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言归
“故而,为师飞升之时,循着师长的教诲,推开了这扇门。”
殿门缓缓开启,它没有任何分量,却让人恍惚听见了时光轧过的声音。宋从心突然意识到,她正在经历师尊当年经历过的,见证他曾经见证的。
然而,随着殿门洞开,宋从心瞳孔
放大。
空荡荡的大殿中,没有人影,没有摆设。八方支柱,正殿灰墙,只有一行用剑纂下的古言,霸道无比地烙印进观者的眼眶。
明尘的语气依旧平淡。
“殿中确有师尊留下的刻语。”
短短九字,触目惊心。
[吾徒明尘,其自戕于此。]
第367章
[本章有大量疯狂、猎奇、掉san的描写,不喜慎入。]
宋从心无法想象,当年推开殿门的师尊看到这一行字,究竟是什么心情。
师长留予徒弟的最后一句诫语,竟是一句命他自裁的使令。
宋从心下意识攥紧了明尘的手,像是要将他锚定般牢牢地抓住,怕眼前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也怕他只是一抹旧日的幻影。察觉到弟子的不安,明尘收回视线,另一手覆上弟子的手背,安抚似的轻拍。他仍是沉静平和的,好像世间没有任何事能将他击垮。
“拂雪,无事。都已经过去了。”少年明尘弯眸笑叹,眼中竟有几分狡黠,“为师之后又活了千年,自然是没有顺师长之意的。你看,为师是暖的。”
明尘用手背贴了贴宋从心的脸颊,但这调皮的举动并没有抚平弟子紧蹙的眉头。明尘遗憾收手,平静地将故事续了下去:“当年为师看到这行字,确实心感诧异。但哪怕只是一瞬,为师都没想过要遵从这句刻语。你要知道,师长虽是引领徒弟前行的先驱,但这并不代表盲从与愚信。为师如此,愿你也是。”
“徒儿明白。”宋从心缓缓吸气,她艰涩地转头,再次将目光投入殿中,“天外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师祖留下如此绝望的刻语?”
道衍散人当然不是包藏祸心,亦或是嫉妒自己的徒弟才留下这么一句近乎诅咒的恶语。联系先前种种,宋从心推断道衍散人大抵是飞升至此,却发现了天外的异象。他试图寻找破局的契机,好为后人开辟生路。但最终,他失败了。万念俱灰之际,道衍散人唯一能留给后人的,只剩这一句刻语。
“永久城一行,女丑曾告诉弟子,自千年伊始,世间已无人飞升。”宋从心仔细端详墙上的剑痕,道衍散人落下的每一笔都是刚烈果决的,没有犹疑,没有颤抖,“她试图以此动摇弟子的立场,将永留民的失道归咎于无可奈何。神舟倾覆在即,修士却无法以登仙之法逃离此世。三界被迫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天地众生皆是熔炉中的蝼蚁。永留民中除了为人皇氏使命奔波的那批人外,另有人数可观的一批信徒,是为了飞升。”
譬如玄中。
“弟子若没有猜错,‘已无法飞升’是永留民用以渗透上清界的底牌。玄中叛变不过是沉疴日久后的一次病喘。在这之前,应当有更多人在暗中倒向了外道。”宋从心抿唇,只看清平留下的天书,会错以为明尘因不理世事而导致上清界风气败坏。但数百年来,外道怎么可能从不对上清界进行腐蚀?恐怕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已有不少仙门弟子因此遭劫,或被清理门户,或因贪婪魂骨皆消。而能经手这些,在不造成恐慌的情况下抚平一切波澜的人,只有明尘。
明尘微笑不语,他眼神柔和,似在鼓励她说下去。
宋从心嗓子发涩,她想,自己或许还不够决断。至少,她暂时还无法想象自己对同门拔剑的情景。
“但我相信师尊,无法飞升或许另有缘由。而姜佑……祂遁入虚空前,曾将祂对虚空的钻研成果留给了我。”姜佑将力量传承给了灵希,却将知识留给了宋从心,祂让灵希成为督促拂雪不可行差踏错的眼,却将延续道路的希望留给了拂雪,“上古时期的修真者,两百年便可习得大乘,得以领受天恩。他们传下道统,择捡出拥有灵根的道体,并立下登天者贵落足者卑的铁律。这是因为神舟本就是延续族群的巢,他们必须挑选培养出能在天外存活下去的个体,这是族群先行者的使命。
“后来,人皇氏推翻了上古神明的统治,成为众生的领袖,便也不得不接过这份责任——为族群谋求一条生路。人皇氏不愿放弃没有灵根的凡人,便选择了化全为一的路径。若人皇氏的计划得成,从此族群上下只会发出相同的声音。族群中的每一个个体都将摒弃私欲,彼此之间再无分歧。祂们共享知识、情感、生命,为族群和团体的利益奉献所有,且不会为此生出冗杂的感情。”
宋从心抬手,掌中出现一条骨龙的虚影。灰鱼是骨龙的血肉,骨龙是灰鱼的巢穴。祂们盘旋,滑出宋从心的掌心。
宋从心抬手一指,时间的指针被她隔空拨动。无形的时光加诸在骨龙与灰鱼身上,肉眼可见的变化如一页页翻过的书。
灰鱼不断生长,不断死亡,其鳞与灰落在骨龙身上,令其表层的白垩质越垢越厚。而灰鱼也在千万年的光阴中长出红蓝两色的神经触须,诞生灵智,开始思考。
祂们散于星海,不断拓荒,其中无数的个体遭遇危险,破灭消亡。但祂们获知的讯息、学到的知识会流回族群,成为集体的养料。
而为了生存与探索,祂们的形态也在不断变化。漫长的时光中,灰鱼先是长出骨骼质地的尖刺与外甲,后来因无法进行精细的操作,外甲之下又长出柔软透明的触肢,里面密密麻麻长满了神经触须。祂们不需要视力,所以没有眼睛;不需要落地,所以没有双腿。祂们通过触须感知外界的一切,衍生出一套以信息素为主的语言。祂们没有交媾与繁衍的概念,因为只要不断吞噬、获取养分,族群就能源源不断地分裂出孢子的个体。
祂们在星海中,也遭遇过毁灭式的打击。但极端特化的生长力与舍弃一切情感的理性,族群存活了下来。
“绮丽的族群。”明尘如此评价,他眼中既无厌憎,也无欣赏之意,“祂们有名字吗?”
宋从心沉默良久,道:“天书将其命名为‘白垩种’。祂们会忘记了神舟的历史,少数几个字符被视作进化的标志。”
自从天书脱离宿体,宋从心不能再随意调度天书的能力。但从清平手中接过火种后,宋从心与天书签订了另一份契约,人字碑也被封进了太虚宫里。宋从心拥有了“追时衍化”与“解读”的能力。她能解构世间万物,拨动时间的前进与逆转,从而推衍一颗种籽的无数种可能。
“天道认可了姜佑,因为这也是族群的出路之一。”宋从心苦笑,“哪怕再也不能以‘人’的形态存在,但祂们确实是宇宙的一种可能性。”
明尘静静地注视着她:“你认可吗?”
“无论我认不认可,这种可能性都切实地存在。所以,我能理解,师尊为何无法阻止姜佑。”宋从心十指收拢,绮丽的光影消弭无踪,“神舟搁浅,湮灭一切的黑潮已近在眼前。古神明遁入虚空,封死退路,实则是为了将黑潮阻挡在无极外面。世人无法飞升,因为灾厄盘亘于外,等待着吞噬我们的一切。”
这是宋从心基于自己查证的一切得出的结论。
“不,拂雪。世人难以飞升,确实是为师所为。”明尘轻笑,他负手而立,望向那铭刻九字的墙面,“当年,为师登临至此,大道煌煌,触手可及。即便师长留下的这句刻语,我也不甘心滞足不前。为师和你一样,摸索过这九字的每一个笔划,感受其中的剑意,推断师长刻下这行字的心境。最终,我将目光投向天外。”
明尘朝宋从心伸出手,他拳头攥起,缓缓松开,露出一颗——
“……石头?”
“嗯。是石头。”
宋从心盯着不管怎么看都跟路边捡来的没两样的石头,眼神略有茫然。
“言语再如何精辟,传递间也常有谬误。所以还是亲眼所见,方显真实。”明尘将石头拢回,淡然道,“更何况,文字是文明的结晶,而有些东西本就是文明之敌。所以无法用言辞阐述,也算合乎情理。”
宋从心敏锐察觉到师尊话语中的冷意:“师尊平日多有缄口,莫非……?”
“语言于为师而言,确实有特殊的意义。”明尘牵着宋从心走出大殿,话语一转,“不过有时候词不达意,或是对无关之人白费口舌,也实在劳心。”
宋从心:“……”
懂了,师尊还是不想长嘴。
宋从心跟在明尘身后,顺着云梯走向高处。直到两人在天穹之下站定,明尘才拿起那枚石子。
“为师记得,拂雪曾链结过灵希的神魂,分享过她的五感。”明尘颔首示意,“此法,也对为师试一次吧。”
没关系吗?宋从心依言闭上了眼睛,催动明觉之神的权能,搭建共感的桥梁。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要么宋从心强到能完全掌控对方,要么对方对自己全心信赖、毫无防备。与另一人共享感官就好比持刀去刺对方的眼睛,而那人要忍住躲避反抗的本能反应。
宋从心的灵触刺入明尘的天灵,她相信师尊能忍住反击的本能,却没想到建立共感的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再次睁眼,宋从心“看见”了自己。
“为师将耳目借予你。”明尘道,“以此作为屏障,无论你看见什么,感受到什么,灵魂都不受污染侵蚀。但,拂雪,你须得明了,有时崩毁并非来自外界的污染,而是来自内心理念的破裂。固守灵台清明,保持正念与怀疑。不要让那些东西动摇你,夺走你,明白吗?”
宋从心心弦紧绷,郑重颔首。她终于要触及那个危险的秘密——那个令人皇氏、姜佑都为之疯执的秘密。
唰。石子被高高抛起,宋从心的视野也随之升高。重力消失,烟云消散,平平无奇的石子径直冲入混沌与黑暗。它不断上升,上升,亦或是不断下坠,下坠……
时间与空间的感知被无限拉长,诡谲的错逆感再次来袭。石子穿过云层,升入星海。宇宙万籁俱寂,落入其中的物什永远也听不见触底的回音。宋从心有一种自己变成这颗石子的错觉,魂魄几乎要陷进黑暗的涡流里。突然,石子撞进一片粘稠的“水域”,天幕像湖面般泛起吊诡的涟漪。
天外怎会有水?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便被抹去。
不要思考,不要求证,不要推理。宋从心警告自己。她所见的一切都将违背常理,违背认知。她只需要见证,如此而已。
……
石子没入黑水。
石子仍在上升。
石子开始剧烈地震颤,青灰色的表层龟裂出殷红的裂缝。红光在裂隙间闪烁,一臌一胀,似泵血的脏器在搏动。
然后,诡异的事发生了。
“……”
“……”
“……嘻。”
石子突然“嬉笑”出声。
它剧烈地颤动,像个疯狂摇摆脑袋的人 。尖锐的笑声撕心裂肺地外涌,笑声越来越凄厉,裂纹越来越大,下一秒——
石子“吐”了。
青灰色的外壳爆开,却没有遵循常理碎作粉尘。石子内里喷溅出花一样娇嫩柔软的肉瓣,层层叠叠,挨挨挤挤。肉花淋漓着鲜血与蛋清状的黏液,裙边肉一层一层地翻起。倏地,一只遍布血丝的眼睛从肉花中翻出,密密麻麻的猩红瞳仁在眼球内疯狂震动,碰出一片咯咯的响声。
它转动眼珠,与宋从心“看”了个对眼。
……
“回神。”
明尘一声低喝,宋从心的意识瞬间从九霄云外被拽了回来。天旋地转之间,宋从心推开明尘搀扶的手,猛地扶住一旁的石柱。她手臂用力到青筋暴起,坚硬的石柱在她掌中寸寸崩裂。她大口大口地喘息,拼命摁下反胃与烧心,固守灵台,凝神调息。如此重复三个大周天后,那几乎烙印在她识海中的猩红眼瞳才一点点地淡去。
彻底冷静下来时,宋从心已经汗湿了背心。她忍着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痛,尽可能体面地站直身体。诡秘之物只消抵挡一次,便能从此生出抗性。
“……死物,变成了活物。”宋从心嗓音干哑,摁着眉心的手极其用力,“并非寄生,也非同化……石子,就是石子。它只是……忘了自己是……石子?”
宋从心的话语颠三倒四,连她自己都理不出头绪。然而,明尘却仿佛能听懂她的意思。他颔首,道:“不错,石子‘疯’了。”
并非寄生,也并非同化,石子只是“忘记”了自己是石子,“忘记”了自己是死物。
石子的存在被覆盖,被扭曲,从没有思想的死物,拧成了一朵血色的肉花。异变是石子疯掉的那一瞬,但石子意识到自己“疯狂”的时候,它还是石子吗?
哈。宋从心突然想起师尊以前对飞升者的评价,她几乎要被这回旋镖一样的“笑话”逗乐了。她终于明白,为何姜佑对神舟的未来如此绝望,为何永留民选择舍弃灵性的死亡。静谧的死亡比灵性的疯狂更加可怕,与之相比,无知无觉的死竟也是一种永恒的解脱了。
“……那就是黑潮。”
“不错,那就是黑潮。”
宋从心沉默。明尘却缓声道:“当年,为师虽不愿止步于此,但也心知师长留下这九字定有缘由。为师没有冒然前往虚空,而是寻遍天门,踏遍无极之野,意图将这九字的真相拼凑。或许正如师长所言,天命眷顾于我。为师是幸运的,我最终……发现了历代先贤,留下的遗书。”
明尘垂眸,面上露出几分悲色。
“拂雪可还记得,天枢所行的灵觉之道曾有传世一言:先祖将对后世的诫语书写于天?”
宋从心怔怔地望着明尘。突然,她猛然回首,环顾四周。
“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明尘振袖一拂,宏伟的天宫褪去颜色,黑暗如潮水汹涌。然而,宋从心的视野却并不晦暗,因为有零碎微弱的光,点亮了她的眼睛。
黑暗笼罩四野,天上没有明月。有月亮的夜晚,星辰的光往往不值一提。
可就在宋从心回首的刹那,星光耀冠寰宇,灿烂恢弘的银河横亘无极之野。那最初踏入天门时看见的虚影再次出现,一个又一个泛着金光的透明影子自两人身旁走过。只是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似乎对宋从心与明尘的存在有所察觉。他们回首望着他们,虚浮的光影与两个切切实实存在的人,隔着生死与无尽的岁月。人影如波光般模糊,可这一刻,宋从心似乎能依稀分辨出他们的眉眼——有人神情严肃,有人眉目含笑,有人豁然于睫,有人难掩留恋。
他们并没有真正看见宋从心和明尘,但他们知道千千万万年后,后继者会循着他们的来时路,再一次奔赴高天。
一位剑修拔剑出鞘,剑尖直指苍穹;一位女修矜首作揖,朝他们行了平礼;一位老者越众而出,拍了拍他们的肩……
短暂的告别后,他们同时仰头,目眺虚空。纵身远去,一往无前。
古往今来的寻真者,在天地间升起一场倒逆的流星雨。
灵魂灿烂地燃烧,拥抱天空与大地。他们不断上升,似要挑战极限般无休无止,直到他们的光芒在某一刻停下,凝作信标。一颗又一颗金色的钉子,洞穿天幕,跨越黑水。肉眼可见的,信标点亮的位置越来越远,每一颗星辰都能比前一颗陨星走出更远。他们没能跨越那道天堑,但他们的光芒钉入黑暗,亘古不变。
它们原本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唯有至暗之刻方显明。
“并非千年伊始,世间便无人飞升。”明尘站在宋从心身旁,同样仰头望天,“而是恐怕自人族文明诞生之初,便没有人得以飞升。先贤燃烧灵魂,锚定天幕,他们毕生的道果凝聚成不被黑潮侵蚀的星辰。这是一个从上古时期便流传下来的法阵,一代又一代的飞升者不以言语沟通,仅凭对天机的摸索与感悟,将这份责任代代传承。他们以灵魂为燃料,稳固了此世的天道。若有一日,法阵得以圆满,即便黑潮倒灌,人世也能有一线生机留存。”
明尘抬手,朝天外一指:“而那一枚星辰,是为师的师尊。”
宋从心偏头,望向明尘。他轻阖眼帘,眉眼平和:“与为师相比,他是不幸的。他登临至此,大阵已将要完成。可就差最后两笔,一笔是他,一笔是为师。而最后一笔是阵眼,阵眼便位于天门。他决心以身殉道,完成这庇佑神舟大地的法阵。可他不知为师会作何选择,故而在殿中留下那九字刻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