底在炭炉的作用下不断翻滚,一旁码得整齐的冻豆腐、各色新鲜的牛羊肉和蔬菜任君挑选。
堆在一个攒锦盘子里的各色风鱼腊肉、酥脆的菘菜猪肉春卷、鲜香嫩滑代表年年有余的清蒸桂鱼、浓醇鲜美的栗子闷鸡、清甜不腻的一品梅花山药在食案上摆得满满当当的。
今日段大娘极是大方,亲自去后院捧出一坛竹叶青,兑上些泡了药材的井水便是屠苏酒了。
她给每个人斟上,笑眯眯道:“诸位莫要客气,这是老身藏了好几年的竹叶青,酒香绝对醇正。”
段知微饮上一口,不愧是南北朝的名酒,口感醇香清甜,伴着隐隐的药香气,加上今日的美食大都很适合就酒,一坛竹叶青很快便见了底。
见菜食都用的差不多了,段知微又把冻在井边上、一早便包好的饺子一股脑儿倒进暖锅里一起沸煮。
这饺子包了韭菜鸡蛋的、羊肉大葱的和猪肉白菜的,都是些家常馅料没什么特殊,只不过段知微在其中一个里塞了铜钱,据说谁要是吃到,新的一年便是最幸运的那个。
大人都对此还好,只有一心记挂春闱高中的甄回和小孩儿心性的蒲桃跃跃欲试。
偏巧由于段知微除夕邀请了袁慎己,怕饺子不够吃,特意多包了些,众人都已经放下筷子表示吃不下了,甄回和蒲桃还坐在那发劲把饺子往嘴里塞。
最后这两人也塞不下了,滚圆着肚子往茵褥上头一躺。
饭后众人聚在一起守岁,又玩了回状元筹。
袁慎己不费吹灰之力便抽到了状元的雕花木牌,众人一阵恭喜。
甄回羡慕道:“袁都尉不愧是四品官员,有天子之气庇佑,连运势都比旁人好些。”
段知微接话:“待你春闱高中,只怕运势也能起来。”
甄回红了眼圈,用袖子擦一把泪:“甄某被偷了钱袋,又被驿站肆主赶出来,若不是有幸承蒙各位收留,只怕这寒冬腊月已然冻死在桥洞之下,也不知家中父母如何了。”
众人皆沉默了下来,段大娘忙递给他帕子。
阿盘慢慢饮下一口酒,安慰他道:“父母安在便好,妾身的阿耶娘亲都不在了......”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段大娘脑子转得飞快,为了缓和气氛,赶紧说道:“各位有听过一种名为‘听响卜’的除夕特有占卜方法吗?”
据说除夕之夜万家团聚,若有家庭丈夫远行未归,妻子可在灶前洒扫置香,虔诚祝祷。而后将勺子放入灶中煮满沸水的大锅中,拨勺旋转,按照勺柄方向,抱着镜子出门,遇到的第一个人,他口中的第一句话,便是所祈祷之事的凶吉答案。
段知微听得入神:“这除夕夜路人自然是捡些好听的说啊,哪有那不长眼的,除夕夜说些晦气话。”
大家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都点头应是。
夜往深了过,很快便要到子时,蒲桃已经仰躺着睡着了,众人也有些无精打采,段知微去井水边洗一回水果,进来就看到袁慎己人不在。
阿盘正埋头刺绣防瞌睡,随手一指外面:“都尉嫌里头太闷热,出去吹风去了。”
段知微低头给蒲桃盖下被角,又把串了朱绳的压岁铜钱塞到她枕头里,而后也悄悄出了门。
袁慎己正坐在台阶上,今夜万里无云,群星闪烁,一只红苹果递到他面前。
“你怎么也出来了,外面凉。”他伸出接过苹果,指尖触到她的手心,像过电了一样很快缩了回去。
段知微坐到他旁边,也双手撑头看星星:“妾觉得......都尉今日心情不佳。”
袁慎己拿苹果的手一顿:“那段娘子想知道袁某为何心绪难宁吗?”
她默了一默:“若是都尉不想讲,妾绝不勉强,可若都尉哪一日需要找人倾诉了,妾就在食肆,备上好酒等着。”
段知微说得认真,声音不大,却如同一丝涓涓细流进了他的心房。
“其实......”他刚要开口,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炮竹声。
硫磺的气息扑鼻而来,整个长安一片热闹红光。
“到子时了啊。”段知微兴奋站起来,笑着望他,对他行上一个标准的叉手礼:“袁都尉,新的一年祝你仕途坦荡,万事胜意。”
袁慎己也回望她,抱拳回礼:“祝段娘子喜至庆来,永永其祥。”
远处的炮竹声音越来越大,把食肆里昏昏欲睡的众人也都吵醒了,大家脸上洋溢幸福笑容,把在坊市买的炮竹搬出来,也放了起来。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不算太平的新春佳节参。……
大年初一一早,段知微正准备煮一锅汤圆当朝食,金吾卫的武侯却到了食肆,也不知道跟袁慎己说了些什么,他蓦地站起来跟食肆众人道别,而后阴沉着脸走了。
蒲桃回房间换下了银红色并蒂莲襦裙,穿上一件寻常灰色小夹袄出来。
段知微正张罗众人吃朝食,看她换了衣服因问道:“正月初一,为何不穿新做的衣裳。”
蒲桃挑了朵最大的小桃花戴上道:“朱娘约我去八字娘娘庙前的集会逛逛,据说她的族人捕了只小年兽,朱娘叮嘱我不要穿红色衣裳,会吓到年兽的。”
这八字娘娘庙附近可真是个危险的地界,段知微默了一默回她:“......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蒲桃朝食也没吃,开开心心晃着膀子走了。
余下几人围着火炉吃了碗酱油汤面,虽然看着,大家一吃聊着吃着,也算是香甜。
吃完甄回便回房去念书了。段大娘捣鼓了一早上的妆,粗黑阔眉,眉眼双颊涂得通红。
她说话又爱眉飞色舞,于是段知微就见她两短粗眉毛像蛾子翅膀在舞动,似乎带着一丝好笑。
段知微低头掩了掩嘴角的笑意,正欲站起身洗碗,却被段大娘拉住,要上街好生逛上一圈。
大年初一外头定然游人如织,乐游原赏梅花,曲江畔敲雪竹,东西两市作为长安的CBD,那就更不谈了。
段知微不太愿意,难得食肆休息,她准备窝在火炉边,磕着瓜子喝着红枣茶,翻几本志异故事打发时间。
阿盘也想起身回屋,同样被段大娘拦住,说正月初一便待在食肆有何意趣,把两人一道薅上驴车,浩浩荡荡向着东市进发
了。
不出人的意料,东市人山人海。
越往东市的中心越繁华,地段越好,商铺越多,人流越大。有气势恢宏的酒楼,里头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酒菜香。还有服装铺子,为了招揽客人,门口挂着几匹上好的布匹,有那杏雨梨云样式的,鱼书雁帛样式的。有胡人师傅赤膊甩着手上的面团,手脚麻利的填进馅料,撒上芝麻,放进炉子里烘烤。
其中一个摊子特别打眼,一群人围着,圈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段知微好不容易挤到了里头。只见一个异族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在地上铺了张精美的波斯毯子,摊子四周镶着金边和大棕榈叶,中间印着大朵大朵纵情开放的大马士革月季和波斯梨花,看着华丽又名贵,搁到现在能放进苏富比拍卖。
他先双手合十默念了些什么,而后热情的向一位围观的娘子发出邀请,示意她走上毯子。那娘子先是不安的摸了摸自己的步摇,与她同伴的几个笑闹着把她往前推,她脸上带着些好奇和不安,最终还是半推半就的迈上了波斯毯子。
霎时间,毯子的月季和波斯梨花仿若有了生命,争着抽芽往上生长,在波斯毯上竞相绽放,风过,落红成阵。引得四周一片叫好声。
这就是传说中的幻术吗,段知微看得震惊,夹杂在人群间疯狂的鼓掌。
在东市逛了一早上,大家都有些饿了,段大娘跑去买了几个炸油饼给大家分了一下。
炸得金黄的圆圆的油饼,还冒着热气,段知微咬上一口,炸得火候刚刚好,脆壳酥得掉渣,里头是葱拌白萝卜馅的,只是调味稍显寡淡。
也能理解,毕竟过年,各色调味料价格也涨了一截,段知微每每撒盐的时候都颇有些肉疼。
段大娘美美买了一篮子绢纱头花,加上几个香气刺鼻的香合,阿盘则是买了些彩色丝线,段知微则是进了干果铺子。
新鲜樱桃价贵,昨日袁慎己送了些来,把她馋虫勾了出来,今日正好见到干货铺,忙进去买了些撒着晶莹糖粒的樱桃脯、樱桃干,还有一种叫做椒盐樱桃的咸甜口的干果,想是因为果子酸涩,狠狠泡了几日糖水,甜得段知微有些倒牙。
该买的都买了,该逛的也都逛的差不多了,段知微就要喊其余二人回食肆,没想到段大娘忙拉住了她道:“等等。”
爽朗的段大娘难得忸怩了些,段知微好奇道:“还有何事?”
段大娘看了回地,又看了回天:“听闻东市那价值一贯钱的浮光锦......”她赶忙补充道:“老身只过去凑个趣儿,又不买......”
段知微:“长姑你这样云想夹缬的胡女美人会伤心的。”
段大娘有些讪讪:“老身就看看,真不买。”
段知微只好一边随着她往东市尾部走去,一边给她画饼:“待食肆生意好了,莫消说一贯钱的织锦,你要那苏绣也不是不能买。”
饼画多了的结果就是旁人开始敬谢不敏,段大娘并不接她的话,而是一气儿拉着她跟阿盘往前走。
明明是过年,东市尾特别萧条,几家酒肆果肆衣帽肆都没开门,只有一个老媪踹着手坐在胡床上晒太阳。
浮光锦在哪儿呢?抢破头的长安仕女又在哪儿?
段大娘忙走过问老媪,老媪打量她两眼道:“前些日子便被官服模样的人带走了,想来是惹了些官司。”
段知微莫名松了口气,段大娘很失落。
几人就驾着驴车返回段家食肆,甄回在门口等着,急得直跺脚。
“这是怎么了”段大娘看着他笑:“别着急,在东市为你买了两只羊毫笔,给你春闱之时用着。”
甄回面上一片焦急之色:“现在哪儿是说那个的时候,有人来找段娘子,已经在里头坐了一会儿了。”
“谁啊,这大过年的,甭管什么生意,不接。”段知微还坐在驴车上吃她的樱桃干,她又在东市淘了些话本子,就准备过年期间慢慢看呢。
甄回道:“穿着宦官服,想来是宫中的人。”
段知微一口樱桃干卡在喉咙里。
几人慌忙从驴车上跳将下来,理了理衣裙上的褶儿进了食肆。
里头几个官服模样的侍卫站着,一位白面穿着宦官服的人坐着:“肆主这是回来了,倒是让咱家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