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沛妘生
“快走!扰了这里清净,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语毕,她又“吱呀”一声将门关上,耳朵听着果真再无响动了,才捏着那几张报纸念念叨叨地向里走。
“字都认不得几个,还买这玩意儿做啥子!”她低声抱怨着,“好不容易得了几个赏钱就烧得慌,哎呀,买了个劳什子垫桌脚去……”
正念叨着,迎面又急匆匆赶过来了一人,年纪比她轻,说话间却十分不客气。
“——李婶!今儿府里来客人,老爷和三太太在客厅接待,咱们都忙得热火朝天,你又去哪里偷馋了?大把年纪了领着薪水光管着吃不成……”
“方才外面有报童喊,张姐叫我出去管……”李婶忙辩驳,手里的报纸也要给她看。
“得啦!甭扯那有的没的,”那人却不耐烦再听她解释,竖着眉毛说,“你甭在这儿闲逛,去东阁送碗饭去——忙了一大清早了,我不说,你们谁也顾不上那里!”
李婶嘴张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哎”了一声算应下。见对方瞪她一眼又走了,这才忿忿转身,心想:就是方才张姐叫我出去看看不要有动静,你怎么不问问她?我的活难道少干了不成?哼,见天的鼻子朝天,你也不过是三太太旁的丫鬟,多了不起呐?ǚr
她心里有气,将那些报纸叠吧叠吧塞进裤兜,朝着近路到了后厨,那里也忙得热火朝天。李婶问了问,将蒸在笼屉里的两个包子放到了碗里,又盛了碟炒青芽就揣进食盒,扭头又向东阁去了。
这宅子三进三出,东阁是后罩房最东角的一间,里面住着大太太——虽说是老爷的正头太太,可半点事儿都不理,缩在角屋里头常不露面。如今府里的内务大都由三太太料理,那可是老爷跟前的红人,连带着身旁的丫鬟小子都分外得脸。除了这二位,还有位过了身的二太太,刚抬进门的四太太。
李婶托了好多门路才刚进来做活,对于这顾府后院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她心里还气着那三太太的丫鬟,不免又猜测大太太究竟是什么人、是病了还是疯了才不管事。她脚步飞快,不一会儿便穿过长廊来到了最东角的那扇门前。这房间背阳,紧闭的房门上落着层积灰的影子。李婶扣了下门,就推开走了进去。
“大太太,您用饭——”
她一边喊着一边向内走了几步。屋内同样的暗淡阴沉,依稀能瞧见有一张雕花床,一张桌子,一扇屏风,还有几只高矮不一的凳子。只有窗户处闪着微光,细看才知那里竟燃了只湿油油的蜡烛,蜡烛旁还伏着个人影。僵直的,一动不动。
“大太太?”
李婶试探着又叫了一声,将饭盒放在桌上,却并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她心底有些发怵,两只手摩挲着裤子,咬了咬牙决定还是先放好饭菜。哪知她这动作却意外带出了些纸张窸窣的响动——那几张被她早抛在脑后的报纸,发出的声响在这静谧的环境中格外分明。
李婶抖了一下,下一刻却见窗边的那人影竟微微动了。大太太在昏惨惨的烛光中缓缓转过脸来,身后的影子一截截晃动,应和着那身骨头挤压“吱嘎”的响声。
“啊!!!”
李婶吓得直向后跌去,裤兜里的一团报纸竟也被摔了出来。
她瞪大眼睛望着那个不冒活气儿的女人,从她过分苍白又瘦削的尖下巴,到嵌在眼眶里的僵涩的黑眼睛。大太太神态木然,衣着打扮却是得体的,尚且整齐梳着旧时女子的发髻,身上上衣下裙,是一片整洁又妥帖的月白色。
——倒像是女校学生会穿的款式。
“……报纸,”大太太的声音像是从老旧的收音机传来的,是首残缺流离的曲子,“那年……三月三……浄远海难……也登了报纸。”
李婶哆哆嗦嗦的,顺着她骨瘦如柴的手指看向了那滚进桌下的报纸,实在不敢开口说话。
“我没记错……”大太太自顾自说了下去,冷漠又古怪地开口道,“是……祭日。”
她再次转了下头,眯眼瞧着门外那三寸日光下的影子。
李婶呆呆望着她一步一顿似的走了出去,才反应过来出了事。
——今儿府里不是有贵客来着?!大太太这样式的,冲撞了可怎么好!
她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拔腿便向外追去,心中只安慰道:那客人在前院,只要我能尽快将大太太这喘不上几口气儿的截住,那就万事能了!再说了,大太太一把骨头轻,哪有我这壮实婆子力气大?到时要先将她“请”回来,也不是难事!
然而尽管她跑得快,出来时还是没能捉住大太太的影子。李婶不敢大声叫喊,一边留神一边又向前追,却终于在二院门前瞧见了那道白影——夭寿的是,她竟已经给人拦住了,那人还不是别人。
“……大姐,我一猜,差不多就是你。这么好的天,你不在屋子里好好养身体,出来做什么?老爷……”
三太太拿眼睛上下打量着对面的人,伸手扶着头上新做的时髦大卷,身上是一袭绣着杜鹃花的改良汉装,风姿楚楚站在日光里,十分的鲜活动人。
大太太似乎愣住了。她的目光从三太太妆容精致的面容移到了那身衣服上,面皮抖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突然弯下腰,隐忍地发出了呕吐的声音。
“……你!”
三太太怔住,紧接着柳眉一竖,还没开口,她身边惯常察言观色的丫鬟就张嘴说道:
“大太太这是怎么了?咱们三太太不过是多问了一句!您就算不认得咱们太太,难道还不认得太太的这支碧玉镯子不成?那可是老爷专门为……”
“——嘭!!!”
话没说完,却给平地一声异响打断了。在场的听了不免都是一惊,下意识就向声源瞧去。紧接着又是一声震响,内院的垂花门竟直接被暴力破开,随着个人影就向里飞来,“咔嚓嚓”摔了个稀碎。
“——老爷!!!”
三太太眼尖,看清楚了那人影是谁不免惊呼,还没来得及上前搀扶。那空着的门后却又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了一个人。
“你算个什么东西,”她将袖子挽起,慢斯条理地说,“也配到我跟前吠?”
三太太听得心惊,忙喊人扑上前。大太太却似乎从方才梦一样的神情中被刺醒,直愣愣地向来人看去。
第104章 “我来带你走了。”
“我家老爷是国际司司长!你是哪里来的……你……”
三太太扑在摔得鼻青脸肿、动弹不能的老爷身前,又怕又气。她望着来人渐渐走近,才终于确信方才不是她妄听,这的的确确是个女人,可又实在不同。一袭深色西服,套在高挑的身架上,头发剪得比新式男子的还短些,光洁的额头下是比发色还黑的眼睛。随着她动作,便只有袖间露出一截亮眼的白,不经意间擦过了襟前的胸章。
“督、督政署……”
三太太喃喃念了出来。她识不得几个字,可近来这三个字可算是风头正盛,倒叫她碰巧记住了样子。紧接着,她感到手腕一紧。原来老爷已经恢复了意识,正顶着满脑门的鲜血,借力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督政署,”他盯着对面的人,咬牙切齿地开口道:“……你敢不分青红皂白就闯我顾家拿人!还敢……如此猖狂无忌!真当我姓顾的好脾气不成?!”
“哦,国际司,姓顾的,”对方随意点了点头,无不嚣张地说,“虽说我今日拿的是他警政司钱复宽,你姓顾的既然能跟他把酒言欢,又何必心急?”
“你!你含血喷人!猖狂至极!妫越州,你分明就是为了那女校学生一事公报私仇,简直无法无天!”
他对面,妫越州见自己的名字被叫破,挑了下眉,并不算意外。毕竟这段时间以来,督政署的动作不可谓不大,她这样的“头目”也不可能不惹眼。妫越州嗤笑一声,随意向这顾府里扫视一眼,却蓦然顿住。
她这个停顿不过在眨眼之间,几乎未被人发觉。那边撑着三太太手站立的顾司长见她不语,还道是被他说中了,遂冷笑着继续开口道:
“那群学生明目张胆支持‘共和’,竟然吵着要赶女王退位!你督政署原本是皇室所设,竟然赶吃里扒外和共和势力搅和在一起,哼!我……唔!”
只听得“嘭”的一声,他话未说完,竟是又给对方一脚踢飞了去,直接砸到了院里的假山上。
三太太只觉得一阵冷风刮过,已然骇得面无血色。她僵硬地转过头去,只看见平时威风凛凛的老爷陷在一片废墟里,那黑衣女人早已冲了过去,一拳接着一拳,不要钱似的便向人脸上砸去,一时间闷响不断,血沫横飞,瞧这架势,她竟像要将人活生生打死!
三太太吓得腿软,被身后的丫鬟紧紧搀住了。她张了下嘴,却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你为什么打人?”
这话说得艰涩,一字一句地摔在地上,竟也能听见个响儿。说话的人是僵尸一样的大太太,原本在这里不言不语也并无存在感,如今倒支着身不过三两沉的骨头,竟摇摇晃晃地向那打架的地方走了过去。
原本缩在角落的李婶暗道不好,生怕她这身子还不够人一拳打的,咬咬牙就要上前拉住她,心想:对方离得远,大太太这声儿人不准听见,还是快把她拉回来得好!
哪知大太太这话音刚落,那厢“砰砰”砸肉的声音竟也霎时停了。那煞神似的短发女人甩了下手,侧眸向这边望了一眼,语气不善地说道:“我打人,跟你有什么相干?”
大太太脚步停下,也同样盯着她,开口道:“他是我丈夫。”
“哈,”那短发女人原本已经丢下人起身,闻言却又故意将脚踩在顾老爷的一根腿上,发出“嘎嘣”一声响,她讥笑着反问道,“你丈夫,跟我有什么相干?”
大太太迎着院里微凉的风,终于走得近了,还要缓缓喘着气。
“不相干,”她眨了下眼睛,慢慢地说道,“你死都死了,为什么还回来?”
妫越州微怔,下意识蹙眉望着对方的眼睛,又听见她继续自顾自地低声说:“你没死,怎么会回来?”
妫越州将脚边的人踢远,离得近了,才发觉对方实在瘦得过分。她皱着眉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我没死,秦襄仪,”她说,“我回来了。”
大太太闻言一愣,骤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实在是件很陌生的事情,那仿佛是在许多年前,又应该是在许多年后——就像重新见到面前的这个人一样——总归不会是在现在。可偏偏竟然是现在。
她神情恍惚,伸出手,似乎是要触碰那已经走近的人的面颊,却只是轻轻一点,为她擦去了那零星溅上的血迹。紧接着,她的手便被握住,缓缓不断的热量从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
秦襄仪剧烈地抖了一下,那感觉似乎是个溺水濒死的人猛然瞧见了浮木。她瞪着眼睛,浑浑噩噩的视野中似乎终于被擦去了一角,她才能看清了眼前。与此同时,一些早已褪色的画面竟也在脑海中重新热烈起来。
“……我是秦襄仪,今年四岁。”
在大人们的寒暄间,她被妈妈推出来做自我介绍,还很是害羞,抱着妈妈的腿不肯松开。
“我是妫越州。”
另一个小女孩却比她镇定多了,说话时不紧不慢的,沉着的神情像个小大人。妈妈低下头逗了她几句,喜欢得很,抓了几把糖塞过去,又将秦襄仪轻轻推近,打发着两个小孩向外走。
“去跟姐姐玩。”
秦襄仪捏着衣角,望了对方一眼,还是很害羞,不过对方却已经将糖递了过来。秦襄仪没忍住一笑,捉了一个在手里,又重复着自我介绍:
“我是秦襄仪,今年四岁。”
“秦襄仪,”对方点点头,“我是妫越州。”
秦襄仪低低念了念这个名字,却没有等到应该格式整齐的下一句,抬眼一看,对方却已经剥开糖吃了起来。她没忍住追问道:“你几岁?”
她伸出四根手指,认真地再次向她介绍:“我今年,已经四岁了。”
妫越州咬着糖,看了看她的手指,又望着她的神情,倒一时有些沉默。
“四百岁,”她咽下糖,同样比出个“四”来,“我已经四百岁了。”
四岁的秦襄仪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不过这个谎言没能持续太久,秦襄仪再长大一些就明白了过来,她有些生气,可又没那么生气。毕竟妫越州确实比她懂得许多,在她四岁的时候,她确实像一个已经四百岁的小妖怪。不过火还是要发的。
“你为什么骗我?你明明就跟我一样大!你这个骗子,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
“对不起,”她道歉时倒是快,“不过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多大了。”
彼时二人正在秦家外不远的一处秋千架附近。秦襄仪听着对方的语气,认为她又要唬人,便赌气背过身坐在了秋千上。妫越州也慢悠悠地跟了过来。
秦襄仪瞪了她一眼,几乎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将自己的礼物给她。可望着妫越州的侧脸,她却又蓦然想到:妈妈说她是姚阿姨收养的孩子,在遇见姚阿姨之前,她都是一个人啊。
如果一直一个人的话,记不清自己的年纪也是可能的啊。
“那你生日在什么时候?”她没忍住问道。
“不知道,”妫越州摇头,“记不得了。”
秦襄仪这时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别别扭扭地从自己的挎包中取出来一个本子递过去。
“今天学塾里的先生表扬了我的课业,”她略带骄傲地介绍道,“说我写得好,给你看。”
妫越州接过来,打开便瞧见了题目:
《我最好的朋友》
她很是好奇,不一会儿就将那几页读完了。
“……有几个问题,”妫越州在对方期待的眼神里,笑了笑缓缓开口道,“你为什么要把我的姓写成‘乌龟’的‘龟’?还说你最好的朋友是个四百岁的……小龟精?”
秦襄仪始料未及,茫然无措:“啊,嗯?啊这个,啊,其实,啊,哈哈……你不是乌龟的龟吗?”
那天秦襄仪跑回家的速度比往常要快上许多。
再后来,她没有再去那间学塾,而是和妫越州一起上了女子中学。再后来,中学毕业,妫越州邀请她一起去海外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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