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个水瓶
恨冯氏?外人不清楚他却知道冯氏已死,不过是顾虑名声不曾公布,送去庄子上的只是一丫鬟。
恨父亲,父亲因为他受害而幡然醒悟,与母亲破镜重圆。
恨母亲,可母亲又做了什么呢,母亲不曾害他。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
他的记忆像是出错了,他明明记得是母亲哭诉,他每每安慰然后立刻去找冯氏算账,被父亲责骂推搡甚至被罚跪。
如今他们重归于好,依然是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妇。
“我好像不应该再记着从前那些了。”
裴泽渊眼中存在很多复杂的东西。
贺云昭轻叹一声,她放下茶杯,心里泛起酸涩。
她算不得多喜欢裴泽渊,甚至隐隐是防备的态度,但人的感情是共通的。
小孩子小时候一遍遍的被父母责骂,因为多吃了一块豆腐被骂是蠢猪,待到长大之后假装不在意的笑着说起这件事时,父母会说,没有的事,你记错了。
一对夫妻日夜争吵打架,不仅折磨彼此,甚至将他们的孩子也折磨的身心俱疲,但到了一定年纪,突然就不吵了,他们重归于好,长辈会说他们长大了。
只留下受到了所有伤害的小孩还记得那些往事。
可他们不能提起,不能哭诉,因为这是个完美的家了,他们不能做那个破坏者。
裴泽渊期望贺云昭能说出一些‘好听’的话,类似于你爹早就该死,你娘也是脑子有病等等。
这会让他好受一些。
黑色衣衫,束发束腰,少年清瘦单薄,嘴角下垂,眼里似有一场七月的晨雾。
沉闷忧伤,痛苦无法排解,抬眼时仿佛轻轻一碰就碎了。
唉……
贺云昭看在两车礼物的份上,她轻轻眨动明亮的双眼,片刻后她倾身靠近裴泽渊,真诚的给出建议,“世子,看在谢礼的面子上,给你一个建议,别让理国公和公主再给你添个弟弟妹妹。”
当务之急是给那对夫妻下绝育药才对!
“……什么?”裴泽渊顿时愣住,他实在不太明白这建议是什么意思。
贺云昭摇摇头,大傻子就别在这忧愁了,你碎成片片又有谁管你啊!
“如今想必两位都对世子心存愧疚,定会加倍对你关怀,可若是有了第二个孩子,那可就……”
理国公裴尚玄傲慢、自私、虚伪、表演欲强、自以为是。
宁安公主,虽然接触不多,但贺云昭已瞧出来,这位公主金尊玉贵的长大,被先皇捧在掌心里,看似温柔和善,实则娇气冷漠,不把她认为的下等人放在眼里,以自我为中心。
她真的没有办法惩治理国公和冯氏吗?有。
被她当作武器使用的好大儿裴泽渊不就是最好的方法。
一个正常的母亲是不会依赖自己几岁的孩子的。
贺云昭眼中闪过冷光,若是有了第二个孩子,无论男女,‘破镜重圆’的夫妻定会把人宠上天。
见证了父母一切不堪,甚至对母亲出言不逊、尝试弑父的裴泽渊就是妥妥的眼中钉肉中刺。
到时候就不是裴泽渊愿不愿意原谅父母,而是他父母还愿不愿接受他了。
裴泽渊已经明白过来,嘴唇苍白如雪,眼神锐利如鹰,几乎能摸到棱角的脸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半晌,他右手用力按住椅背,顺势起身。
贺云昭眼神一闪,看来这伤势还没好。
“那在下便告辞,多谢贺公子开导。”
“不必谢什么,你也清楚我同理国公之间是有些嫌隙的,不过是仗义执言罢了。”
裴泽渊两手伸出于身前扣好,他深深一礼,“既谢贺公子救命之恩,也是谢您开导之义,除了这里,再听不到这样为我好的话了。”
贺云昭面露不忍。
裴泽渊越是礼仪周到,真诚感谢,她越是体会到这人的不容易。
两人行至院内,贺云昭挥散心中对理国公的厌恶,以看待新认识的友人的态度来看裴泽渊。
她抬手指着院内一丛花,“裴兄可认得这是什么花?”
裴泽渊侧头去瞧,淡白粉紫的花瓣垂下,犹如天宫仙女翩翩舞动,他没心思去赏。
淡淡道:“大约是玉簪吧。”
贺云昭扭头去看花,“是玉簪,很美吧,我去年到鹤山去野炊,遇到了遍野的玉簪花,心中实在欢喜,扛着锄头刨了一丛回来。”
“可它却不如鹤山的玉簪花开的妍丽。”
她轻叹一声,琥珀色的眸子浮现浅淡的温柔,念道:“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叶。”
今年的玉簪又开花了,却不是去年的那朵,去年的生命再也回不来了,要珍惜啊。
“裴兄若是困在其中,又会错过多少。”
那些愤怒和痛苦似乎把他的灵魂抽离,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世界。
可在这一刻,灵魂重新回到身体,他的心脏紧缩,眉心一酸,眼前模糊一瞬。
他迅速扭过头,只留给贺云昭一个背影,喑哑的声音传来,“贺兄,可惜你我未能早相识。”
贺云昭叹息一声,父母是人一生最近的亲缘了。
她至今还能会想起幼年时母亲轻抚她的额头,窗外热风阵阵,母亲轻拍她的背。
扭头看向那丛玉簪花,她轻念道:“胭脂泪……”
“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裴泽渊背对着她,他喃喃的重复着,“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轻点完礼物的翠玲撒腿跑回了院子,“三爷,那礼物不对劲。”
“里面有一万四千两银子!”
贺云昭心头一跳,裴泽渊再是皇亲国戚的出身,他这般年纪又尚未娶妻,怎么一出手就是如此大笔的银子!
倒像是把所有银子都给了她……
……
贺云昭与裴泽渊交谈的前半场,她是轻松随意却藏着一点探究的。
但当发现了裴泽渊的真诚后,她也抛开了面具,用自己那一刻的真心去开导裴泽渊。
但她……实在高估了裴泽渊的文学素养。
他能听懂‘人生长恨水长东’,但他已决定好要让他爹裴尚玄长恨去。
正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理国公府的内墙上一道影子陡然出现。
簌簌一声,门被打开又轻轻关上。
裴泽渊一身黑衣脚踏软布鞋进了房间,床榻外侧是他父亲裴尚玄,里侧是他母亲宁安公主。
漆黑的房间,一道银光闪过,裴泽渊从怀里抽出一把锃亮的柳叶刀,刀片坚定的毫不迟疑的靠近裴尚玄的脖子,三寸……两寸……一寸……
短短的一刻内裴泽渊想了很多很多……想曾经父亲其实对他很好,会扶着他骑马,会带他和母亲一起出去看元宵
想父母都曾经那么的关注他,他在校场扎马步,父母都在一旁看着他……
他短短的人生中,痛苦已经比幸福更长,所以那些幸福显得那么清晰,那么准确,而痛苦却逐渐模糊起来……
他以为自己忘了,但其实记的清清楚楚。
母亲第一次哭诉,他去找冯氏,父亲罚他跪在祠堂,他对着祖父的牌位抱怨,祖父您怎么不管管爹,爹一直欺负娘。
想到第一次挨打,鞭子抽在背上是火辣的刺痛,紧随而来的钝痛会蔓延至全身……
想父亲那么轻易的带着冯氏出现在他面前,称已经割掉了冯氏的舌头,在冯氏的惊恐中,父亲一拳打在冯氏的喉咙上……
裴泽渊很疑惑,父亲是真心喜欢冯氏吗?那为何能那样急切的、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杀掉她。
裴尚玄又是怎样看待母亲和他的。
思绪翻飞,想到了秋日的菊花茶很苦……弑父是大罪,要赔命的……
想到了冬日的小马,哒哒的踩着雪层……母亲会难过吗……会为了谁而哭……
想到了那一丛玉簪花,其实不太好看,他不好意思说而已……贺云昭会失望吗……开导他还失败了……
刀尖停在喉咙之前,裴泽渊停下了,裴尚玄可以死,但他还不想死。
也许他明天可以带一盆品相好的玉簪花去送给贺云昭。
刀被收回怀里,黑色的人影翻墙离开。
一刻钟后,黑色的人影再次回到房间内。
他不紧不慢的从怀里拿出一颗香,轻轻点燃后吹灭,香雾缓缓升起。
他捏着香塔对准裴尚玄的鼻子。
不行!
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的黑眸纯粹执着,一丝不苟的盯着刀尖,裴泽渊换了一把更薄更利的刀。
掀开被子,从裴尚玄的脚腕开始,一道道的血线缓缓浮现。
裴泽渊专注的把他爹的身上划出密密麻麻的血线,平均一指宽一条。
划到肚子时,裴泽渊停下手,坐下歇会。
他伤势未愈,其实很累的,这可是个精细的体力活。
他们一家三口在裴泽渊三岁后第一次坐在了一张床上……最起码裴泽渊是开心的……
歇够了裴泽渊继续划,他手指捏着刀片,注意好距离,深浅就不重要了,反正深一点裴尚玄也死不了。
他看着浑身布满血条纹的裴尚玄,心里那些痛苦似乎被发泄了一些,眼眸中闪烁着兴奋,强烈的期待着明早裴尚玄的反应。
目光不由得转移到另一侧的宁安公主身上,裴泽渊眼眸暗淡,虽然屋子里黑看不出来,但他神情与方才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