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沛妘生
这小妹子身量瘦小,纱巾覆面,不言不语的并无多少存在感,和她这身强体健的络腮胡哥哥可谓两个极端。
见此朱钗,姓任的方大叫一声,对一脸莫名的其他人道:“朱四公子!那丰阗城内的朱四公子!便是那位借由我妹子这钗,用此钗杀死的!”
方脸汉子忙道:“任兄莫急!不妨慢慢说来!”
姓任的长舒一口气,才道:“李兄也知,我此番出行也是为了送妹子到外祖家休养,前几日经过丰阗城,便在城里找了家客栈略做休整。在用餐时,却偶遇那城内朱家钱庄的朱四公子来到了此处……”
那朱四公子家财万贯,又与城内“玄机阁”有亲戚往来,素来性格傲慢。他落座时便趾高气昂,尽要了些好菜,却挑挑拣拣万分不如意。那掌柜的不敢得罪,只好随侍在侧,好生恭维。
没吃几口,朱四公子将“呸”的一声口里的菜吐出,漱口后兜头便给了那掌柜的一耳光。叫道:“好个不长眼的王八!弄虚作假敢欺到你爷爷头上来了!这千丝贵汤里的瓜菜丝都昧进了你这个狗肚子里了不成?!这往里面掺的是甚么杂碎!打量着爷爷吃不出来是不是!”
那掌柜满嘴是血,忙爬起连连讨饶道:“四公子、四公子明鉴啊!咱们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跟您使心眼!厨房里瓜菜确实不足,剩下的是半月前采买到的,全都给您放进汤里了……哎呦!”
原来是他话未说完,又给朱四公子踹了个窝心脚,朱四公子喝道:“剩了半月的东西也敢给爷吃,你这把老骨头果然活腻歪了!既然瓜菜不足,早为甚么不做准备!城里谁不知道爷爷就好这口?!你蓄意谋算就是讨打!”
掌柜的再度爬起,哀求道:“四公子饶命啊!那瓜菜……多产自云州,可……可近来那边有一村落被尽屠,传言正是那……那女魔头所为……因此瓜菜的货源也断了大半……”
朱四公子却无意听他分辨,面露不耐,抬脚又要向他踹去。却不知姓任的旁观许久早已按耐不住,丢下手里的吃食便喊道:“久闻丰阗城朱氏大名!既然这店家也是事出有因,并非有意薄待,四公子英雄豪杰大人大量,何不饶他一回?”
朱四公子收回脚,向他上下打量了下,忍怒开口道:“既然阁下要为他抱不平,敢问却是哪位?”
“在下焦州任大康。”
“哦,原来是‘铁拳无敌’任大侠,略有耳闻!果然不是本地人,”朱四公子讥笑道,“怪不得会被这仠猾之徒骗了去!”
任大康道:“朱四公子何出此言?”
朱四公子道:“这仠商分明以次充好欺诈来客,如今被我拆穿便扯出什么女魔头屠村致使货源紧缺之事,任大侠瞧着人高马大,怎的连这点把戏都看不穿?”
任大康皱眉道:“那女魔头于云州大开杀戒之事,我之前也略有耳闻……”
“女魔头?”朱四公子大声打断他,“哈哈,简直是三人成虎讹言惑众!敢问足下,那位姑娘却是何人?”
任大康一愣,顺着他的视线注意到在自己身侧正安静用饭的小妹子,皱眉答道:“她乃舍妹,不知朱四公子……”
朱四公子道:“敢问任大侠,倘若令妹与你为敌,大侠可招架得了吗?”
话音刚落,客栈老板并旁观者众便纷纷将视线落在任大康及其妹身上。任大康身高七尺,体材孔武,气魄刚猛。而她妹子却是弱不胜衣、柔筋脆骨。别说对战,只怕任妹子根本受不住任大康嘘寒问暖时的轻轻一拍。
任大康怒道:“我如何会打我的妹子?!朱四公子有话尽管直说!不必弯弯绕绕!”
朱四公子笑道:“不错,你自然不会,那是做大哥的心有怜惜!然而大丈夫顶天立地,如何能以小女子相并论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任大康瞬间领悟他意,然而他并非朱四此类有家族荫蔽不出远门的家中幼子,而已切实身在江湖闯荡多年,当下便道:“不,你想来并不知晓那妫……”
“那姓妫的妖女,”朱四公子再次大声打断了他,笑道,“兴许也有一定的本事,否则也不会得了灵霄派掌门的青眼能拜师学武,不过正因如此,那灵霄派才遭此祸!嘿嘿,否则何为‘红颜祸水’?然而江湖传言以讹传讹竟致众人畏她如虎,岂不可笑哉?请诸位结合所见再想,那女流之辈不说身软体弱,也多无知蒙昧!纵然有乖仠者能习得武艺榜身、一时得势,又岂能当真敌得过吾等高强男儿乎?!”
他振臂一挥,竟得了不少叫好之声,不免对那客栈老板及任大康等人更为鄙夷。任大康暗自摇头,无心与他争个长短,便叫上妹子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朱四公子不肯善罢甘休,冲她二人的背影高声道:“任大侠既深信那妖女厉害,何不代我传句话去!只道我朱四如今正等她来较量较量!嘿嘿,彼裙钗尔——”
正说着,话声却戛然而止。任大康恍惚间觉得颊侧一阵罡风刮过,同时听得妹子捂着鬓发一声低呼。回首时,却见那朱四公子僵立原地,双目瞪直,气息竟已断绝。彼胸间由一朱钗划过没入,那钗十分眼熟,赫然便是方才小妹簪在发上的那支!只见钗尾尖细,却赫然落以刀势,破空斩去,杀机横生。近乎劈贯胸膛的伤口处有血液喷溅,即时便将那分嵌两头的枯叶染红。随后便听得“砰”一声,朱四公子仰面倒地,那未竟之言便再没机会说下去。
“——叶不空斩?!”
“不错!百闻不如一见,这样厉害的杀招!除了她,又有哪个使得出来?然而警然四顾,却无人能见她踪影!客栈里已登时大乱,原本的看戏的食客皆脸色大变、四下逃开。我们兄妹二人更是不敢多留,然而这朱钗本是亡母遗物,却是万万不能遗弃的!是以便趁乱将它取出,立刻自丰阗城离去……唉!”
任大康长叹一声,同众人一般将视线落在这朱钗之上。那精壮男子原本桀骜不驯,如今倒是勉勉强强不再出声,神色里凝重许多。
方脸汉子咳了一声,对任大康低声道:“那朱四公子也算自作自受!任兄此行有惊无险是大幸!想来任兄应当向东走,大约是要路过娀阳了,正好可与小弟同行!”
任大康便收回愁绪,笑道:“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不知李兄前去娀阳所为何事?”
方脸汉子大笑道:“这几日任兄带着妹子疲于奔命,倒不知娀阳素家的消息了!那素家大小姐,据说姿容绝世,可谓天仙下凡!如今素家庄放出消息来,正欲为大小姐以武择婿咧!”
“以武择婿,那便是要比武招亲了?想来,这也算武林一桩盛事!”
谈到此处,气氛便渐渐恢复热烈。诸男你一言我一语,不是推崇那素家大小姐美貌无双、性情柔顺,便是借由此番说起了正当年龄的那些武林英杰。人声渐沸之时,有人索性向小二问起有无热酒,却意外瞧见了古道尽头自皑皑雪迹中露出头来的一列车马。那领头骏马飞鬃,疾如闪电,后又有驾马豪车,车体墨绿,随马蹄飞驰而过,最后则又是几匹白马拱卫。蹄声踏踏,车轮辘辘,疾驰闪过时掀起一阵未化的雪花。
“这……”
原本闹哄哄的茶肆被这变动所惊,再次静下。
“玄机阁,是玄机阁的人!”有眼尖的江湖客恍然道,“我瞧见那车身外挂的玉牌了!瞧方向,是急着回丰阗城呐!”
第4章 “我瞧着你不得好死!”
自玄机阁离开后,妫越州带着沈佩宁在丰阗城内一家客栈入住。因顾及她身体虚弱,妫越州连喂了几粒保命丸药,一路上也未曾停下向她体内输送内力。后特地请大夫来看,大夫又开了几副汤药,可惜如今沈佩宁仍旧迟迟不醒。
先下妫越州便端着熬好的药汤向她口中喂去。那大夫眼见如此,感叹道:“你这做姊姊的对妹妹真好!方才亦是四处找大夫,如今这城内风声鹤唳的,姑娘瞧着虽有武艺,也要小心些才是。”
许是不怎么伺候人的缘故,妫越州的动作十分生疏,药汁屡屡自唇边淌出。听到那大夫之言,便叹道:“我也不明白,这城里医馆仿佛都关了似的。要不是大姊您好心,这功夫我哪找得到大夫呢。”
大夫又笑了笑,收拾好医箱后便从她手里接过了药碗和调羹,几下便将那药汁妥帖喂了进去。她道:“姑娘许是外地人不清楚。前些日子那朱四公子被杀了,本就令人心慌,朱家又求告了玄机阁要全城追凶!江湖人个个凶神恶煞,咱们平头老百姓的自然惹不起!其实今日愚夫原本也是不叫我出来的,然而本就说好了要在老地方验购那些山货,失信了那如何是好?他不来,我便自个儿来!可巧医馆开门时碰见你这姑娘,也是缘分了……不过我也是自愚夫那里学了些微末本领,若是这妹子迟迟不醒……”
“大姊何必过谦,”妫越州笑吟吟地打断了她的话,向兀自昏迷的沈佩宁瞧一眼,道,“不谈您愿来看诊,只瞧您经验老道,便知仁心仁术。我这妹子倘若知晓有这么个好大夫来看诊,必然眼睛一翻就从床上挺起来啦!”
那大夫忍俊不禁,喂完药后又拿出一块手帕,一遍擦拭着沈佩宁嘴角一边道:“姑娘开我玩笑便罢了,怎的连你妹子都编排了起来?来时还说好不容易带着苦命妹子离了那黑心肝的妹婿,日后必定加倍疼她,如今可是怎样了?”
妫越州摇头,状似认真道:“哎呀,如今她又听不得见,这话自然算不得数了。等她醒了,我嘴里便满是好话啦!”
大夫便也摇头,笑着起身欲走,瞧着跟在身边的她,道:“得了,不必送我。你只管好好看着她,她身体底子可亏空得厉害,记得等人醒了先用一碗小米粥养养胃,再循序渐进用些别的。”
妫越州点头道:“我省得的。然而大姊原本亦有事在身,倘若因此耽误了去城西,那却不好了。”
语必,她微微笑了下,拖着大夫自这客栈二楼跃了下去。
不多时,妫越州已再度自窗间跃回。房内一切大致未改,只多了碗早先她吩咐令小二送来的小米粥,尚冒着热气。
妫越州便将沈佩宁扶在怀中,将一勺小米粥向她口中喂去。许是那药起了作用,这次喂饭顺利不少。
次日晌午,沈佩宁仍旧未醒。妫越州不知从哪里雇来了一辆马车,将她置于其内后便驱车离去。
如今仍是大寒天气,路上结冰未化,又有风起。妫越州担心沈佩宁身有不适,便放任马儿在道上慢慢跑着,自己一掀帘也同样坐了进去。
“也未曾发热,怎的就是醒不来呢?”妫越州收回手,纳罕道,“听说你已连续五天不曾进食了,昨日也只用了些粥饭,小宁,难道你不饿吗?”
这话自然是没有任何回应,她轻笑了声,正欲将自饭盒中取出的米粥再喂进些许,异变突生——
“砰!”
一只手攥着金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向她颈部扎去,却被她稳稳拦住。妫越州侧了下头,钗尾尖的寒芒便由脸颊划入眼睛。
“怎么不装下去了?”她问,“果然是饿得挨不住了么。”
原来沈佩宁自服下那几粒保命丸药后便已有了意识,昨日大夫看诊时其实已幽幽转醒,只不过因顾及妫越州在侧,便仍旧故作昏迷,忍受屈辱伺机而动。
可惜她却不知,不仅那行医多年的大夫已瞧了出来还暗示妫越州“这妹子许是郁气难平,不愿见人”;便是妫越州本人也已从她的吐息中察觉端倪。
如今沈佩宁面色冰冷,心已恨极。她本欲趁妫越州不备,念着纵不能杀之,也要重伤她以便逃离,却不料竟早已被她看穿,想起这几日的际遇,一时竟又岔了气,腹部抽抽作痛。
“啊你……”
沈佩宁一下挣开她的禁锢,挥手将车内小桌上放置的那碗粥向妫越州打翻了去。随后便趁着这空隙翻身冲到了车口,打开门帘,一跃而下。
与此同时,马臀给她用那金钗狠狠扎下,枣红色的骏马发出一声痛啸便拖着马车暴速向前奔去。
沈佩宁扑在雪地中,吐出一口水雾来,挣扎着爬起要朝反方向逃离。然而待她好不容易直起身来,某种直觉却令她浑身僵立,再难有力气踏出半步。
马蹄声、车轮声仿佛已踏踏远去。可妫越州不知何时已站在她的身后,手里正把玩着她刺向骏马的那枚金钗。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金钗之上的血迹,而后轻轻地移向了沈佩宁的背影。妫越州叹道:“很不错啊,小宁。”
“不要这样叫我!”沈佩宁并未回身,只是死死盯着脚下雪白的土地,她咬牙切齿地道,“不要叫!”
妫越州于是点头,道:“那么沈佩宁,现在我们要去找新的马车了,回头么?”
沈佩宁闻言却是一笑,那笑意原本在嘴角,渐渐蔓延到整张面容,然而出声时那声音却是说不出的低沉和嘶哑。
“我为甚么要回头?我为甚么要跟你走?”她一字一句地道,“你这杀人凶手!你不得、你不得好死——”
说到最后,那些潜伏在语音下的哽咽竟一齐涌出,沈佩宁死死咬住了下唇,笑容却越发恣意。
“哈,你现在很得意了是不是?看见我这副模样,你看见我像条狗似的模样,特意来找乐子了是不是?”
“沈佩宁,”妫越州轻声道,“我并未如此想过。你可还记得……”
“我记得!我自然记得!我记得爹爹和大哥是怎样没了气息,我记得你那时扬长而去的背影,我记得……我记得我是如何被二叔他们赶出家门流落江湖!妫越州,我从没一日忘记过,是你害我至此!”
冬日惨淡中,风如刀割,越远不及这些话语锋利迫人。妫越州置身其中,或许良久,或许须臾,沉默便被打破。
“可我说过,我要教你长虹剑法。”妫越州一字一句地道。
沈佩宁怔了下,随后道:“是,是为了那剑法!你从那剑法里觉察到了——是为了它!不,不,哈哈,可我告诉你,它绝不在我这里,你休再枉费心机。”
妫越州仿佛叹了口气,她道:“我并非要从这里再得到些甚么。而是要教你长虹剑法,你一直想学它,还记得么?”
沈佩宁安静了下来,身体却微微颤抖着。
“我不、我不跟你学。那本来是我爹的扬名一剑!我当初简直瞎了眼……如今,我宁死也不会从你那里学半点!”
妫越州道:“沈佩宁,有我在,你死不了。”
眼见她背影发僵,妫越州笑了声,解释道:“是我要教你,并非是你愿不愿意。我既然答允下的事,便不能不做数。沈佩宁,我不叫你死,你死不了。”
她们都知道,她做得到。
沈佩宁紧攥着双拳,指尖早嵌入掌肉,勉力靠着这锥心之痛维持镇定。在血液自指尖划下坠入雪地时,她方轻声咒骂道:“你不得好死。”
几息后,她又缓声道:“我学后,必然当胸还你一剑!不,我还你两剑,好叫你姓妫的早下地狱!”
妫越州闻言,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些。她道:“当然,当然,你势必如此。”
沈佩宁自这话里听出了轻蔑与折辱,她难以控制地大叫道:“你以为我杀不了你是不是!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要杀你是不是?!哈哈,哈哈,你这妖女、魔头、大恶贼,欺世盗名,满手血腥,已是武林众敌,人人得而诛之!你竟以为我不知道了?!谁叫你阴险狡诈丧尽天良!任你武功多强,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天理难容!哈,如今挟了我来,恐怕正是惧了,才要去寻那神剑……是了,是了,否则你又何必想到了我?!可我宁死也绝不说!嘿嘿,妫越州,妫越州,若你还想如以前一般蒙骗于我,那可就错了主意……如今你只怕是独木难支,做了那秋后蚱蜢呢——哈哈,我瞧着你不得好死!”
她越说越激动,自那兴奋的话语中汲取到了无尽的勇气和快意,终于从仇恨和屈辱中挣脱。沈佩宁转过身来,双目发红地盯着对面的仇家,似乎已亲眼所见她横尸当场的景象,神态中似哭似笑。
见此情状,妫越州只是挑了下眉。她驱步走至沈佩宁身前,随后微微俯身,将那被揩去血迹的金簪重新插回她的发间。
“啪!”
沈佩宁面色一变,骤然打她一掌,随后便将那金簪再次拔下狠命掷在雪地里,犹自慊不够解气还踩了几脚。
“你休想!你休想!!”终究避无可避,她便再度陷入声嘶力竭之中,大睁着充血的双眼喊道,“——我绝不叫你活着!!!”
妫越州迎着沈佩宁的目光,顿了顿,便问道:“那么你必定是不会给我立坟了,是不是?”
沈佩宁怔了下,尚未作答,便听得她又道:“待我死后,便要叫我暴尸荒野,或者五马分尸去喂了野狗,这才好罢?”
沈佩宁犹疑警惕,神色几变后方略略镇定下来,她张了张嘴,却只是重复:“我绝不叫你活着。”
妫越州不再言语,在目光中仔仔细细将她打量,当她收起笑容时,视线便显得冰冷而颇具压力。纵然如此,沈佩宁的神态却半分不改。她的双目如火,带着对峙天地的恨意同她对视。
于是妫越州真真切切大笑起来,仿佛这是一生中难得的畅怀时刻。待到略略平复后,便随手为沈佩宁理了理因方才的动作而乱糟糟的鬓发。
这样的情景,就好似两人还停留在过去的时光中,譬如曾经沈府寂静的厢房中。她也是这样为面色郁郁的沈佩宁拨弄了下额发,随后便将她抱起,如风一般掠过沈府的高墙,一路赶往那尚未日出的莲山之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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