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言归
嘶嘶沙沙,伴随着罐子中溢散而出的气味,宋从心听见了黑暗中传来的蠕动的声响。密密麻麻,无处不在,从山壁上的那些洞窟中传来。罐子里的东西仿佛对它们拥有极其致命的吸引力,哪怕只是泄露出一丝半点,也足够引动整个巢穴的疯狂。
这种致命的吸引力,宋从心在不久前曾经亲眼目睹过——在拉则割破自己的手腕,挥溅出鲜血的瞬间。
她想起了[净秽]壁画上的图案,想起了壁画上红色的花,想起了眉心绘着红痕的少女跪在祭坛前的“忏悔”,想起了初见时拉则骨瘦如柴的模样。
乌巴拉寨不供奉活女神。
那曾经的活女神们都去了哪里?为什么身为活女神的拉则要离开人群,在阴森诡谲的神殿中长大?宋从心想,她已经知道了。
因为罐子里封存的东西不是别物。
——而是人的内脏。
第201章
【含恐怖猎奇描写,介意慎入。】
乌巴拉寨的活女神,不是被人顶礼膜拜的人间真神,而是需要被掩埋、被净秽、被献祭的“邪祟”。
整座长乐神殿,都是豢养蟠龙神眷属的巢穴与牢笼,曾被雪山神女祝福过的血脉是豢养百足的饵料。因为恐惧“活在人间的女神”会再次降下诅咒,于是便有了被囚禁在长乐神殿中长大、到了一定年岁后会被执行“净秽仪式”的活女神。
乌巴拉寨的长生不仅构建在寿数已尽之人的死亦难安之上,也构筑在无数活女神的血与泪上。宋从心不明白,这样虚幻的长生真的有意义吗?
宋从心冷沉着脸合上了瓷罐的木盖,然而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并没有因为她的这一举动而停下来。宋从心并没有去打开其他的瓷罐,她只是抬起头,将石壁上的九环壁画再次认真的观摩了一遍。
神是否会憎恨甚至是降罪自己的子民?乌巴拉寨遭受的诅咒,外来者阿金身上出现的异况,陵墓制式的长乐神殿,以及那不知名的第三位神……许许多多的困惑与疑问堵塞在宋从心的心口,她感觉所有线索都混乱交织成一团乱麻,难以从中理出一个线头。
但宋从心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拉则永远留在这座神殿里,不会让她化作瓷罐中黏腻的血肉与脏器。
“……但那位神若真的贪求神女赐福的血脉,祂又为何要将拉则养大,并且还说‘要永远在一起’?”宋从心蹙眉思忖着。“活女神”这个身份的背后是否还掩藏这什么她所不知晓的秘密?拉则生活在神殿中不可能不知道活女神最后的结局,但为何她还是执意要留在这里?
宋从心沉浸在思绪里,并没有太过在意那些逐渐接近的声音。
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黑暗中细小的暗影贪婪地嗫嚅着狰狞的口器,猩红的复眼烙印着祭坛上那道颀长的背影。它们扭动着节肢状的虫躯试图更加接近,但突然间,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它们身上碾过,碎裂开来的驱壳中霎时喷溅出黏腻腥臭的液体。
咔擦,咔擦,噗唧,噗唧——节肢被碾碎的声音混杂着翻搅的黏液与巨物摩挲地面时发出的异常动静。大量的百足在一瞬间便被碾压而死,其余的百足疯狂且不顾一切地从甬道中奔涌而出,最前方的百足被挤出了洞窟落入了下方深不见底的坑洞里。但即便如此,虫群依旧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疯狂地挣扎、逃离,仿佛后方有某种更为可怕的东西正在接近。
祂所过之处,密密麻麻的足肢声逐渐消失,整个洞窟里只剩下一种声音。
宋从心正准备转身离去,倏地,她察觉到虫群异样的表现,同时她也听见了祭坛上方的某个洞窟里传来了诡谲的声音。那个洞窟距离宋从心有一定距离,她拔剑警惕,做好了遭遇一场恶战的准备。看着周围山壁上奔涌的虫潮,宋从心突然便明白了这处山窟为何有这么多的洞道。
宋从心所在的这处地方,恐怕是虫群们进食的场所,整个长乐神殿中的百足,都会通过山壁上的那些洞道抵达这里。
但那些红头百足已经是这座陵墓内最庞大最可怕的族群,作为蟠龙神眷属的它们究竟在害怕什么东西?
宋从心感觉到一阵拂面而来的凉气,她下意识地抬头,却突然撞见了一个她可能此生都难以忘怀的场景。
宋从心头顶上空那处传来异响的洞窟里,突然伸出了一双藕臂,那皮肤细腻柔美的手臂撑住了洞窟了两侧,骨节扭曲且不正常的突起。然后,一团雪白得几乎要在黑暗中发出光来的曼妙胴体如同蚌壳里的贝肉般从洞窟中“挤”了出来。
祂大半边身体仍然卡在洞窟内部,但是露出一部分虫躯与节肢攀在洞窟的边缘,固定住祂的上半身躯。
祂墨色的长发如流水般垂下,一双手臂攀着岩洞,另一双手臂则朝着宋从心柔柔地伸来。
浑身赤裸、胴体散发着珠玉般柔润光泽的“女子”从上方垂落,倒挂在宋从心的头顶。祂的长发在宋从心眼前晃荡,祂对上了宋从心的眼睛。
未来的正道魁首,表情瞬间空白,失去言语。
……
宋从心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在看见那女首虫身的壁画时会感到强烈的不适了。她也终于明白,阿金为什么第一次看见拉则时会是那种反应。
在看见“祂”的那一瞬间,宋从心积攒的所有疑惑都迎刃而解,不再是大雾笼罩的迷惘困局。
先前宋从心一直都在思考,图腾是一个族群的文明历史以及民众意识的体现,譬如不同的地方会基于当地的生物,对“龙”这一形象有不同的诠释与杜撰。然而蛰神与雪山神女都有来历可寻,可那女首虫身的“第三神”究竟是从何物衍化而来的呢?
现在,宋从心知道了。
九环壁画上的女首虫身神像并不是乌巴拉寨的子民们所供奉的“神”,而是那些执行活女神净秽仪式后的祭司们根据自己的记忆复刻描摹下来的神殿中的情景。在历史的美化与时间的冲刷之下,后来者如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形象,掩埋了“祂”真正的本相以及过去。
因为那些祭司们所看见的并不是神明,而是被巨大的百足吞噬了下半边身体的活女神。
蛰分泌出来的黏液会保持肉体本身的活性,所以被“吃掉”的活女神并不会立刻死去。在雪山居民被美化过的记忆里,那个在虫巢中痛苦挣扎、即便被掏空了内脏也没能立刻死去的活女神,成了九环壁画上女首虫身的“神明”。
那穹顶之上倒挂而下的女体生有四臂,皮肤泛着被蛰的黏液所浸润的光泽,祂形体如初,依旧……美丽。
——像仙女一样。
祂和拉则,生得一模一样。
……
宋从心心里的黄豆眼小人,终于彻底崩溃了。
灵海中的元婴小人抱着膝盖呆滞地微笑着,心想,啊不行了,极限了。
宋从心寻思自己上辈子也没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怎么这辈子会遭报应被丢进这么个疯狂扭曲的世界,还经历了这么多离谱的东西。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只记得自己似乎是在看见祂的那个瞬间便夺路而逃,用了此生最快的速度,甚至根本来不及分辨岔路。
这里是哪里,她在哪里,她为什么在这里?对宋从心来说,这都不重要了。
一言以蔽之,就是人已经极限了。
宋从心抱着膝盖蜷缩在一处漆黑的角落之中,她的识海一片空白,身体也像没有上油的老旧机关般僵硬无比。她连骂人以及问候诸天神佛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头脑木愣愣地坐在黑暗中,思考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要去往哪里”之类的哲学问题。
直到不远处传来机关运作的声音,一道修长精瘦的身影往这边走来,头脑麻木的宋从心才强忍着疲惫,反手握住自己的剑。
那道人影逐渐接近,对方扶着头颅,步伐有些踉跄不稳。但大抵是宋从心已经无心掩藏自己的杀气,那道人影似乎察觉到了几乎要将空间冻结的剑气,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图南?”那道人影突然出声,嗓音嘶哑低沉,有些耳熟,有些陌生。
头脑昏昏沉沉的宋从心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她甚至已经无力去分辨这究竟是谁的声音。但下一秒,那道人影突然俯下身来在黑暗中谨慎地摸索着,对方顺着她的衣物,抚上她的脸。
五感不同于凡人的宋从心倒是在对方凑近的瞬间看清了来者的面容,眼神幽邃,修眉俊目,分明是兰因。
兰因为什么会在这里?宋从心一时间竟有些无法思考。但触碰在脸颊上的手却温暖湿润,那是属于同伴的、活人的、正常的……体温。
不知为何,宋从心有那么一瞬间居然有点想哭。但她扯了扯嘴角,却没能发出声音,也没能流下泪来。
“……你受伤了?!”青年的拇指拭过宋从心的眼角,原本平稳冷静的语气突然紧绷,言语甚至控制不住流露出一丝杀气。宋从心心想没有啊,她顶多只是遭受了一些心灵冲击,稍微休息缓和片刻也就好了。以她元婴修士的修为与一身金石玉骨,这世间能够伤到她的实在是屈指可数……
咦?宋从心抬手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子,忽而感到一阵濡湿。头晕目眩之际,一股浓重的铁锈腥气翻涌而上,从口中涌出。
咦咦?宋从心捂着口鼻处喷涌出的黏腻血腥,整个人都愣住了。她被呛得咳嗽不止,但即便手捂得再用力,也阻止不了血液的疯狂上涌。
兰因似乎在大喊着什么,但宋从心只捕捉到耳鸣一般的嗡声。脸侧与耳廓也有湿润的触感,应当是耳朵也出血了。
她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催发出一阵山花般温暖的血香。
意识模糊不清之际,宋从心咬住舌尖,勉强维持住清醒。她正要在识海中大喊“天书救命”,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却看见兰因突然将她放平到地上,撸起她的衣袖,抓起她的手腕。他反手拔出腰间的刀往她手腕上用力一割,宋从心竟感到一丝痛楚,手腕上赫然出现了一道血痕。
没等她反应过来,兰因也撸起袖子给自己的手腕上也来了一刀。昏暗的环境下,宋从心只看见他跪在她身边,将汩汩渗血的手腕凑到她手腕旁。
然后,宋从心便看到,自己的手臂上忽而出现了一道蜿蜒的长痕,创口处隆起一个红点,缓缓地,爬出了一只虫。
宋从心:“……”
那条眼熟的红头百足从创口中爬出,循着血香蠕动着爬到兰因的手腕上,狰狞的口器猛地向下一扎。宋从心伸出手想要阻止,兰因却反手握住了宋从心伸出的手,用力地将她的手指攥在掌中。他就这样瞳孔深深、面无表情地看着百足钻进自己的手腕。
惊霆无声,直劈识海。惊栗爬上脊骨,啃咬宋从心的心脏。
兰因你个!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宋从心识海中依旧有一千只土拨鼠在尖叫。
第202章
昏迷不是睡觉,自然不会做什么好梦。
而且,宋从心其实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梦。
“梦”中是一片灰色的冰湖,她的意识沉在灰色的水中,周围黯淡无光,却又不会显得太过黑暗,视野中的世界都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宋从心的意识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可以获取周围的信息,但却无法做出最基础的分辨以及判断。
宋从心就像浮在水中的一棵水草,身体与思绪都沉浸在一片灰蒙的冰湖之中,不会产生多余的恐惧与悲喜。对于宋从心而言,这或许是件好事,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若是发生在现实之中,她真的不一定能绷住自己未来正道魁首的底子。
模糊浮动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似有若无的灰点,随即,那个灰点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远远的,有一个人影在灰暗的冰湖中朝自己游来,形体曼妙,婀娜多娇。然而,当距离拉近,一张仿若溶解、皮肤全部粘连在一起的人脸便出现在宋从心的面前。祂不像腐烂的尸体,也不像爬满蛆虫的干尸,祂像一棵披着灰纱、枯朽老去的树,虽然诡异,却也透着一种异样的死寂之美。
祂如灰雾般漂浮在水中,顷刻间便游动到了宋从心的身前。祂伸出手,抚摸宋从心的脸,宋从心看见祂粘连在一起的嘴唇上下开合,祂的皮肤像是融化后又重新凝结了一般,没有血也没有伤口,但唇部的皮肤就像粘连在一起的布。“梦”中的宋从心思绪僵滞,对于这等可怖的画面却生不出半分的畏惧之色,她只是漂浮在水中,看着那皮肤溶解成灰纱的女人朝自己低低地诉说着什么。
[灾劫……神州……天外,将至……]
[人字碑啊……请……找吾……]
祂在说什么?梦中的宋从心茫然迷离,好在她身体动弹不得,祂也不需要她给予任何的回应。
明明祂形容恐怖,但宋从心却没有太多其他的感觉,她只是觉得祂真像这片灰色的水,灰蒙,冰凉,莫名的有些伤悲。
[来找吾……]
[来……找吾……]
宋从心从“梦”中醒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意识模糊,视野似乎还渲染着各种灰白的色块,似乎还没能从那片灰湖中醒来。她半是迷醉半是恍惚,下意识地想要支起身子,伸出的手却突然一软,身体仿佛被掏空一般再次跌回了原地。
后脑勺并没有与冰冷的大地来一次硬碰硬,反而是摔在一件柔韧的物什之上。宋从心挣扎着翻身想要坐起,却突然被人摁住了肩膀,捂住了眼睛:“莫要逞强,再躺半个时辰,你直面了蛰神,灵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若不好生歇息,恐怕会魂魄离体。”
宋从心感觉到眼睑上传来的些许热意,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后脑上枕着的是某人的大腿,身上还盖着一件暖和的裘衣。
谁的大腿来着?哦对了,昏迷前,她好像是看到了兰因,兰因他……兰因他……
兰因他个!
宋从心病中垂死惊坐起,猛地拽住那只捂着自己眼睛的手。起猛了的宋从心顿感头痛欲裂,却还是扶着额头死盯着对方的手。她记得,那只约莫有食指长的红头百足便是从她手腕上的创口钻出,之后又钻进了兰因的手腕里。为什么不把虫子引出来后捏死,非要做如此危险之举?
宋从心抓着兰因修长有力的手翻来覆去的查看,然而光洁的皮肤之上只能看见点点血痂与刀痕,看不出那只红头百足去了哪里。她正面无表情地思索着要不要把人再切开看看,身后人便仿佛知她心中所想一般,又是一反手将她摁了回去。
下盘本该稳如泰山的宋从心满脸疑惑,一时间竟拿捏不准究竟是兰因的力气太大还是自己身体太虚了。
“躺好,莫要乱动。你先前中了蛰的寄生,这种灵虫会依附在人的灵魂之上,蚕食人的三魂七魄。”
一片昏暗的环境中,宋从心看见青年倚墙而坐,他一腿平放给她充作靠枕,另一条腿则支起架着他自己的手。兰因的状态并不比宋从心好到哪里去,他身上的血腥味浓重得盖都盖不住,他神色平静,但宋从心却看见他额角滚落的汗珠在下巴处汇聚,似乎正忍耐着莫大的痛苦。
“我拥有被雪山神女赐福的血脉,不会被它们寄生。但那蛰寄生于人体后便与宿主魂魄相系,冒然杀之,只会损害你的灵魂。”
兰因解释自己所作所为的缘由,“被赐福的血脉无法被蛰寄生,但却是蛰最渴望的饵料,引其改换宿主之后,我才能将其彻底灭杀。”
宋从心沉默地握住了兰因微凉的手指,这人掌心温暖,手指相当冰凉:“我能为你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你好生歇着。”兰因扶住了额头,“或者跟我说说话,说什么都好,你在神殿中发现了什么?”
宋从心握着兰因的手,试图以此传递些许的力量。她缓过神后,便就着这个仰躺的姿势,给兰因诉说了自己这一路上的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