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照前墀
“傀儡戏。”何想蓉答道,“主演的是京城瓦舍里最有名的那家傀儡戏班子,不然,这水云楼今日人也不至于多成这样。”
一楼里的堂厅挤得是满满当当,上面的包厢也都订出去了,来的不止有男客,还有如她们一般的众多女客。她们正上方三楼的包厢里坐得就是新乡郡主及其表妹,左边的包厢归了太师府的长孙女。
咿呀咿呀哟的唱腔响起,一副缩小了数倍亭台楼阁从台下升起,几个约有半人高的傀儡木偶从天而降,身着锦衣华服,头戴钗冠,人物神态栩栩如生,恍若真人。其上悬着数十根银丝白线,细不可见,操纵傀儡的人应当藏身于楼上隐秘之处,傀儡一举一动仍游刃有余,足见技艺之高超。
“春风起,雁北归。青庐帐前,喜结良缘。催扇儿,君莫急,珠帘掩映芙蓉面。”
台上傀儡持扇轻拒,女声盈盈唱起来,婉转多情,与男声响应成和,演到二人婚房初见之处,台下欢呼喝彩不断。
张月盈三人也论起了戏来,何想蓉指点着哪处或还有不足和缺憾,冯思静则将一大碗玉粉丸子一扫而光,肚子都填满了大半。
方见傀儡却扇,演到高潮处,只听“咚咚咚”三声门响。张月盈却觉奇怪,她们已定了这间包厢,伙计也将点的菜都上了上来,这个时候,谁会无端来打扰?大约是谁走错了门,张月盈只当没听见。
可几息后,又响起了敲门声,这下,冯思意和何想蓉亦被惊动了。
门口隐隐约约传来低低的抱怨:“我来的时候就问过了楚二楚清歌,他说他们家这酒楼里就这间一向留给特殊的贵客,大多是空着的,也没被人记名定下,咱们直接进来就好,怎么还锁上了呢?”
冯思意不知为何抄起一把汤勺,挽袖近前,一把拉开了门,汤勺“嘭”的一声砸到了为首的那人头上,动作之敏捷迅速,把张月盈她们都吓了一跳。
“殿下!”
脸色略显苍白的蓝衣青年被砸中了额角,向后踉跄了几步,好险被身后的侍从及时扶住。
“您没事吧?”
“四……皇子殿下?”张月盈朝门口望去,瞧见被砸中的乃是沈鸿影,嘴唇不由抿成一条线,咽下一口唾沫。
只希望这位美人灯没事,不然她们可有麻烦了。
冯思意蹲身连忙请罪,让出门来给沈鸿影,紧跟着的另外两位公子哥也趁机挤了进来,第二位却被冯思意猛地又推了出去。
“二表妹,你推我出去做什么?”沈允城只觉得冯思意莫名其妙,摇着折扇抬腿又要进门,又被赶了出去。
冯思意面露嘲讽:“小女身如草芥,不敢与世子殿下攀亲,怕世子殿下哪一日不爽了,想找个人羞辱一番,正好撞木仓口上了。”
沈允城不是傻子,当即明白她还在为冯思静抱不平:“前日我已随母妃登门向安平候府致歉,此事便应当了结了。”
了结?冯思意冷笑道:“世子登门,那副满不在意的模样,一句话都没问过我姐姐如何,瞧见的人只道哪里是向侯府致歉,倒像是我们倒欠了你一万两银子!”
沈鸿影此刻白着脸靠在小路子身上,叶剑屏正担忧地陪着他。张月盈拉过一张交椅请沈鸿影坐下,示意几个丫鬟守住此处,往冯思意的方向去。
此处包厢内有一扇山水屏风,恰好隔断了包厢内外,只能透过绢纱窥得少女隐隐绰绰的背影一二。
“扶冬,给你家姑娘倒杯水润润嗓子。”张月盈看向冯思意,“阿意,先喝口茶,再来算账。”
见张月盈过来,沈允城拱手道:“原来是张五姑娘,让你看了笑话,我这二表妹劳烦照顾了。”
张月盈却不敢受他的礼,只道:“世子殿下,请恕臣女直言不讳了。殿下之所为,时至今日,桩桩件件均是错。婚姻始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殿下不愿意被人摆布姻缘,也能理解。但婚约是郡王妃想提议定下的,也是让您赠金镯给冯家姐姐的,不是吗?非又不是冯家姐姐死缠烂打逼的你,殿下不敢反抗郡王妃,迁怒于无辜女子,还闹得人尽皆知,实在没有风度。人议如沸,男人风流,一句浪子回头,便可赢得满堂赞和。殿下自然不知女儿家的名声何等重要,冯家姐姐何等难堪,甚至只能避出京城。别说阿意打殿下两次,就算再打上十次百次,都一点儿都不为过。”
冯思意的眼睛倏然亮了,这话说得妙啊,责任全推到了沈允城身上,正合她意,十分捧场地应道:“就是,你把我姐姐害得那般伤心,就是该打。”
勺子落在了地上,冯思意左看看右看看,唯有旁边多宝阁顶上的一把鸡毛掸子最为合适,捏在了手里,做势便要抽人。何想蓉与张月盈自然要为好姐妹撑腰,一左一右摆出了同仇敌忾的架势。
沈允城面色极不好看,反问道:“你怎知她没有纠缠?”
第26章 妙人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啊。……
“你敢再说一遍?”
冯思意抖了抖鸡毛掸子,发出“咻——咻——”的声音。
张月盈同何想蓉对视一眼,默契地后退几步,顺手关上了门,给冯思意留出发挥的空间。
“说就说,若不是她时常关切,冷不丁出没在我周围,我母妃能起这个心思吗?”沈允城说。
冯思意也学聪明了,想了想道:“世子这真是不识好人心,我姐姐素来善良大方,连污了她裙摆的市井小童都不忍责怪,更何况郡王府。不过循礼多关切了几句,世子自己生出了妄想,还是我姐姐的错啦?”
还没说完,一鸡毛掸子就落在了沈允城身上,沈允城抬手便要挡,奈何冯思意动作迅捷,逼得他只能绕着屏风抱头鼠窜。
“咳!咳!”
好在沈鸿影的咳嗽声拯救了他,冯思意她们才想起包厢里还有沈鸿影这么一个人,正好张月盈让人去请的大夫来了,冯思意便暂且休战。
王大夫家中世代行医,本人是东大街回春堂里最好的坐堂大夫,医术比宫里的太医也不差多少。他推门走入包厢,外间摆设翻倒,略显狼藉,可以想见这里不久前必然出过一番事故。行走权贵府邸,王大夫深谙不多看不多问的规则,他绕过屏风,见坐着的青年嘴唇泛白,好看的眉毛蜷缩着,微微喘气,便知这就是他要看的病人了。
“请贵人伸手。”王大夫挽袖抬手请脉,敛目思索少顷,恭敬道,“贵人这是身有旧疾,骤然受惊,肺经略有阻塞。我为贵人施针,再静养片刻就无虞了。”
张月盈她们总是松了口气。
“多谢大夫。”小路子从腰兜里摸出一个荷包,塞给王大夫,王大夫一掂,里面大约装着十两的数目,这位病人出手算是极为阔绰了。
王大夫扎过银针,继而看过沈鸿影额角上的青紫,只是略微被勺子碰到了,不是什么大问题。只需细细擦了药,不过一天的功夫,就连半点儿印子都再也瞧不见了。不过,他问讯来得匆忙,
随身的药箱里恰好缺了活血化瘀的伤药还未补上。
鹧鸪身上还有些晨风给的药,是她们习武摔打磕碰着时常用的,张月盈便拿出来给王大夫应急。至于剩下的药膏,也一并送给了沈鸿影,算作赔礼,反正她也不差这一点点药,山海居里多的是。
如阳郡王世子被打了只能算作活该,四皇子被砸却是实实在在的无妄之灾,且他的地位更尊,张月盈她们更没理由、更不能赶人家出去。时下,世风开放,男女在公共场合见面、同处一室吃饭都很常见,少有人会说闲话,他们索性便暂且共用这个包厢。
水云楼的大掌柜亲自来了,指挥着伙计将屏风移到正中间,彻底将整个内室一分为二,又抬了一张新的桌案进来,多上了一桌席面。姑娘们坐屏风右边,沈鸿影他们坐屏风左边,可谓泾渭分明。
台上傀儡戏未完,酒楼内外不乏叫好鼓掌声,唯独这个包厢久久鸦雀无声。多添了几个不怎么熟悉的人,姑娘们不好再凑在一起说私下的小话。另一边沈允城因为理亏做起了闷头鹅,沈鸿影半阖着眼帘,坐着默地修养,独独叶剑屏遇上这谁也不开腔的场面,只觉难受,不一会儿就忍耐不住了。
“在下承恩公府叶剑屏,见过诸位姑娘!今日挤占了几位的包厢,实在惭愧,这里今日的酒菜钱便由我们全包了。”他拱了拱手,指着台上的傀儡,道:“我们也是听了家妹的话,说水云楼今日有好戏才来的,只是这出戏实在是新,倒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故事?”
“并非民间故事,而是一本新出的话本,正式如今民间最爱看的。”回答的何想蓉声音微糯,语调微微上扬,掩不住隐隐的得意。
叶剑屏道:“原是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
有了人起头,包厢内尴尬的气氛渐渐破了,甚至连冯思意和沈允城都能心平气和地寒暄两句,而后只当对方不存在。
“张五姑娘。”
静默许久的沈鸿影突然开口。
张月盈愣了一下,惊讶地抬头看去。
有屏风作挡,看不清沈鸿影的模样,只闻他嗓音清润,不紧不慢问:“不知府上一切可好否?”
冷不丁被问道,张月盈虽不知四皇子素不与长兴伯府来往,为何乍然关切起伯府的事,仍思索少顷,说:“臣女代伯府上下谢过殿下|体恤,祖母身体安康,叔父公谦奉上,府中女眷也都顺遂无虞,只盼天|朝安泰,陛下及诸位殿下棠棣同馨,如月之恒,如日之升。”①
她的声音非常悦耳,不急不缓,清透又干净,好似玉泉叮咚,带着一点点儿的俏皮,说起客套话也是一套一套,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生硬。
沈鸿影接着问:“不知府上四姑娘可好?”
张月盈长睫微微抬起,终于明白了他的目的。太后想要点鸳鸯谱,光长兴伯府这边知道了还不够,应当还知会了另一个当事人四皇子本人。四皇子方才想问的哪里是伯府众人如何,分明是想探听未婚妻的消息,只是她没意会到他的意思,他便只能直言。想来,他对张月芬应当很满意。
想到这儿,张月盈直觉唏嘘,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啊。
自幼体弱多病,有长辈做主,好不容易找了个心上人,还是一心向着异母兄长的。
她虽心里如此想,面上仍然分毫不露,只是装作略有犹豫的模样:“不知殿下为何问起四姐姐?”
沈鸿影修长的指节沿着桌面轻敲,思忖皇祖母已招了长兴伯的夫人入宫,这姑娘是真没听到风声还是装的?
虽心有疑惑,沈鸿影仍开口解释,语似无意:“今日乍见冯二姑娘,想起了与冯大姑娘齐名的张四姑娘,问一问罢了。”
四皇子说得语意模糊,仿佛只是随便问问的样子,张月盈只当明旨未下,他不便直言,答道:“臣女久伴祖母身侧,近日还未见过四姐姐。”
意思是我和张月芬不熟,你问过我也没用。
可谓直白至极。
“那真是不巧了。”沈鸿影低头,眼神逐渐转深。
一声锣响过后,戏台上的幕布撤去,操控傀儡的傀儡师,拎着傀儡上台谢幕,观众喝彩阵阵,不知是谁起的头,满天的铜钱骤然朝着他们洒去,水云楼的伙计端着簸箕,捡着地上的铜钱,忙得不亦乐乎。
戏既然看完了,张月盈三人便不再多留,告辞离去,转战百花楼,去拿事先订好的点心。
如阳郡王妃亦遣了人来找沈允城,甚至出动了郡王府的长吏。长吏乃是同进士出身,四五十岁的模样,留着老长的山羊胡子,板起脸来,一派老学究的做派,很得如阳郡王看中,纵沈允城再不愿,也只有乖乖跟着回去的份。
待外人都走光了,包厢里只剩下了沈鸿影、叶剑屏以及小路子三人。
沈鸿影举盏,浅褐的茶水泻入瓷盏,茶雾氤氲,迷蒙了一片视线。
“殿下,决定好了?”叶剑屏斜斜靠着椅背,毫不客气地拿过瓷盏,细细嘬了一口。
沈鸿影淡淡扫了他一眼,叶剑屏立即收了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正襟危坐,正经的不能再正经。
“张五姑娘倒是个妙人,只差直说她与张四姑娘姐妹不和了。旁的人家里遇见这种事,别管对内恨得跟什么似的,对外还是要勉强装作和睦的样子。”
群芳宴当日发生的事情,叶剑屏后来令人细细去查过,自然清楚其中内情。
张四姑娘那事做得委实不地道。
沈鸿影眼底云雾缭绕,端着茶,悠悠开了口:“叶表兄,你知道的,我不在乎娶谁。”
叶剑屏自幼做了沈鸿影的伴读,表兄弟两个从小玩到大,以前也不怎么在乎称呼,总是表哥表弟胡乱叫着,常被人说没规矩。后来,两人的关系变成了主公和下属,叶剑屏也将表弟这个称呼改为了殿下,沈鸿影也很少再唤他表哥。忽而再用起这个称呼,可见沈鸿影此时说的的确是真心话。
叶皇后和皇帝作为表姐弟,早早就认识了,成婚后也恩爱了一阵子,只是还是抵不过“人心易变”四个字,甭管黄淑妃还是李淑妃,多出一个人便能将一切击得粉碎。至于皇帝现在的怀念,不过是做样子罢了。
沈鸿影所求不多,只要对方没有坏心,能与他相敬如宾地过下去即可。
“但张四姑娘不行,她同三皇兄郎情妾意,我何苦要去做棒打鸳鸯的那根棒槌,娶一个其心有异的皇子妃回去,还得日日夜夜防着。”
叶剑屏说:“长兴伯这个人一贯滑不溜手,不然前年朱元先受贿案,栽了那么多人进去,偏他这个朱元先的好友安然无恙,还升了官。没想到他竟突然铁了心要站队到三皇子那里,虽然只是通过许国公秘密搭了桥,可一旦捅出来,他就会失了陛下最看重他的中立。”
“自然是三皇兄给的条件更丰厚,”沈鸿影手中的茶杯顿了一顿,“亦或是手里的把柄更加致命。”
沈鸿影搁下茶盏,慢慢踱到窗前,只见水云楼繁华散去,只余满地狼藉。
半晌,他转头看了叶剑屏一眼,忽道:“如此,便成全了三皇兄和张四姑娘。父皇最迟明日便会下旨召徐望津入京任谏议大夫。这样,皇祖母那边也不会反对。”
第27章 请嫁叔父何必威胁祖母?我答应了就是……
长兴伯府里的事不少,小冯氏虽然因为儿女的事和长兴伯有些离了心,也没有撂挑子不干的道理。她素来要强,越发抓紧了管家的事不放,将繁杂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连楚太夫人都能在这方面挑出她的不是。
桂芳园的那一家子近来关系微妙,张月盈却是个闲人,继昨日水云楼看戏后,又去了趟城西的瓦舍里瞧了一场时下最流行的女子相扑。而后,她去了玉颜斋查看生意如何,毕竟这可是头一桩她自行操持的产业,若是能做大做强,日后仅靠着它养老都够了。
“姑娘,这是这个月的账本,一共赚了二千五百六十八两银子,比上个月多了足足四百九十三两。”
接待张月盈的仍是春雨,
她的算盘拨得极熟练,眼里也添了些生意人独有的精明,她深谙斋中的情况,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朱教习功成身退,只在玉山书院继续教授香道,让春雨顶上做了大掌柜。
“怎的突然多了这么多?”张月盈诧异道。
春雨将账本翻至最中间的部分,一条接着一条地指着上面的条目:“还得多亏了姑娘新给的那个香方,只说是太后娘娘都玉口赞了好的,京城里的这些权贵官宦人家就排着队来订。如阳郡王府、平王府、户部尚书府上,刘太师府上……这些都订了好几两回去。”
张月盈点点头,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明星效应了,平心而论,她在群芳宴上调得那款香味道过于浓烈,其实不宜常在室内熏闻。但是,国朝女子中最尊贵的太后娘娘都说好,下面的人自然有学有样,立刻追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