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个水瓶
然而下一刻耳边传来一句,“这个孩子就是贺云昭,翰林院的贺修撰……”
裴泽渊瞳孔骤缩,他猛的抬起头,喉咙干涩难以开口,“舅舅,你说什么?”
李遂心一松,看到泽渊也是如此震惊,仿佛他的情绪也随之消解了许多。
他肯定的顿首,“不错,正是贺云昭,朕现在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思考一件事。”
“泽渊你坐稳了,朕接下来要说一件事你可能有些接受不了,但你必须尽快接受。”
“贺云昭的确是朕的唯一子嗣,但她本身……其实是女子,泽……”
“她是男子。”裴泽渊毫不犹豫的打断了舅舅说话。
远房表哥变成了更亲的表哥,不需要任何思考,太子之位一定是贺云昭的。
李燧愣住,忽而嘴角微动从口中发出短促的笑声,他解释道:“贺云昭的确是女子……”
“她就是男子!”裴泽渊猛然起身,高大的身躯殿内犹如一尊将军相,坚定、勇猛、忠诚。
李燧看着他的神情,眼眶一热,泽渊,真是好孩子,他何德何能竟然有如此孝顺的外甥、忠诚的臣子。
裴泽渊斩钉截铁道:“我见过,贺云昭就是男的,有人说她是女子一定是妄图迷惑陛下。”
感动的眼泪还挂在眼角,李燧的笑容骤然僵硬,脖颈咔嚓咔嚓的转动。
“贺云昭真是……女子……”
“她不是!”裴泽渊坚定反驳。
李燧后知后觉,泽渊不是不在乎性别,而是他脑子轴认准了贺云昭是男子。
他从头耐心的解释一遍,“……所以她其实是你的表姐……”
裴泽渊扭头直中红心问道:“她不能当太子吗?”
“她当然可以,”李燧下意识的回答道,话说出口他自己也愣住。
人在下意识说出的话,才是真正的代表了内心的想法。
或许他本来也是更想要让太子之位落在贺云昭身上,而不是宗室那些很可能会把他和父皇的牌位挪出去的宗室子弟。
皇帝缓缓开口:“宣贺云昭。”
……
贺云昭正在翰林院伏案处理公务,她近来一直被大学士扣在直庐里处理一些杂事。
比起她自己那边单纯的将资料汇总编成一本,大学士这里才是真正的杂事颇多。
有先帝遗留下来的几千本《起居注》《日历》,记载了先帝的一言一行。
《起居注》是由翰林院的庶吉士来记录,经手的人多,风格就十分杂乱。
有人记载的详细,连先帝与人说话时喝的几杯茶都记的一清二楚,也有老油条几乎只记对朝堂有影响的事,还有人趣味颇大,喜欢记载先帝对各种事情的评价。
贺云昭刚到大学士的房间还真是有些尴尬,在她自己房间里她就是老大,还有顾文淮常来帮忙,很是自在。
但在大学士这样的顶头上司眼皮子底下,她连一个二郎腿都不好翘,免得被大学士盯着看。
好在她是个很专注的人,既然开始做事就十分认真,她将《起居注》中有用的信息按照两部分分类。
一类是先帝对朝政的处理意见,一类是先帝对朝臣的处理方法。
不得不说,钻研进去之后,她受益颇多。
令人意外的是,先帝在她心里一直是一个心思深沉,人们通常会认为心思深沉的人应当就是沉默的、冷静的。
但先帝在《起居注》中却完全不是这样的形象,反而脾气很爆,偶有骂人的脏话也被记录在册。
当贺云昭看到一句脏的有点不能入目的话时,她尴尬抬起头看着大学士。
大学士起身过来一瞧,两人齐齐陷入了沉默。
大学士轻咳一声,“也许……先帝率直。”
贺云昭震撼,大学士不愧是朝堂老臣,好稳重的口才!
笃笃笃,门被叩响,紫衣内侍进门,朗声道:“贺修撰,陛下召见!”
贺云昭从容起身抚抚褶皱的衣裳,她拱手道:“是。”
她随着太监的脚步走在身后,青色的官袍因今日久坐被弄的皱起,一时间难以抚平,但偏偏就是这样细小的褶皱却是文官们推崇的‘官纹’。
吱呀一声,太极殿的门打开。
李燧竟十分镇定冷静,他此刻才猛然感觉重任在肩。
云昭是他的孩子,但她身为女子始终是一种隐患。
皇帝顺遂的人生中唯一的挫折就是无子,但如今无子这一点被补足,他唯一悬在心里的事就是孩子的身份。
一生顺遂的皇帝此刻第一次感受到压力,他能迎接这样的挑战吗?
见到贺云昭的第一眼,他眼睫轻动,像!太像了!像先帝,像他!
李燧走到贺云昭身前,喉咙干涩难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这个孩子她的身世。
身后的苗皇后也是紧张的难以呼吸甚至手脚发软,裴泽渊正扶着皇后的手臂。
李燧伸手按住贺云昭的肩膀,拉着她到一旁坐下,道:“先坐,朕有一件事要与你讲。”
贺云昭微微蹙眉抬起头,她问:“陛下,这?”
李燧紧张的舔舔自己的嘴唇,咽一口口水,道:“你非贺家子,而是朕的孩子。”
眼前的青年脸上一片空白,瞳孔瞬间散开整个人像是被冻在寒冰里,“陛下莫要与臣玩笑,臣胆子小。”
苗皇后急忙补充道:“不是玩笑,这是真的,一切查的清清楚楚,已经与你祖母母亲对过了!”
李燧急忙回头喊道:“吴是!”
吴是快步上前,嘴皮子快冒出火星了,眼冒泪光将查探的全部线索说出来,并将贺云昭出生时的内情全部讲来。
“您就是陛下的亲子!”
贺云昭嘴唇发白,瞳孔虚虚的散开,她手指扣在扶手上,指尖用力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李燧不由得看过去,安抚道:“孩子,凝神,听朕说。”
“你是朕的孩子,这是事实,贺家养育你长大,将来你自己便可以回报他们。”
李燧还要开口欲讲要让她做太子,但却被贺云昭伸出的一只手打断。
贺云昭掌心朝外虚虚的推开皇帝,她侧头,脸色苍白难看,但极力保持住不失态。
“这么说,陛下知道我……”
“朕清楚,无妨,你是朕的儿子。”
她眼睑猛然压下,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细密的栅影,眼球在黑暗中急速颤抖,似在困兽在挣扎,睁眼时咬紧牙关,瞳孔针尖一样又缓缓扩散成幽潭。
额角的青筋尚未平息,声音如瓷器裂纹,她道:“臣……需要一点时间……”
她扶着椅子缓缓起身,脊背依然停挺直,唇角紧紧抿起,拒绝了任何人的上前。
脊骨如同刀锋避开的岩石,一节节凸起的椎骨垒成了蜿蜒的高山,仿佛血肉之下埋着的一道冷铁,坚刚不可夺其志。
李燧看着女儿的背影,猛然间懂得了小舒所说,她似先帝……
第84章
雨丝漫过金瓦, 将朱红的宫墙都泅成一卷红绸。
贺云昭缓缓走过垂花门,青色的官袍下伸出一截被墨染黑的雪白袖口。
她一步一步从太极殿内走出,在走出门口的那一刻, 抬起头看看这布满朦胧雨丝的天空。
雨不大……
宫门口早就有人侍奉的人牵来她早上骑着那匹马, 另一侧还有一架宫中的马车等着。
内廷太监总管崔德中亲自牵着缰绳在此处等候, 他看见神情迷茫的青年抬起头看着这天空, 似乎在怨怪老天为何对合如此捉弄人。
崔德中心中一紧,那些欢欣雀跃此刻缓缓压在了心底, 他想, 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极难接受的事。
贺云昭摆手拒绝了豪华的宫中马车, 只是抬手伸向她骑来的那匹马。
手指触碰到缰绳上濡湿的鹿皮套, 她苦笑一声, 才发觉手臂竟在轻轻颤抖。
崔德看着贺云昭泛白的指尖, 他面露忧色,轻声道一句:“大人……”
贺云昭收回手,不去看崔德中,喉咙滚动几次,她缓缓开口:“我走回去。”
在几人的视线中,青年的背影一点一点缩小, 直到一个转弯, 再也看不到那道身影。
内卫中的好手已经悄声跟上,在一旁保护。
为了不引人注意,崔德中挑出了一个小太监穿着普通的褐色常服抱着一把油纸伞追上去。
烟色的油纸伞承着天空落下绵绵密密的银针,在纸面上织出细碎的涟漪, 檐角铜铃被风推着摇晃。
青年的身影如同一根挺拔的青竹,她惯来是个爱笑的人,此刻嘴角垂下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便十分落寞, 两手紧紧攥着袖口,却还极力控制不要失态。
只叫人远远看上一眼,便知道此人定然心神不宁。
贺云昭垂落的眼眸中不经意间滑过冷静之色,脊背的热汗被冰凉的雨丝一催蒸腾出一股雾气牢牢贴在人骨头上。
她镇定的走回自己的书房,插上门闩。
没有点灯,她走到书房的小隔间中,此处有一个暖炕。
平静的坐在暖炕上的贺云昭兴奋很少,更多的是冷静。
她从头开始复盘自己的表现可有任何疏忽之处。
她不是专业的演员,一个一镜到底对她来说实在是有些困难。
实际上在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天起,她经常会在空闲的时间里反复推演这件事可有任何疏漏之处。
一个人如果贸然得知自己的父母不是亲生父母,亲生父母另有其人,即使亲生父母比养父母富贵许多一时间肯定也难以接受,甚至会更加茫然。
按照她自己的情况来说,祖母和母亲十分爱护,两个姐姐与她关系亲近,她是整个家的‘独苗’,突然得知自己并非亲生子定然是震惊迷茫甚至是难过的!
她一定不能表现出任何喜悦之色,因为皇帝皇后定然是喜悦,她就要表现出截然相反的情绪才符合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