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个水瓶
丁家树木少, 竹林多, 盖因丁老爷子喜欢竹林清幽之感, 即使身处闹市仍有隐居的快乐。
丁夫人对小鸟都很友善,还会放些小米去喂它们, 于是这竹林里的鸟类就更多了。
有一只胖胖的喜鹊, 瞧起来胖乎乎的, 不熟悉鸟类的人都辨不出这是什么鸟。
贺云昭似乎是好奇, 他踮脚眺望, 疑惑这是什么鸟。
萧长沣站在桥边上, 他静静看着这一幕,嘴角一弯。
他一点都没变,明明已经经历了许多事,但他看起来还是初次见到时的那副模样,只是长高了一点点。
萧长沣,如今不一样, 他不一样, 他变了很多。
一个人如果身处逆境,却没有任何理由去恨,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萧家绝不是个好去处,最起码对萧长沣来说是如此。
萧宅很大, 大的能让他几天见不到父亲,管家说老爷在忙公事,少爷听话些, 不要出院子。
后来他才知道,萧临是在忙着娶妻。
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如果有了后母,平常日子里但凡有一点不顺遂都要怪到后母头上去,不都常说后娘的心比刀子利。
后娘打孩子——暗里使劲。
即使没人同他说什么,但作为一个小孩,他还是隐约在心里防备着这个后娘。
成婚第二日,他被领到后娘面前,面前这个看起来温柔腼腆的女人神情顿时呈现出一种惊慌恐惧。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新婚夫人大闹一场,陪嫁过来的仆妇们气不过冲到库房收拾好嫁妆就要归家去。
没人去管萧长沣,他自己一个人所在厅堂的椅子下面,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眼睁睁看着厅堂闹成一团。
父亲不在,家里没有其他长辈,只有夫人一个人是主子。
她闹起来,下人们拦不住,只有嬷嬷们还敢温声劝几句。
劝不住的时候,老管家便跑出来跪在地上打自己的脸。
书香门第长大的大家小姐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当即就愣住了。
萧长沣这时候才知道,人家可不是后娘,丁氏是按照礼仪由萧临的上司保媒,娶的是前礼部尚书的幼女,她两个哥哥均在晋州为官,家世不凡。
他没资格认为后娘会欺负他,他才是那个出现在丁氏美好姻缘中的狗屎。
人就是这样,身份会限制一切,他无法控制的不去恨丁氏,明明丁氏也没做什么,可他就是厌恶丁氏。
他的父亲告诉他,他出身不好,母亲是下九流的戏子出身,给男人做了外室,最后生了他。
萧临说,若不是他娘死了,他也不会接他回来。
萧临警告他,警告一个不足人腰高的孩子,要安分守己,别给家里找麻烦,不准经常去给丁氏请安。
萧长沣不解,他只能认为丁氏讨厌自己。
可慢慢他发现,丁氏并不讨厌自己。
也不知萧临是说了什么,最后丁氏消停下来,不再闹了,日子总要过下去。
渐渐的丁氏也会关心他几句,毕竟整个宅子的事都要当家夫人做主,少不得干涉到他的生活。
在他第一次将自己所学展示在父亲面前,以求父亲欢心时,得到却是厌恶戒备和冷言以对。
萧长沣想,或许他就是个最卑劣不过的人,从不敢去恨父亲,反倒是恨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
这点性子最像萧临,他骗婚、不教子孙,萧临的血可不干净。
当意识到这个事实时,他便能以很客观的眼神看待丁氏了,多好的一个女子偏偏碰见了他们萧家这种卑劣人家。
随着年纪渐长,萧临的态度越来越古怪,甚至多次试图关心他几句,萧长沣以前不懂原因,但是后来便明白了。
因为陛下登基多年,没生出一个孩子,他这个沧海遗珠可不就成了萧临的珍宝了。
丰庆八年,萧临迈进院子,他负手而立,道:“你外祖父是大晋声名远播的大儒,我已经求了你母亲,给你写封信过去,你便在外祖父面前承教,切忌不可顶撞丁老。”
萧长沣很想嗤笑一声,立刻便回他父亲,我母亲不是下九流的戏子出身吗?我哪来的大儒外祖父?
可他做不到那样,最后只是沉默的应下。
京城太大了,大到萧长沣一个人站在街头都找不见路。
外祖父并未亲近教导他,而是直接让到书院去,这倒是比他想的要好的多。
在哪里,他第一次见到贺云昭。
这是个……很不一样的人。
大部分男人眼睛里是什么都没有的,他们的眼睛直视扫过这个世界,但贺云昭不一样他的眼睛是柔软的。
他平等的扫过花草树木,瞧见他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态度。
萧长沣忍不住去想,这样的人会怎样看待他,是同情还是鄙夷。
答案是……什么都没有。
既没有同情也没有鄙夷。
于是萧长沣顺着陌生学子的手被拉过去,听着耳边若隐若现的嘲讽声,他想原来哪里都一样。
他透过人群看到了贺云昭,他和他的朋友并肩走着,眼神是那么的柔软温和,像一根羽毛轻轻扫过。
可到底他与贺云昭是做不成朋友,没有人会想要他这样沉默阴暗的朋友,他跟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贺云昭待他态度很一般,有时候还会刺几句,但他很喜欢,这样很真实,像是能清晰触摸到一个人的内心。
他一步步靠近,总会有一日能够接近。
他有时觉得自己是个扫把星,所以来到京城后总是遇到各种事情,总有人想要欺负他刺杀他,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萧临不想让他继续活下去所以派来了这些人。
真相来的很突然,他对朝堂之事不算太关心,但也知道陛下无子有意召宗室子弟入宫抚养。
他被萧临叫回家,猝不及防的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萧临不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当今的陛下。
故事很简单,还未登基的陛下只是王爷,先帝管的太严,他也不敢多出格的闹。
做的最不体面的事就是看上了一位唱戏的姑娘,养在王府外面,同她厮混。
先帝登基的手段算不得光彩,给大晋开了一个坏头。
他的手下败将多有不甘心之处 ,于是暗地里谋划造反。
作为独子的李燧自然被人紧盯着,于是他养的外室就被送到了城外道观去,紧接着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那外室肚子里已有了皇室血脉。
肚子里的就是萧长沣。
巨大的事实冲击着大脑,萧长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学着自己观察到的贺云昭的表情,摆出了冷静的态度。
“还有谁知道?”
萧临眼神复杂看着这个孩子,用力按住扶手,青筋暴起,他艰难道:“除了我没人知道,但是安王府已经在怀疑了,当年的事有人还是知道的。”
萧长沣抬眼瞧他,问道:“所以你也是二王案的逆贼之一?”
萧临沉默了,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他蒙受燕王恩德才能一一步登天,身家性命均是燕王殿下的,即使明知机会不大,他仍然愿意和燕王一条路走到黑。
手里握着萧长沣这个杀器,本来是极有用的,最起码能威胁李燧,但没料到先帝的手段那么酷烈。
当御林军将燕王府围困之时,他还幻想着要拿萧长沣与李燧做交易换回燕王殿下的命。
只要燕王被关入大牢,作为先帝独子的李燧就有太多的机会能够帮助他把燕王殿下换出来。
但没料到,先帝根本不想审问燕王为何谋反,也不想知道谋反者都有谁。
御林军在围住燕王府和赵王府后直接大开杀戒,连养在厨房的鸡鸭都被一刀切成两段所有衣柜全部被打开,任何藏人的地方都被搜查过。
两位王爷全府上下都死了个干净。
萧临承认,他太害怕了,他不能交出萧长沣,知道他是二王案的漏网之鱼,先帝一定会用最残酷的手段对待他。
他也不敢杀死萧长沣,更怕日后被查出来。
好在当今陛下是个脾性温和的人,比之先帝仁慈太多太多。
看着陛下登基日久,但竟然还没有生出儿子,萧临想,机会来了。
唯一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安王府竟然也知道此事,只是摸不清到底是谁,所以有所怀疑的几个人都被暗自调查了。
从年岁上看,萧长沣与另外一个柳家的孩子是最有嫌疑的,柳家子已死,还剩下萧长沣。
“你是陛下亲生子,这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懂的。”
“想要回归身份,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要先证明自己的身份。”
萧临眼神复杂,似乎还有很多未曾说出的话。
萧长沣蓦然问道:“有我在,你不用死了,是不是很高兴?”
一个皇子,怎么能杀自己的养父呢?陛下不是先帝,仁慈的叫人生气。
萧临骤然变了脸色。
看着他铁青的脸和眼神中的恐惧,萧长沣笑了,笑的如同一个孩子般快乐。
可在萧临眼中犹如饿狼一般,里面森冷的血腥味几乎不像是陛下的血脉。
不对,陛下才是李氏皇族的例外,从太宗皇帝到先帝,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出一辙。
“我的身份,只有你知道吗?”
萧临咬牙回答,他心中竟有一种奇怪的屈辱,“是。”
“有什么证据?”
“你右手臂上内侧的月牙型疤痕,还有这块玉佩。”
萧临自怀里掏出一块墨色的玉佩,上有喜鹊梅花图案。
萧长沣伸出手抓住玉佩,收回时有一点阻力,他抬眼看着萧临,以眼神示意。
萧临看着他幽深的眼神,忍不住后颈起了一层冷汗,手一松,将玉佩归还。
萧长沣拎起玉佩,吊在眼前,他专注的看着,仔细看着这份‘证据’,他轻笑一声。
人生,何其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