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浴火小熊猫
姬梦泽再次闭上眼睛,无声长叹,“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了的?”
小元哽咽着,眼泪再也忍不住,“第二天。”
姬梦泽低下头,片刻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瓶子是半透明的,里面有一粒赤红色丹丸。他将这粒丹药放在小元手上,“吃了它,从此你不会再记得他们。”
小元一惊,“你说什么?”
姬梦泽神情不变,坦然道:“是我法术不精以至出了岔子。吃了这粒梦还丹,你会忘了他们,和其他人一样。”
小元费了很大力气才弄明白她师父要她做什么。
她盯着这个一直令她怀着敬畏仰望的男人,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见他的情形。
她也是姬氏的人,不过出生在姬氏宗族在凡间一个小属国中。
虞道灵仙逝后,姬氏世家想要出下任掌门的梦破灭了,更糟的是,姬梦泽已有的几位弟子中无一人适合继承东海宝卷。
为了保住家族在太清宗中的地位,他们广寻良质美才,终于,几位长老发现了她,将她送去太清宫。
姬梦泽见了她也很高兴,即使她当时不足六岁也当即决定收她为徒,他从自己身上解下一面小小的镜子送她作为师徒表礼,众人催她叫他师父,她却突然躲在一位长老身后不肯出来行礼。
所有人都说她是凡间君王爱女自幼娇养,且是是年纪幼小第一次离家故而失了礼数,姬梦泽笑了笑,叫诸人不可为难她。
可她心里知道,不是这样的。
凡间王室礼仪繁冗,她早就学过,且她离家前长老们也教过她太清宗的礼仪,她做得很完美,可她见到这位比爹爹年轻又比哥哥年长的男人后,就一直觉得小肚子里有什么地方像有只手在轻轻拧,这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让她有些怕,可面对他时,她又有种无来由的确信,这个男人不会伤害她,他甚至不会苛责她。
这些大人们商量典礼事宜时她在一根一根柱子后面绕来绕去,不停轻轻转动角度和他给她那面小镜子,直到他的眉眼映在那面小镜子里。他被镜子反射的光一闪,立刻转过头,对她一笑。
她赶紧躲回柱子后面,心脏砰砰乱跳,不由自主攥紧镜子,攥得太用力了,手指都有些发疼。
过了一会儿,她又探出头偷偷张望,却听到背后有人压低了声音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她吓得几乎跳起来,可勉力维持着自己小小的尊严沉住气转过身,依旧一声不吭。
她又盯着蹲在她面前的俊美男子看了半天才回答:“我叫小元。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当然没答,只是笑了。
弟子怎么能直问师尊名字。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一见到他,就一声不出。
他教她什么,她就默默地学,默默地演练,被纠正了,就默默地改,加倍用功默默地练。
别的徒弟恨不得多在师父面前露脸,她却总要躲着他,于是他吩咐二师兄和大师姐教导她入门功夫。
等她再大一点,她隐隐觉得,她对他的这种“害怕”和其他师兄师姐对师父的害怕是不同的。
可究竟不同在哪里?
她今日终于知道了。
小元眼中的泪再流出来时是冷的。
她的声音也不再颤抖,她平静地将丹药捏成碎末洒在地上,“我不吃。”
这是她第一次明目张胆反抗她的师父,但她发现自己突然间一点也不害怕他,她甚至还挑衅地扬起下巴,盯着他,无声地跟他对抗。
她万万没想到,她这种姿态让姬梦泽先是吃惊,继而让他近乎仓惶地垂下眼眸,不再与她目光相接。
她鼻子像中了一拳,又酸又麻,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按理说,若非生死关头,金丹期修士绝不会感到胸口滞闷难以呼吸,可她这时偏偏每吸一口气都抽着气,她也知道自己这时的样子不只是狼狈,简直是不体面到了极点,可笑到了极点,可是——她攥着手心那点梦还丹的碎末想,他让她吃了这颗丹药,忘了!
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敢!都这样了,她还在乎什么体面?
好,你不看我,我偏偏要盯着你!看你几时回头,看你还能要躲多久!
她这么想着,咬牙发狠凝视着姬梦泽。
而姬梦泽,像变成了一尊玉像,一动不动,半垂眼眸。
两人便如此对峙着。
小元在梦中再看到这一幕时,很想推当时的自己一把,让她别傻乎乎这么呆着不动,做点什么,去拉住他衣袖,去哀求他,去怒骂他,甚至去抱住他——不管做点什么都好!
可她心念一转,问自己,真的吗?真的不管做点什么都比沉默相对更好吗?
不会。
他们是师徒,名分已定,怎么可能有什么好结果?
姬梦泽比她更早明白这一点。
他终于转过身,也许在看她之前就做出了决断,“我本来今天要传东海宝卷的下卷给你。想来,你也是知道的?”
小元不吭声,依旧执拗地看着他。
他叹口气,“人们向来叫那部功法为东海宝卷,自道灵师尊起,所有人都以为这功法本名就是东海炁神宝卷……”他忽然笑了一声,“唉,你看,它本名是什么?”他从袖中抽出一卷书,小元一看,几个篆字是“孽海勘情炼神卷”。
“我本以为,若助你练就破幻慧眼,你就能堪破情爱欲孽,没想到……没想到你早就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他微微侧首,细细打量她,“是因你秉性如此吗?若无这样的性子便无法修习宝卷么?还是,凡修习宝卷者,无人可以幸免?溺身爱欲即是修习这宝卷的代价之一?”
说到这里他双眼灼灼,直视着她,小元和他目光一触,只觉一股热气从面庞冲到周身,双颊滚烫,刚才还气汹汹盯着她师父看,这时忽然不敢再和他对视,他从未这样看她,她也从未见他这么看别人,可心底却知道,师父是不会用这种眼光看弟子的。可她不觉得生气,还……还有些暗暗欢喜。
他向她伸出手,微微一笑,她不由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嘴角是怎么也无法收住了,总要往上翘。
两人掌心相贴,小元心花怒放,觉得自己自上太清山修炼这三百余年今日是最开心的。她双目盈盈看着她师父,突然大胆起来,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交缠。
姬梦泽目光一闪,几乎像在哀叹,“唉,早知如此,那一日,就该作此决断……”
那一日?
哪一日?
小元正觉得这话有些蹊跷,忽感手背一紧,她师父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她手腕关窍,两人功法同源,她又对他毫不设防,他灵力霎时间闯入她经脉,如入无人之境。
小元大惊:“师父?”话音未落,那股灵力已长驱直入她紫府、灵台,封闭她经脉灵窍,直刺九幽,抓住其中一魄,欲将其揪出。
小元这才醒悟过来,他要将她魂魄中爱欲情念抽离!
生魂被拘束已是痛苦无比,何况被生生抽离。
不管她怎么哭叫哀求,姬梦泽始终紧扣她双手,毫不动容。
终于,那残魂被抽离,锁入那支装梦还丹的玉瓶,小元也失去知觉,姬梦泽抱着她软塌塌的身体坐在地上,紧闭双眼。
可小元被封在玉瓶中的残魂并没死去,她捶打瓶壁,用力去撞瓶塞,哭着大喊:“姬泓——我恨你!我恨你!”
第116章 元白
她就这么被封在玉瓶中封了多少年呢?
每天都这样怀着憎恨徒劳地瓶中冲撞挣扎么?
小元想起一个故事, 一只精灵被封入琉璃瓶中后又被丢进大海,它祈祷有人能放它出来,许诺不管谁能救它脱离苦海, 便给救星全天下的宝藏。可惜,精灵在海底等了一千年,无人救它。于是它发愿, 无论谁救它出来,它就帮那救星享有全天下的权柄和尊荣,可又过了一千年, 依旧没人放它出来。最后,它许愿, 若它重获自由, 它就立刻杀死那迟来的救星。
小元不知道姬云何时死的,但听檀闻他们议论,是死在元婴时期, 那么, 从金丹中期到元婴中期, 至少几百年。
但不到一千年。
看来, 她比那瓶中的精灵要走运多了。
她终于又重见天日。她闭着眼睛,但能感到金色的晨曦照在她脸上, 海风轻抚她脸颊,她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有人温柔拭去她眼角的泪。
她忽然鼻酸, 眼睛还没睁开又渗出连串的泪珠。
她睁开眼睛,看到姬梦泽垂首看着她。
他容颜依旧俊美无俦, 但两片嘴唇几乎一点血色也无,指尖轮廓朦胧, 近乎透明,也许下一阵风稍大一点就会将他吹散。
她颤声问:“那一日,是哪一日?”
她问得没头没尾,可他却知道她在问什么,“小白走的那一日。”
哦。
她那时其实说了谎的。
她并非在小白消失第二天就想起他。
小白消失了一段日子后,她突然想起他。
可是周围没有人记得他,她知道其中有古怪便不再声张,只暗中寻找。
她也回忆了很多次,最后见到小白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无论怎么看,那一天都很平常,与往常并无太大不同。
演武,练功,查阅典籍,互证心法,到后山偷外门弟子食堂的酱肉包子——凡人的食物总是更可口。他们还偷到一瓶惠泉酒,好像哪个小宗管事送来巴结后山管事的。这凡间的酒也和仙酿不同,闻着很香,入口却辣得很,喝完了犯困。
她打了个盹,醒来时小白就躺在她旁边,还没睡醒。
她转过头看着他侧脸,忽然忍不住想亲近他,可怎样才算是亲近?她也拿不准。她在他脸前端详了许久不知如何下手,最后大叫一声抱住他胡乱蹭了蹭,突然间又害羞又心虚还莫名有点生气,于是跳起来飞快逃走。
当时的小白醒了吗?
醒来后是一脸莫名其妙?还是像她一样开心?开心到忍不住想笑又想极力隐藏着不让旁人知道?
都不是。
上一次,她没看见小白的样子,现在她看到了。
小白被吵醒后先懵了一下,然后捂着半边脸呆呆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藏不住惊喜害羞,脸颊耳朵越来越红,突然,他轻轻一振,仍旧捂着半边脸,可他快速长大,转瞬间由青涩少年长成一个成年男子,他脸上的喜悦羞涩也渐渐变成羞愧,和自责。
最后,他惨白着脸,垂着眼,似乎不知如何自处。
小元满眼是泪。
她早就知道了答案,可是一直没有确认,不敢确认,也没机会确认。她看了看姬梦泽,轻声呼唤:“小白?”
他轻轻“嗯”了一声。
“是你?”
“……是。是我。一直是我。”他的容貌细微变化,渐渐显露出少年的模样。
小元忍不住抓紧他两肋衣襟,抽泣,“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小白。
“姜小白是我。秋长天也是我。”他抚摸她鬓角,“当初我分神出来,只是想暗中保护你。”
小元含泪点头,“我知道。”
素锦清做了掌门后对虞道灵的徒子徒孙明着排挤暗中残害,小元和姬梦泽其他弟子一向不亲近——她比他们年龄小太多,他便化出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分神化身,不由她不和这化身交好,那他这分神便能在她身边保护襄助,唉,小白和秋长天确实多次让她化险为夷,可是……
“可是我只想到要让那化身更像一个真正的少年,却忘了……”
上一篇: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