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言归
商和离开后,灵希又在山崖边上站了许久。直到时间已经快到了,她才转身,向文光院走去。
她迈出第一步时,天色突然暗沉了下来,乌蒙蒙的,好似有一场欲来的山雨。
她迈出第二步时,脚底的泥土变得湿软、泥泞,雨水在她的脚后跟黏连成一串拖曳的痕迹。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太初山苍郁的树木枯萎死去,平整的山路坑坑洼洼,灵希抬头,瓢泼而来的大雨淋湿了她的衣襟。
五步,六步,七步,八步。
远处文光院的灰白墙面突然出现了血色的手印,那些手印一个接一个,好似有看不见的顽童,嬉笑怒闹着在墙上摁压自己的印记。
脚底的泥泞越来越多,天空越来越暗,怪异的痕迹越来越多,灵希恍若不觉般地前行,而后就在她迈入文光院的瞬间——
“轰隆”,震耳欲聋的雷霆响彻云霄,将周遭的昏暗映照得亮如白昼,同时也照亮了灵希苍白如纸的面容与死水般的眼睛。
一刹那间的星移斗转,日月易换,再回首,她已经伫立于峥嵘大地之上。
就在灵希步入文光院的瞬间,她所在的地方已经不是太初山了,映入眼帘的是高悬的红日,乌云盘绕的天空,满目疮痍,骸骨遍地。
又一道惊雷撕裂长空,雨水已经将灵希浇淋得满身狼藉,但她却没有用护体劲气或术法为自己抵御风雨。她只是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而在灵希前方不远处,一位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正撑着伞,站在一块孤零的墓碑之前。
似乎察觉到了灵希的存在,那撑伞的男子回过身来:“……是你,你怎么又过来了?”
男子戴着遮挡半脸的面具,看见灵希之时,他好似有些不快的拧了拧眉。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回头,继续凝望着那座墓碑。
灵希缓步走到男子的身边,与他隔着两人的距离,同样安静地注视着空白的无字碑。人间下着瓢泼大雨,灵希死水般的眼中也下了一场小小的雨。
“不要再来这边了。”不知过了多久,男子突然开口,他将手中的伞递给灵希,灵希没有接,“她应该告诉过你,那边才是你的世界。你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我们的故事却早就已经结束了。她希望你继续向前走,而不是沉湎过去。”
“……”灵希苍白的唇微微嗫嚅着,声音几乎是从肺腑里挤压出来的,“结束了?什么结束了?”
“神舟已经败了,我们输了。”男子将伞斜至灵希的头顶,自己却沐浴在风雨里,仰头眺望血色晕染的天空,“灵长者的自负,便是自以为能以蝼蚁之躯与天相抗。但实际上,灾难真正降临之时,除了疲于奔命,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面对无量的寰宇星海,妄图将其战胜乃至征服,实在是可悲而又傲慢。”
男子话音刚落,又是一道惊雷从高天劈落,雷光照亮人世的瞬间,也将一道庞大可怖的影子投射在苍茫的大地之上。
灵希抬头,望向天空,她看见那道不知绵延几万里的影子过苍穹,无数灰白透明的光点悬浮在那庞然大物的身周,像浮动的尘埃般了无凭依。那黑影太过庞大,隐天蔽日,盘桓而起时仿佛能笼罩整座神舟。灵希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好似有一座山峦压在自己的心口,让人心脏骤缩,难以吐息。
震耳欲聋的雷霆在耳边炸响,灵希如木雕般僵直在原地,她开始颤抖,止不住的颤抖。
“不要再过来了。”男子松开手,那伞便悬停在灵希的身旁,撑开一小片天地,“来的次数太多,你会逐渐迷失自己。她不在了,这边应当也没有你留恋的东西了。”
男子说完,转身朝着与灵希背道而驰的方向走去,灵希终于忍不住嘶声道:“我已经拜入无极道门了,我见到明尘上仙了,她吩咐我去做的,我都已经做到了!”
“……”男子脚步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无所谓了。
“神舟已毁,本座会带着残存的火种离开这片土地,于寰宇星海间寻找生存的契机。之后本座也会进入冰棺,步入永恒的长眠。
“本座再说一遍,不要再过来了。她已经不在了,除了那本书,她什么都没有留下。
“将那本书带往彼世,或许能改变一些东西,但无论如何,你已经尽力了。
“走吧,别回来了。”
男子步步远去,只留下灵希独自一人站在坟前,失神地望着这场灰蒙蒙的雨。
第243章
灵希天生便能看见诡谲莫测的东西。
一开始,那些东西还只是人世中碍眼的点缀,譬如山野林间的雾气,淹死过人的池塘里虚浮缥缈的白影……那时年少不知事的孩童会指着那些东西询问大人,大人总会急匆匆地捂住她的眼睛,说“不要看,那是脏东西”、“跟它对上眼了,它就会跟着你”、“小孩子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灵希能“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清晰。她能看见前天被村子里的二流子踢死的狗,他匍匐蹒跚地回到主人家,半边身子烂得不成样子,却还甩着残缺的尾巴守在门口;她看见某位憨厚老实的庄稼
汉眉心有一点红痣,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低垂着头趴伏在他身上,满是血的手臂如同红绸般绞着老汉的脖颈;她看见那个总是笑容慈祥、会随手将栗子递给她和妹妹的庄婆婆身上长着好几张孩子的脸,那些孩子的脸张着嘴,伸出的舌头上扎满了针。
一开始,灵希会天真地告诉大人自己眼中所见,然后那些慈祥的大人就会突然翻脸。他们会打她,骂她,让她收回自己的话。妹妹会哭着喊着让他们不要打,比她更小的妹妹抱着她大喊着娘亲,这时娘亲就会提着笤帚跑出来将那些人通通赶走,然后堵在那些人家的门前破口大骂。
在灵希的记忆中,那个胖胖的女人是十里八乡最能干也最泼辣的寡妇,她独自一人拉扯着两个女娃,无依无靠,却没人胆敢惹她。每天天不亮,娘就会起来打拳扎马步,一把扫帚舞得虎虎生风。据村里人说,娘以前是什么寸拳的传人,外公只有一女,这技艺便传到了娘的手上。
灵希的童年中,娘亲王大花就是她心中最强大、最伟岸的人。
“妮啊,娘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但以后可不能让别家知道你有这本事啊。”
娘亲从不责怪她多嘴,只会抚着她的头,轻言慢语地叮嘱着她。温暖的火炕上,妹妹二妮趴在娘亲的膝上,睁着一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
后来,灵希渐渐便不再说话了,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她都不会再轻易开口了。随着时间流逝,后来村子里也没人记得这件事了,只当孩子年纪小能看见神诡之物,长大了,慧眼阖上了,就看不见了。
但灵希是能看见的,一直都能看见的,而且她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然后,某一天,灵希发现自己不仅能看见,甚至还能触碰到那个光怪陆离、神鬼莫测的世界。
于是,她的不幸与噩梦,就此开始了。
她眼中的世界是不同场景与时间的交叠,她能不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在这些奇异的罅隙中行走。若说寻常人的一生是一个盒子,那灵希的人生就好似许许多多个套在一起的盒子,有时分明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盒子里面发生的故事与经历却有所不同。
比如那只被踢死的狗,灵希曾经见过三道不同的影子,其中一道是森然的白骨,一道却仍鲜活如初,另一道则是血肉糜烂、残念不散的样子。
修士有言“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而灵希就仿佛天生就是超出三界、不在五行中的人。
通常来说,这些交叠纠缠的盒子因为时间与空间的不同,彼此之间并不会互相干涉。但灵希却是个例外,她能将彼世之物带到现世来,也能从现世前往彼世。同样的,被她干涉插手过的事物命运都会发生一定的扭转,她若是在彼世中摔碎了一个杯子,现世中这个杯子也会真的碎掉。
她在彼世中杀了一个异变的血尸,现世中或许就会有一个还未变成怪物的人当场死掉。
灵希并非分不清真实与虚假,而是于她而言,真实虚假其实并不重要。
若在彼世中被无穷无尽的怪物杀死,现世中的她是否也会迎来死亡的结局呢?最绝望最难熬的岁月里,灵希在畸形扭曲的世界中疲于奔命,在杀与不杀之间挣扎纠葛,就在她觉得自己即将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那个女人出现了。
“小孩,你怎么在这儿啊?”那是一个鬓发微白、看上去有些年岁的女人,但她的衣着打扮飘逸好看,就好似村里人无意中提起的世外的仙长。
她将灵希从遍地尸骸中抱起,擦干净她的脸颊,灵希惊惧无比地咬住她的手腕,咬出血来都没有松口。直到浓郁的铁锈腥气充盈口腔,意识到那是活人而非怪物幻化的人形时,灵希闻见了她广袖上令人安心的香。
灵希从未在彼世中见过活人,更何况是那么鲜活、以至于有几分无厘头的人。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能看见不同的世界交叠在一起的模样。”女人总是耐心地听她说话,既不表现出过火的怜悯,也并不露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怜的,彼世,啊,也就是我所在的这个世界确实不怎么美好。这些怪物都有碍观瞻,别说你了,有时候我看了都觉得手痒。”
沉郁黑暗的世界中,灵希听着她的话,竟然有几分想笑。
“来来来,我教你,看到这些怪物了吗?其实我们也不必非得把它杀死,你看它,手脚太长也不是好事,因为它想伤人就必须抬手,只要我们往旁边一躲——”
白衣女人在怪物堆中从容游走,那些几乎要将灵希逼疯的怪物,在她的话语中竟显得滑稽而又笨拙,近乎可笑。
“当!你看,它自己磕在墙上了,这不关我的事对吧?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此为‘八门’……你想学吗?”
灵希闻言却是愣怔了,她茫茫然地看着女人的脸,眼泪夺眶而出。
“……好像,以前也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是吗?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呢?”
“……”灵希倚在墙上,一边笑又一边流泪,她摇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那个女人教了她很多,逃生的法门,锻体的心法。灵希无法控制自己进入彼世的契机,但只要她求救,那个女人总会不顾一切地来到她身边。
她会与她一同面对那个狰狞可怕的世界,会牵着她的手走过黯淡无光的长夜,会给她说一些风趣幽默的故事,在那个“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的世界中,她分明活得也很辛苦,但她却凭一己之力,给灵希撑起了一个没有风雨的栖息之处。
但是她从不告诉灵希她的名字,也不告诉她自己的来历,她说现世才是她的家,彼世是与她无关的故事。
灵希也并没有告诉过她,曾经有那么一瞬,她动过想要留在那个世界的念想。明明她曾经那么害怕,那么疯狂地想要逃离那个地方,但因为有她在,一切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灵希总觉得她很累,虽然一直都在笑着,但她每次来见她,鬓边都会多出
几根雪发。
某一天,灵希依在女子的肩上,闻着她身上清淡好闻的香。她带着几分期冀、几分试探,状似随意地问道:
“我能唤你师父吗?”
“不可以。”女人拼命摇头,甚至还露出了牙疼的表情,她支支吾吾道,“你命定的师父不是我……辈分,唉,反正不行,你师父的辈分在我之上。”
灵希说不清楚那一瞬间的情绪,或许是难过也或许是失落,她赌气道:“那我命定的师父是谁?若是没有你好,我就不要了。”
灵希说完,却见女人突然愣了一下,随即,那张总是笑着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难以忍耐的悲伤。
“你师父,你师父当然很好,他、他……”有那么一瞬间,灵希觉得她好像要哭出来了,“他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灵希知道,自己可能在无意间说中她的伤心事了,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提起拜师之事,但她会在心里默默地喊她“师父”。
但后来,后来啊……
灵希扔掉了男子赠予的伞,孤身一人在雨中独行,她看着灰蒙蒙的土地,灰蒙蒙的雨,许许多多的坟与许许多多的碑,有的刻着名字与生卒年,有的则只有寥寥几道剑痕。漫山遍野的碑埋葬着漫山遍野的英魂,她在雨中,与这些沉默的碑石共享死亡的宁静与缄默的世界。
她想最后再看一眼,这个曾经有过她的人间。
突然,雨势渐大,铁锈的腥气与尸体腐蚀的气味翻涌而上,真实得令人作呕。灵希皱了皱眉,看见自己污浊的衣袖,点点雨水浸润了她的袖摆,却在其上留下了深红的印记。天空飘落的不再是雨,而是血,殷红的、腥臭的血。
灵希伸手擦拭自己的脸颊,但那铁锈的腥气却越来越重,重到舌根都尝到了些许腥涩的甜味。在彼世中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必觉得奇怪,因为彼世天道崩坏、六辰倒逆,早已没有秩序可言。灵希想找个地方避避雨,然后等待返回现世的契机,随着修为的逐步增长,灵希能感觉到,自己迟早能掌控出这种往来彼世的能力。
雨越下越大,红色越染越艳。灵希在大雨中奔跑,她穿过漫山遍野的石碑,穿过枯朽死去的林野。
那个男人的话语在灵希的脑海中回荡,但灵希鼓噪的心脏却在大声反驳他无望的话语。她抿了抿唇,疲惫的肢体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她眼中有火光亮起。
灵希抓紧了自己的袖袋,正如男子所说的那般,现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一切都还没走到终局,还有改变以及挽回的契机,这个曾经让她痛苦无比的能力或许能改变一些事情。当灵希能彻底掌控这种能力时,她将不再被自己的天赋所桎梏,再不会因力量而痛苦,总有一天,她能改变既定的命运,改变她所在的世界——
她留下的一线生机已经奔向了现世,却不知应该何处寻觅。
但明尘上仙还活着,她口中“天底下最好的人”还在世……万一呢?万一师尊和师姐会相信自己呢?
灵希越跑越快,周遭的风景都被拉成了道道细线,随后,昏沉黑暗的世界中出现了一道光明。
灵希向着光明走去,交叠的空间总会有一扇门扉,她怀揣着无法言说的期冀,打开了那扇门。
灵希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她有些茫然地抬头,却被过于灿烂耀眼的天光刺痛了眼睛。
“竖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
灵希来不及看清眼前的情形,一股巨大的斥力便将她击飞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一掌如崩塌的山石,强大而又难以匹敌,灵希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不禁呕出一口血来。她听见破空之声,下意识地拔剑格挡,只听“当”的一声,剑上传来的震颤足以麻痹整条手臂。灵希握紧剑柄,不让剑刃脱手,但那人显然不准备放过她,而是乘势近身,一手捏住灵希的剑柄,一手捏住灵希的手臂。
几乎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手中剑便被人劈手夺去,随即灵希听见两声让牙齿酸麻的碎骨之响,剧烈的疼痛几乎让她当场昏厥了过去。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历喝阻止了将要落下的暴行,凌厉的剑风从侧方袭来,轰然炸裂的裂石之响,剑气在灵希与那人之间斩出了一道深深的沟渠。
灵希重重坠落在地,她偏头望去,却见十数名弟子佩剑而来,打头之人便是持剑长老的亲传弟子湛玄。而另一边厢,方才被逼开的人怒目圆睁,他身穿无极道门分宗的服饰,被一群明显来自不同势力的修士拱卫在中央。
“我的儿,我的儿啊——!”
就在这时,一名发髯皆白的中年修士从人群中挣出,因为太过惊慌失措,他甚狠狠地摔了一跤。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连滚带爬地扑入亭中,一把抱住了一个浑身是血、看上去已经气息断绝的少年。中年修士颤抖着伸出手试了试少年的鼻息,随即露出了天塌一般的表情。
“我的儿啊!为什么,为什么——?!无极道门身为正道第一仙宗,为何要向吾儿出手!”
中年修士怒声大吼,涕泗横流。灵希呕出一口血,她双臂皆被拧断,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庭院中发生了什么。
灵希倚在墙上,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血迹,被拧断的手臂旁落着她的剑,剑上也有残留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