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言归
——悲凉哀婉的琴音,浩然隐痛的怨意,这是红尘,这是人生。
高高在上的神子与祭司背负着罪孽与秘密,是为虎作伥的恶鬼,是助纣为虐的害兽。本该是世间最为虔诚的信众,却像隐藏在暗处的老鼠般窃来几许浮薄的光明。无神可奉的神子背负着前人留下的恶业,守望着遥不可及的隐秘。
一无所有之时,唯一支撑他走下去的竟只剩下他人的幸福、他人的笑脸,可笑而又荒唐。
——苦涩是凄冷的风雪,滔滔不绝的海啸,大地的震动与喷涌的火山。
生命被天地的熔炉焚烧,血肉的磨盘将肢体碎裂,灵魂在痛苦中发出的绝叫与嘶喊。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苦我怨气兮浩於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这片落满雪的神舟。
琴音戛然而止,宋从心缓缓收手,倒不是曲乐已终,而是她竟不知何时勾断了琴弦,在指腹间留下了一道血口。
一曲气贯长虹的《胡笳十八拍》,在宋从心指下却如熔炉炼狱中的哭嚎,绞肠滴血般的痛。宋从心垂眸看着自己指腹上的血口,她弹奏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所见所闻所知的所有。正如明月楼主所言那般,她见证了这片土地的一切,铭记了此间发生的所有。
胡笳十八拍而终,但其悲愤哀痛之意仍绵延无穷。
忽而间,宋从心缓缓抬头,一群女孩正安静地站在自己的不远处。祂们不知道是何时出现的,也不知道祂们是否聆听了这首歌。
这便是红尘吗?这就是红尘。
宋从心安静地注视着这些活女神的形影,等待着祂们做出抉择。突然,她发现,这些原本没有面目的女孩,不知何时竟生出了模糊的面孔。那眉眼五官与拉则不同,每个女孩之间都有不同。但或许是因为实在记不得自己过去的容貌了,所以只有模糊的面孔。
宋从心的琴音戛然而止,随即而来的,便是一场漫长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或许过了很久,也或许只是余音消散于梁梢的间隙,宋从心听见,祂们开口说话了。
[她想活着,我曾经……也想活着。]
[她有哥哥,她有家人……我不能,将她夺走。]
[她想跟自己所爱的人走出雪山,我也曾经……想要走出雪山。]
[她不想复仇,我们的仇怨……何必拿她当借口。]
[拉则,我爱你。阿吉很爱很爱你。]
[只要你幸福。]
[只要拉则幸福……]
[没有人爱我,所以我要爱她,我要替自己去爱她……]
[到此为止,让她……自由。]
每有一位活女神发声,祂的形影便会碎裂化作粉尘,祂们原先所在的地方便会开出花来。
祂们逐一放手,逐一消逝,最后又逐一在深雪中盛开。
——胡笳十八拍,声声诉悲怀。
第214章
宋从心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救世主,她充其量就是提前翻看了剧本的局中人。
在活女神们逐一做出选择的瞬间,这个链结蟠龙神的集群意志、临时编织出来的粗糙
梦境也逐渐崩毁溃裂。集群意志的强大在于思想信念的高度统一,但其弊端也在于此。当“群体”做出决策之时,个体即便心有不甘,声音也会湮没在大势所趋的洪流里。
蟠龙神近似于神,但终究还不是神。祂的集群中还蕴含着复杂的人类情感,并未彻底被信仰与概念覆盖同化。
那些尚且还属于人的情感与记忆化作无数纷扬的泡影,让尘寰飞落的白雪逆卷而上。宋从心行走在梦与现实的间隙,穿梭在无数活女神的记忆碎片构筑而成的记忆长廊里。一些尚且晦涩不明、掩埋在过去中的真相也逐渐浮露出波光掠影。
乌巴拉寨的诅咒起源于蛰,但其深化、传染、蔓延的原因却来自于被生祭的活女神。最初只有被蛰寄生的人会出现眼耳口鼻出血、神智痛苦撕裂的迹象,但后来,血脉的传承与被同化的外来者也会蒙受诅咒的阴霾。最终,乌巴拉寨不得不自我封闭,做出将寨民圈养之举。
——就像雪球会越滚越大、逐渐失控形成雪崩一样。
在这宿命的因果轮回之中,拉则是故事中的奇迹。
这个孩子是断壁颓垣中萌生的青芽、衔接命运的枢纽,是一个稚嫩幼弱却让人不禁期冀起希望的生命。
江央是这样的,蟠龙神是这样的,甚至就连宋从心自己也是这样的。那个像小灰耗子般的孩子,仿佛不知恐惧为何物一般,总是坦率大胆地去触碰世界的每一寸棱角。她身上有一种野兽般蓬勃的生机与活力,在那双清澈的琉璃瞳中,宋从心看不见从小被幽禁苦待的负面情绪。
一个从小不被允许表露出喜怒哀乐的孩子,在面对他人的善意时却能自然而然地回馈同等的真诚与善意。这种放在宋从心前世听来不过是理所当然的小事,在这个世上却难如登天之举。在拉则身上,江央与宋从心都看见了活着的苦涩与活着的欣喜。
若说这世间有神佛,宋从心觉得谁能比拉则更像活佛?
长乐神殿的门扉隔绝了活人所在的人世与逝者长存的神国,徘徊在神国中的伪神藉由灵魂共鸣走完活女神短暂孤苦的一生。
蟠龙神的视角是割裂的,祂有一半的灵魂正经历着每一任活女神都会经历的痛苦,另一半却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般冰冷地俯瞰着凡尘。蛰渴求神赐血脉的血肉,活女神则需要更多的灵用以维持理性。因为人世拒绝了活女神的降临,所以蟠龙神便将自己的血肉“收”了回去。
蟠龙神与尚且存在于人世中的活女神并不会相遇,就像生者不会与死者重逢。祂与她的初次与最后的相逢只会在残酷的净秽仪式之上,祂会以无上的慈悲之心接纳活女神的灵魂以及血肉,就像大壑意图让海民化为生命的养分、在自己的躯壳中得以重生一样。
但是,某一天,仿佛命运的戏弄又或是巧合般的奇遇,尚且存于人世的活女神与徘徊在神国中的蟠龙神,相遇了。
蟠龙神对拉则说“你还没长大,长大之后才能在一起”,这个扭曲的、不能以常世人理而论的神明正笨拙地尝试着以一位人类母亲的方式指引并给予拉则选择,祂想让她亲眼去看这个世界,再选择留下或是离去。因为正如大怖救渡度母所说的那般,“唯有局中人可言宽恕”,蟠龙神在拉则的身上并没有感受到强烈的憎恨或是渴望离开人世的孤苦,她唯一想要离开的理由也只是想要和蟠龙神“在一起”。
原书中,并未能等到江央履行承诺的拉则最终步入了雪山,走向蟠龙神的怀抱。
对人世彻底绝望的蟠龙神带走了拉则,升格成了魔神。
而如今,宋从心等人的出现改变了这个未来,抓住了这一线原书中错漏的光明。
“都结束了。”
宋从心的神识从梦境中跌落,短短十数日的光阴,她却仿佛走过了短暂却也漫长的一生。
现实中的宋从心缓缓睁开了双眼,振觉破魔铃仍悬浮于空,向四周漾开清辉似的涟漪。远处群山云雾叆叇,暗沉沉的天幕却已染上了鱼肚的浮白。宋从心垂眸,体型已经庞大到足以将一座山峰环起的“蟠龙神”在神铃的镇压下僵直如死。
在活女神们陆陆续续地放下怨念之后,那些被怨恚与污浊强行拘禁在虫躯中的灵魂得以解脱。遵循长乐之主妙乐的引渡,她们将重新步入六道轮回,洗去前尘,奔赴来生。而“蟠龙神”在失去灵性之后,那本已触手可及的登天大道瞬间土崩瓦解。“蟠龙神”纯白如雪的女体部分迅速干枯、萎缩,蚌肉般柔软、泛着珠玉光泽的躯体如老死的树般灰沉、开裂。那画面触目惊心,令人骇然的恐怖。
但宋从心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却并无多少厌斥。她知道,不仅仅只是拉则,她们也都自由了。
宋从心看着“蟠龙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降格,不过短短数息的间隙,祂便显露出本有的姿态,从“伪神”重新堕化成了“魔物”——这便是百多年前被乌巴拉寨祭司们奉作外来神祇的域外天魔,蛰。
魔物,那便好办了。
高天之上刮来的罡风霎时一寂,天地万灵都情不自禁地屏息,苍穹之上的雪色身影再无桎梏,她缓缓抬手,拔出了自己的剑。
本身并无多少智慧、又早已被劫浊腐蚀了本能的蛰蠕动着口器,不停地分泌着腐蚀性的黏液。祂无法控制自己“吞噬”的欲望,血脉的躁动与对眼前之人血肉的渴望早已湮灭了一切。祂坤抻肢节,本就庞大的虫躯竟再度膨胀,大张口器,意图将太阳吞灭。
“昂——!!!”
震耳欲聋的长啸与神铃的清音同时响起,地脉的震动与雪山的溃毁被铃声抚平。那双慈母般温柔的巨手拂过天苍山的每一寸土地,霎时间,早已远去千年的神迹再临人间,冰消雪融,春回大地。
曾经神明赐予乌巴拉寨的奇迹吻过天苍山的每一片土地。
生活在大山中的百姓们自梦中惊醒,此时天边晨光熹微,太阳已从东边升起。人们听见了久违的铃音,那声音铭刻在山民们的血脉与灵魂深处,即便有人自诞生起便不曾听过传说中伴随风雪而来的妙音。但祖辈们的口口相传,让山民们相信终有一日,神女会重临神舟大地。
然而,那空灵悠远的铃声并不是幻觉,群山间隐隐可见与一庞大狰狞的巨兽对峙的身影。山民们都突然忆起,在遥远的远古时期,也曾有一个满身霜白的少女与妖邪相抗,高举神杖、摇动神铃。
山民匍匐于地,热泪盈眶,高声祈祷道:“卓玛啊——!”
凌厉的剑光自高空斩落,万千剑影盘旋流转,在空中形成了庞大繁复的八卦剑阵。少女并指起势,蛰顿时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嘶吼,多节的足肢齐齐断裂,虫躯迸裂出千道剑痕。吃痛的蛰瞬间狂暴,祂狂甩头颅,横甩的肢节削平了一座山峦的峰顶。祂不甘被猎物戏弄,翕张巨口朝天空之上的白影直冲而去,谁知那人却不退反进,身影如飞鸟般自高空俯冲而下,竟是不闪不避,直面足以吞日的巨口。
然而,两者剧烈碰撞之时,惨遭不幸的却并非那如飘絮般微小的人影。只见一线白光自蛰的口器边缘撕裂,如撕碎纸张那般轻易地一贯到底,飞溅而出的黏液与污血都凝固在空中,随即如时光倒流般猛然一收。
“起。”平淡冰冷的号令一出,蛰虫躯猛然僵直,随即爆发出阵阵如雷鸣般沉闷疼痛的哀鸣。
蕴含魔气的污血并未洒落于地,反而违反常理地逆卷直上,在空中化作尖锐的冰凌刺入蛰的躯体,炸开朵朵血色的霜花。那多足多节的红头百足几乎是瞬间便被无数鲜红的“血钉”钉死在雪山之间,深色的冰寒自祂的虫躯间蔓延,竟是要将祂这般封印在刺骨的冰雪里。
濒死之际,神智浑噩的蛰终于回想起了曾经被同样的冰寒打散封印的恐惧。祂拼命地挣动虫躯,昂首嘶吼呼唤自己的子嗣。集群而生的蛰是一个大的群体,当这个集群的神危难之际,整座山谷中的蛰同时暴动,面对族群的生死存亡,蛰飞快地做出了取舍与决定。
它们放弃了寄生的宿体,疯狂地裂变、增生,蜕变出属于飞虫的翅羽;它们腾空而起,聚合成群,形成了足以遮天蔽日的云翳;它们以近乎送死的决绝朝宋从心扑来,不畏生死,不惧一切。
天苍山的天幕都因为蛰的暴动而阴沉了下来,直到这时,世人才惊觉天苍山中竟有这么多可怕的虫子。
如何解决蛰始终是个难题,正如兰因所说的那般,许多蛰甚至与乌巴拉寨的子民灵魂相系。望着已经被钉死在山川中奄奄一息的蛰神,以及那铺天盖地而来的蛰群,宋从心抬手往自己剑上一握,掌心立时淌出了殷红的血滴。
宋从心吸收了整座灰水冰湖,那是长乐之主的神血,如今她的血液中同样蕴含着祓除邪祟的神力。
宋从心双手交握,掌心朝外平平伸出,她口中念诵着冗长的法咒,决意将这庞大的族群与蛰一同封印。
哪怕之后或许需要花费漫长的光阴才能将蛰群消解,但至少能保住雪山万千生灵的性命。
蛰群如扑火的飞蛾般奔涌而来,剑阵如燃烛般将其吞没殆尽,雷鸣般的咆哮与嘶吼不绝于耳,但霜意与冰雪还是以缓慢且不容拒绝的强势爬满了蛰的全身。最终,伴随着冲天而起的灵力与漫天绽放的霜花,一座巨大的冰雕伫立在群山之间,其上血花朵朵,如巨龙云螭的幻影。
宋从心二指抵唇,一指伸出,向下一划:“落。”
盘桓飞旋的灵剑瞬间化作
冰柱自高天陨落,万千灵剑于四方天地间形成了包拢镇压之势,在天苍山中硬生生勾勒链结成一个庞大的阵法,将蛰群封印其中。只要宋从心不死,这世间便无人能解开蛰群的封印,直到蛰群有朝一日被彻底消解为虚无。
做完这一切,宋从心的灵力也早已耗尽。接连提升两个境界却根本来不及修整,临阵突破后便立刻投入了战斗,铁打的人也早已油尽灯枯。
从空中脱力下坠之前,宋从心只来得及给“山主眷属”发了个讯号,那黑衣人不知是否还藏于雪山之间,最好让暗门弟子善后坐镇。
宋从心坠入了冰寒的河流,因为天苍山冬雪消融,万川河流奔涌。宋从心落入水中时模模糊糊地想着,不知道自己会被激流冲到哪里。她肯定是不会出事的,但最好不要被同门捡到,不然她首席大师姐的脸面难保。
意识模糊之间,宋从心隐约看见一道人影跃入寒川,朝自己游来。她想看清那人的面孔,眼前却突然一黑,有些闭过气去了。
意识断片之前,宋从心只感觉到有人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不顾礁石的冲撞,将她抱入怀中。
第215章
慕容国主,大燕帝皇,上清界中庇佑一方的大能修士。
但实际上,自从扎西皇后去世之后,慕容国主便已经不掌燕国实权,而是将权利下派给各部官吏。慕容国主与扎西皇后没有后嗣,因此大燕废除了藩王诸侯制度。朝中士卿大夫虽掌有实权,但根本不敢在燕皇的眼皮子底下造次。因为燕皇虽然在扎西皇后逝世后便隐居避世、常年居住在上清界的道场中,但谁都不能保证他老人家会不会哪天心血来潮突然回家看看。
因此,尽管民间常有“修真者掌权阻碍了种族进步”的言论,但北地环境实在太过艰苦,妖魔害兽更是层出不穷。在地广人稀、物资匮乏的情况之下,平民百姓确实需要一个有能耐同时也把凡人当人看待的精神领袖。燕皇甚至不必多做什么,他仅仅只是坐镇一方,便能震慑周边宵小。
北地这片贫瘠的土壤,想要生存总归是不易的。因此无论有心之人如何煽动,平民百姓们的心中,燕皇依旧是天上而来的神灵。
“所以……这次终于轮到本座了吗?”
因为明年便是天景雅集,因近年来神舟日新月异的变化而不愿闭关的慕容国主闲来无事恰好回了领地一趟。对于大燕而言自然又是一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实际上这位老国主只是带着狼群出去转悠了一圈,美其名曰巡视江山,实际只是带着狼群去放放风。
大燕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军队并非铁甲重骑,而是慕容国主一手训练出来的狼骑兵。
慕容家虽是传承千年的修真望族,但却因子嗣艰难而氏族割裂,一部分族人隐姓埋名,分散各地;另一部分则乱世而出,被北地视为“英雄”。
在与扎西皇后相遇之前,慕容国主也只是雪山子民们惊鸿一见的雪山传奇,那时被山民们称之为“雪狼王”的慕容国主时常驭使着狼群在雪原间奔走。即便后来“雪狼王”成为了“燕皇”,这个习惯也并没有改变多少。身为驭兽使,当初追随慕容国主的狼群也逐渐衍化成了狼骑,成为了燕国军队的编制。这些团结一心、灵性极高的狼骑击退过无数外敌,如今已经成为了燕国的标志之一。
眼下,脖子上一如既往围着只白狐的燕皇和他的狼群正蹲在篝火旁,人与狼都一瞬不瞬地盯着篝火上翻转不停的烤猪。尽管狼群训练有素,只是安静地蹲守在原地,但看着它们滴答不停的涎水,便知道早已是馋得不行了。
楚夭托着下巴坐在一旁,神色有些纳闷不解:“所以,国主您也不知道天苍山中的变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