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拂剑去
几乎就在他下达这一命令的同时,禁宫已被手持诏筹、披头散发、裸足狂奔的乱民包围。
左相领一众大臣来到了宫外,请皇帝随他移驾,言辞恳切,似是唯恐圣躬欠安。
然而紫宸殿中,皇帝冷笑了声,示意侍卫传话:“请左相进来说话!”
紫袍金带的左相昂首挺胸迈过高高的门槛,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场景,皇帝非但没有一丝慌张之色,端坐御座的姿态甚至可以说是安然的。
她嘴角含笑,令内侍给左相赐了座,在后者按捺不住心中焦急,生怕暴.民马上就要冲入宫中时,不疾不徐地说:“听说朕身边有小人,还请左相直言,这小人究竟是谁,竟惹得乌云蔽日,群情激奋?”
左相定了定神,打量着皇帝神情,这位陛下虽然对宗室下手狠,待臣子却还称得上是个虚心纳谏的贤君。
他不愿皇帝大刀阔斧地剪除世家羽翼,但也还没到一定要换皇帝的份上,若是陛下能随他心意下个罪己诏,暂缓科举改革,多多吸纳世家人才,取消女子亦能享有同等继承权的新法,那他还是很愿意继续辅佐陛下的。
想到最近这些新政都是右相操作,甚至为了推广新政,不惜六亲不认,把自家宗族一大半人都送进了大理寺,左相一阵牙痛,抬起眼时,已是义正词严的神情。
他起身道:“回禀陛下,臣所说的小人,正是与臣同朝为官的右相。”
左相吞了口唾沫,直起身子,便要将右相的所作所为痛斥一番。
谁知下一刻,皇帝身边的“内相”裴尚宫已从侧殿转出,手捧厚厚一沓奏本,呈递到了御案上。
皇帝随手取出中间一本,丢到左相脚下,笑意不减,声音落在左相耳中,却变得如同惊雷一般。
“爱卿倒是和右相想到一块儿去了,你可知道,她也参你侵占良田、收受贿赂、任人唯亲、徇私枉法啊?”
左相一怔,弯腰捡起奏本,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只见每一桩罪名清清楚楚,时间、地点、涉事人员、涉及金额数目……要不是这笔迹明明白白是右相的,他都要以为是自己的账本被皇帝查到了。
他抬起头,看向笑容满面的皇帝,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皇亲国戚一见到她就抖若筛糠。
坐稳了皇位的陛下,似乎要脱掉礼贤下士的假皮,对宗族世家动真格了。
左相先是本能地佝偻了下腰背,接着又挺直了,他不屑地丢下奏本,瞥了眼御案上剩下的那一沓,半眯着眼睛,望向皇帝:“当年陛下登基,朝野中多有不服之声,陛下几番亲临老臣家中,令臣惶恐不已,亦下定决心,此生必带领全族,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这二十一年里,老臣的儿孙们出了三个进士,个个都为国朝殚精竭虑,如今,我们这些老人便如燃尽的薪柴,陛下随手丢开,也不会心疼了。”
他字字泣血,随着他话音落下,侍卫们的呵斥声响起,却只短暂地响了一瞬,便失去了声息。
紫宸殿里的光线黯淡下来,本该效忠皇帝的禁军护卫着众多大臣走进殿中,面无表情的面孔死死盯着皇帝,周身散发出腐臭的气味,袖中时不时掉下一只蛆虫。
左相看着面色微变的皇帝,掸了掸紫袍上看不见的灰尘,带领众大臣站定,手执牙笏,俯下身行礼:“请陛下先诛佞臣,后下罪己诏,以安民心。”
他的声音重重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中,仿佛像是要为他这句话提供支撑一般,宫外又传来了乱民的呼喊:“天子惹怒了天神,天神将要降下神罚了!”
左相垂下的脸上,缓缓勾起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他一点点直起身子,盯着皇帝的眼睛,带着二十多名家世显赫的官员,再次重复:“请陛下先诛佞臣,后下罪己诏,以安民心。”
二十多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足以震耳欲聋,臣子们微笑望着皇帝,等待着这位手段酷烈的陛下破功。
一墙之隔,被承诺了余生衣食享用不尽的百姓们,并不知道皇帝落入此等境地,是因为要把他们被偷走的资源夺回来。
他们狂热地喊道:“请天子下罪己诏,让位于有德之人!”
左相脸上的笑容不受控制地扩大了,他张开口,刚要再说什么,就听到了一声响亮的“砰”!
一枚包裹着火药的弹丸钻进了他的胸口,破开一个豌豆大的血洞。
皇帝手中的火铳冒出一缕青烟,虎口因为后坐力裂开了一道伤口,缓缓流下一缕鲜血。
宫外的呼喊声更响了,紫宸殿内却变得寂静无声,跟随左相的大臣们茫然地望着他,后者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到力气迅速从体内流失,一点点垂下头颅,望向带来寒意的胸口。
他哆嗦着按住伤口,一张口,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他又努力抬起头,死死盯着皇帝手心的火铳,不明白自己求来的天尊护符为什么挡不住这个武器。
就在他竭力发出声音,嘶吼着命令天神信徒立刻帮自己杀死皇帝时,宫外的喧哗声忽然停了。
他还没意识到这一点,身体已经被一只巨手捏住,随意地甩了甩。
于是他的头颅、四肢都飞了出去,像只落在了饭菜上的苍蝇,被人嫌恶地拍飞。
砰!
左相摔在地上,变成了一滩肉酱。
逼宫的大臣们被甩了一身血,神情依然是茫然的,他们既不能理解火铳,更不能理解这只从天而降的巨手。
这手仿佛伸进盆里,挑拣想吃的鱼儿一般,抓起了偷走侍卫身份的天尊信徒,把那些臃肿肮脏的幽魂捏在手心查看了一番,再次嫌弃地甩飞了。
于是幽魂也哀嚎着,像泡沫一样咔嚓,碎了。
皇帝怔怔地望着巨手离去,手中的火铳咚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巨手在全城百姓的注视下,搜捡完皇宫,又去了缉妖司。
缉妖司中,赤阳子已是全身染血,身后是操控机关的宫历,天尊信徒怎么杀也杀不尽,好在他们终于用重重机关将大多数信徒困住了。
两人看向最后两个挡路的信徒,赤阳子正要上前,忽然感到头顶落下了一大片阴影。
他的脊梁骨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怀里的《大周宝卷》竟也瑟瑟发抖,拼命往他衣裳里钻,恨不得给自己裹上一百层。
他听到身后传来宫历的惊叹声,直起汗毛竖起的脖颈,抬起刺痛的眼睛,看到了无数混沌狂乱之物组成的巨手。
只一眼,他便仿佛看到了世间最玄妙的奥秘,世界的本质,道的尽头……
他的眼睛看过太多谶语,知晓太多真相,在这一刻,吸收的信息量远比其他人大,一颗眼珠因为无法承受这海量信息的冲击,倏地爆开了。
宫历惊慌地叫了声,想要做点什么,赤阳子摇了摇头,迅速扯下一截衣袍,覆在了双目上。
鲜血很快染红了蒙眼的布料,赤阳子隔着一片血红,看到巨手拎起天尊信徒,挨个查看了一番,在后者如泡沫般碎裂后,沮丧地垂落,似是没有找到让祂满意的东西。
赤阳子意识到什么,在那巨手即将离开之时,一边传音,一边打出一道追踪符:“我有办法追溯到天尊所在地。”
李昼已经连找了两块散发出海鲜味的地方,结果只翻出一团又一团海水泡沫,她心里气得哇哇大叫,碍于好多人看着,只好憋着生闷气。
谁知,还没等她继续找第三块碰碰运气,她就听到一个好心人要给她指路。
她连忙看向好心人,轻轻敲了下地面,示意前面带路。
砰——!砰——!
大地在巨手的敲击下,发出低沉的震鸣,受了重伤的赤阳子险些没站稳,被宫历一把扶住。
“你别……唉,算了。”宫历一开口就知道劝不住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折叠轮椅,展开、展开、再展开后,便从巴掌大小,变成了能让正常体型使用的标准轮椅。
赤阳子这么不苟言笑的人,这一刻都有点愣住了,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宫历的衣裳,似是在思考怎样的储物设计才能装下这么多奇怪的东西,又像是在思考,宫历为什么要带这些东西出门……
“行了,别琢磨了。”宫历把赤阳子按坐在轮椅上,把住轮椅两侧,向着追踪符指示方向飞奔,“尊神,这边走!”
好嘞。
李昼矜持而雀跃地跟了上去。
第135章 以天地为炉
与此同时。
曾经的乐伎之女, 现在的新科进士盛儿,走进了万年县的衙署,递出了腰间的官印。
一名衙役抓起棍棒, 面露警惕之色,一眼瞥见刻有“万年令印”的青铜官印, 缓缓睁大了眼睛,呆滞片刻后扭头就往衙署里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道:“县令大人来了!”
盛儿微微一笑,把官印挂回腰上,负手打量起面前的万年县衙。
衙署面宽四间, 青砖重檐, 东西两侧各有一座鼓楼,门庭错落有致。
走进大堂,正中央挂着一面“明镜高悬”的匾额,两侧楹联“我如卖法脑涂地,尔敢欺心头有天”。
匾额下方一张公案,背设一面云雁扶摇而上的屏风,两侧摆放着“肃静”“回避”的仪仗。
整体看来,这万年县衙高峻威严, 井然有序,不愧为直属京城的大县。
这样的大县县令,原本轮不到盛儿这么个毫无背景的孤女。
谁让最近皇帝正跟世家斗法, 她又是新科进士里最了无牵挂的一个。
右相把自家儿郎都下了狱, 却花了大力气保她当这个万年县令。
京畿重地, 落下一片叶子都能砸到两个贵人, 这个县令不好做,但在这大变革的时代, 却又是难得的机遇。
盛儿上任前,右相召见了她,倒也没有额外叮嘱什么,只是考校了几句,温声勉励了一番。
盛儿心里清楚,现在的她虽然是右相与陛下的重要棋子,却也没到非她不可的程度。
能不能担起大任,还得看她上任后的表现。
她既然无牵无挂,此次赴任,便也做好了准备,要做陛下手里的一把刀,一把捅向世家与旧制的快刀。
“大人……顾大人……”
脚步声与呼喊声同时响起,盛儿转过身,看到跑开的衙役领着一名绿袍胥吏赶了过来,后者慌慌张张地喊道:“大人恕罪……呼……”
“不急。”她目光扫过两人衣袍上的炭灰,等他们赶到近前,才沉声说道,“县衙无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是……”胥吏喘着气,迟疑地望了望她,“……是出了大事!三年前京城大火,大人可有听闻?”
盛儿微微颔首。
“那场大火烧穿了半个京城,时至今日,咱们万年县的北街依然有一片焦土,然而就在昨日,那些焚毁的房屋中传出了笙箫丝弦之音,县中百姓一个接一个步入了北街,一去不返。”
“县尉大人已经带着人手去了现场,留小人在此等县令大人,然而刚刚,北街方向升起了浓烟,冒出了冲天火光,一如当年那场惊天大火,却又不见丝毫外延的迹象。这些浓烟与火光持续了半个时辰左右,便又消失了。”
一口气说完前因,胥吏抹了抹额头冒出的汗珠,语气越发紧绷:“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小人不敢耽搁,连忙去请缉妖使,可才走到县城门口,一个晃神,就又回到了县衙后门,大大大人,这是不是就是鬼打墙?咱们万年县,不不不会摊上什么大妖吧?”
说到最后,胥吏脸色煞白,口齿不清,眼看就要被自己的想象吓厥过去。
盛儿正要说话,旁边的衙役已经上前一步,啪啪啪连扇了胥吏三巴掌,把他的脸扇得通红。
“啊。”他喊了声,“好了好了,清醒了。”
衙役恭敬退后:“得罪了。”
盛儿:“……”
胥吏的半张脸肿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指指衙役:“我跟她约定好,谁被魇住了就把对方打醒……小人们没有官印护身,此法倒还算便捷有效……”
盛儿理解地点了点头,四下看了一圈,捉起武器架上的钢刀,握在手心耍了两下,扭头对胥吏与衙役说:“既然出不去,我们也去那北街瞧瞧。”
胥吏吃惊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腰上的官印又转了转,新来的县令大人像是见过世面,对这妖邪之事习以为常似的。
他还没想好要不要从命,身旁的衙役却已经持棍上前,抱拳道:“大人,我给您带路。”
两人略一对视,便已向北街方向走去,胥吏呆呆地望着她们背影,犹豫片刻,唉声叹气地跟上。
就算出不了城,也不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吧,唉,县令大人今日才上任,真出了什么事也怪不到她头上,何必这么拼呢……
三人一路急行,没多久便到了北街,盛儿远远闻到一股焦糊气味,却又没有感觉到火灾后应有的余温。
她曾听过海市蜃楼的故事,心中暗想莫非此地亦是某种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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