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照前墀
沈鸿影解下腰间的玉牌:“拿了王府的腰牌,马上去叫巡逻的羽林卫过去,救火要紧,若是火势蔓延到别的地方,就麻烦了。”
“是。”小路子领命,接过腰牌塞给了随行的一个侍卫,闹市之中,不能纵马,快跑着穿过人群,往羽林卫的衙门去了。
“杜鹃!”张月盈默默算了算自己在东大街的几间铺子和水云楼之间的距离,“除了玉颜斋,咱们家还有哪几间铺子今夜开门的?”
杜鹃凑到车窗边,道:“百花楼还开着,百宝楼和霓裳阁算算时辰应该已经闭店了。”
张月盈有些不安,心跳怦怦,沈鸿影吩咐完小路子,安慰她:“水云楼单独成楼,不与旁的建筑相连。王妃放心,只要及时扑灭了火,危及不到你的几家店铺。”
“我明白。”
百花楼和水云楼之间隔了大半条街,没有一两个时辰烧不到,但其余的几间铺子虽没有人,但里面存放的东西可不少,特别是霓裳阁,一店铺的绫罗锦缎,皆是一点就着的东西。
她难免着急上火。
街市拥堵,马车只能暂留此地,静待人流渐渐疏通。张月盈沉默地盯着水云楼许久,一大队羽林卫手拎着木桶,执坚披锐地从马车两边掠过,所过之处,百姓们皆默契地让出一条道来。
约过了两柱香的功夫,火势终于被熄灭,夜风一吹,烟尘滚滚,顿时弥漫开来,空气中飘动着呛人的苦涩焦味。水云楼这座从前冠绝京城的无双酒楼,只剩下焦黑的楼架与断壁残垣。
小路子再探进了车厢半个头:“王妃殿下,王府的侍卫去那边探过了,您的铺子都没事。”
张月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拥堵的人群渐渐散开,马车重新启程,大半刻钟后,回到了襄王府。桂市游玩一番后,回程路上又目睹了那般意外,张月盈只觉身心俱疲,脑袋昏昏沉沉,一点儿提不起精神,回了浣花阁,草草梳洗一番,便吹灯入眠。
然而,王府外院书房的灯却亮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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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雨雾浮动,乌云黑沉沉地压在天上。
中秋后的第一日便是大朝会,张月盈醒时,沈鸿影早换了身大袖圆领紫袍,戴了直脚幞头入宫上朝去了。
中秋月夜,闹市火灾,自然惹人注目。谏院当即便有谏官上了折子,参京兆府办事不利,疏忽职责。
京兆府尹和两位少尹亦早连夜写好了辩白的折子承上,并由京兆府尹出列细禀事情始末,由此牵出一桩大案。
原是京兆府和兵马司追查人贩,在汴河码头拦下了一艘货船,此货船在兵马司记录上是江南来的贩茶商船,正要南归。然而,京兆府的人登船查看后,却在装着茶叶的囊袋里发现了私盐,除此外,还在船舱最下层寻到了二十来个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美貌女童。京兆府和兵马司当即便要查封这艘货船,船上的伙计身上大多都有点儿功夫,动手间便有三人逃脱了,京兆府的孟少尹一路追到东大街,眼见贼人慌不择路闯进了水云楼,打翻烛台,引燃了二楼包厢的纱帐。
京兆府尹徐徐道:“禀陛下,那三位贼人有一人被大火烧死,其余两人均被擒获,现关押于京兆府大牢。货船上共查获私盐五百斤,被拐女童二十五人,均为京城人士,既有出自民间之人,亦有来自小官之家的女儿,情节恶劣。孟少尹如今正带了京兆府属官重新检查勘验水云楼与货船。”
朝堂上就此争辩了一番,吵得不可开交,端坐上首的皇帝听得耳朵嗡嗡。半晌,终见谏议大夫徐望津手执笏板奏禀:“微臣以为水云楼大火,京兆府情有可原,不如令其限期破案,将功补过。”
皇帝头风犯了,只想退朝,当场便让京兆府按徐望津提议的办。
与此同时,雾霭沉沉,因京兆府封路,往常热闹的东大街人迹廖廖。
楚仵作提着箱笼,走进水云楼的废墟里。
水云楼昨夜被烧成的空壳甚至没能撑过一晚,于天明时分轰然倒塌。
韩录事走了过来,对她道:“楚仵作来的正好,刚刚发现了一具烧成焦炭的白骨,你来瞧瞧。”
看清里面的情景,楚仵作不由皱了眉。
角落里的油布上放了一具尸骨,被烟尘覆盖,黑黢黢的,瞧着十分可怖。
楚仵作将箱笼放在地上,打开
锁扣,拿出一副勘验的道具,戴上手套和面罩,半蹲在尸骨旁边查看。
一刻钟后,她摘下面罩,对韩录事说:“尸骨已经高度白骨化,根据腐蚀的程度来看,至少快有两三年了。且看这个地方,胸部的肋骨豁口整齐,应当利器所为。”
楚仵作拿起两根肋骨和盆骨,指着道:“死者的盆骨形短而宽,上口近似圆形,耻骨没有断开后又合拢的痕迹。故而,死者并非昨夜的贼人,而是一位未曾分娩过的女子。”
话音刚落,便有京兆府的衙役急急找到韩录事,嘴里还喘着粗气:“录事……水云楼的下面又……又挖出了一个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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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裹着细雨,从掩着的门缝扑入,院里的桂花被雨水打落了一地。
杜鹃端着磨好的桂花蝉粉掀帘入内,舀了一勺倒入牙白莲花形香炉,烟云袅袅,甜香四溢。
她走到张月盈跟前,说道:“宫正司扣着的下人回来了一些,长吏差人来问姑娘打算何时见见他们。”
手中话本翻过一页,张月盈不以为意道:“不是还没都回来吗?等人齐了,再一道见。”
杜鹃明白自家姑娘这是想偷懒,继续接口:“宫里又送了些人,将剩下的都补齐了。”
张月盈“啪”地将话本砸在了案几上,长吁口气。
这下好了,躲不了了。
真是烦死了。
第46章 立规矩自个儿赚不到钱,倒惦记起我的……
晚间没有落雨,夕时时分,浣花阁的檐下便点亮了一盏羊角宫灯。
张月盈先见过了长吏,长吏姓宋,快五十岁,人有些苍老,听说在举业上蹉跎了好些岁月,四十岁才中了同进士,又在清水衙门里熬过了许多年才被分到襄王府。襄王府的其他属官均以他为首,有了事业滋润,宋长吏精神百倍,难怪接连好几日跑来催促张月盈。
张月盈思量片刻,便定下了能让她一劳永逸的方针——
见其他人之前,首先要给这位长吏立好规矩。
“这位便是宋长吏吧。”张月盈捧着杯盏,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颇为和气。
“微臣便是。”宋长吏姿态恭瑾,心想总算没有白费他的一番苦心,王妃终于肯理事了。
谁料张月盈再开口,却让他愣了一愣。
“按道理宋长吏年纪是我的三倍,我和殿下瞧着似乎该尊你为长辈。”张月盈话里将宋长吏捧得高高的,继而换了语气,“可殿下应当对你早另有交代吧?你可还记得?”
宋长吏的脸色有些难看,给王爷和王妃当长辈,他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忽而恍然想起沈鸿影的吩咐。都怪他终于得了实职,一时只想大干特干一场,却忘了长吏仅是辅佐之职,一切都还得王府真正当家人的意志为先,过了线,险些惹了王妃不悦。
能被选到王府,宋长吏当然不是全然不知变通之辈,一阵发窘后,道:“殿下吩咐过一切以您的想法为先,诸事皆听凭您的裁决。”
“等等。”张月盈悍然打断他,“嫁进府的第一日,我便令小路子给长吏你传过话,若凡事一一听我裁决,索性将一日都耗费进去算了。理事者,当放者放,当收者收。”
宋长吏琢磨着张月盈话里的意思,是不打算大包大揽,只预备抓住紧要的,只要权责分明即可,自个儿在王府还是很有前景。
张月盈将宋长吏的反应看在眼里,再次柔了语气:“长吏进士出身,见识不凡,又在算账方面颇有几分能为,王府分到的皇庄店铺都还要你费心看着,府里的幕僚也要请你多留意担待。我与殿下均非闭耳塞听之辈,听闻你家中幼子已然开蒙,日后在读书上若有天分,就算长青书院和国子监够不上,旁的地方还是能进的。”
打一棍再给个甜枣,是上至朝堂下到内宅管事的通用套路,简单但有效。宋长吏所求,一为施展自身才智,二为惠及子孙后代。这两样都考虑到了,张月盈便多了个替自己管事的打工人,平日里也就能放心躺着,捣鼓捣鼓自己的私活。
“谢王妃赏识,微臣必然会竭尽全力将府中琐务料理清楚。”宋长吏如是道。
张月盈颔首,瞥了眼旁边的更漏,让宋长吏把全府上下的管事都叫来,花了半个时辰定了规矩。下人们日后凡有事便找管事拿主意,管事拿不准的,内院找鹧鸪和杜鹃,外院找宋长吏。如真有事要向她禀告的,只有每日酉时的前半个时辰能到浣花阁,其余时候概不理会。
这么雷厉风行的一通分派下去,下人各自散去,浣花阁中终于清净不少。
前院侍奉的内侍来传话,沈鸿影今晚要去赴翰林院学士诸葛惇的饭局,张月盈点了一个暖锅,主仆三人在屋里吃了顿热乎的,想吃什么菜就往锅里加。饭后,趁着今日给阖府立规矩剩下的劲儿,将厚厚的三本嫁妆单子拿出来,再盘点一二。
数钱什么的最令人身心舒畅了。
“扬州五间商行和二十家铺面,苏州城外的五百亩上等水田……东山田庄,还有京城甜水巷五进宅院一间。”
点了许久,方才点完。
张月盈放下册子,站起来,伸一个懒腰,指着册子上的最后一行:“好容易从叔父那里诓来的宅子可不能荒废了,明日让春雨来一趟王府,我有事情找她。”
次日,杜鹃便去了玉颜斋,东大街尚未解封,家家铺门紧闭,玉颜斋亦不例外。春雨便住在玉颜斋的后院里,从后门虚了条缝放了杜鹃进去。
“杜鹃姐姐,你怎么来了?”虽不开铺子,春雨仍收拾得整整齐齐,一根流苏簪子将头发挽成了螺髻,迎了杜鹃进屋坐下,倒了杯水。
杜鹃道:“刚从外边过,水云楼还真是烧了个干净,京兆府的人将那边团团围住,瞧着就叫人害怕。”
春雨会意笑了笑:“没烧过来已算好的了,只是斋里少不得要多歇业几天,我也当放几日的假,松快松快。”
“甭想了,你可松快不了,等会儿跟我去王府一趟,姑娘有事找你商量。”杜鹃对她道。
春雨双目一亮:“为姑娘做事,我可求之不得,等我吩咐那几个小丫头几句,就跟你回去。”
春雨转身出了屋子,叮嘱了前面两个丫头看管好库房。
她和杜鹃走到后门,却见似乎有人在附近徘徊,一瞧见她们,就躲进了街边的拐角。
杜鹃一步上前,将春雨挡在了身后,二人再退到了玉颜斋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杜鹃问。
春雨答:“大公子跑来了一回,有姑娘提前传的消息,我压根就没见他。外边是他派来的人,连日阴魂不散的,我也就懒得躲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杜鹃想起自己姑娘从前讲过的那些女儿家被人尾随酿成的惨剧,劝春雨道,“别不当一回事儿,要是哪天跟在你背后给你闷头一棍,后悔就来不及了。等会儿跟姑娘说,姑娘肯定会为你做主。”
杜鹃伴着春雨走到街口,上了马车,回了襄王府。
“大公子手中并无任何产业,听说是来找我要钱的,一开口就是这个数。”春雨比了个五根指头。
“五十两?”鹧鸪问。
春雨摇头:“五百两。”
“大公子怎么不去抢?”鹧鸪倒吸了口凉气,掰着手指算了算,“那可是伯府里他快五年的份例了。”
春雨无奈:“大约是看玉颜斋的生意好,想从店里扣些银子来花。不过,姑娘您放心,我一文钱都没有给出去。”
“自个儿赚不到钱,倒惦记起我的嫁妆和春雨的钱财起来了,真是丢人的很。”张月盈道。
张怀仁在她这里的印象再跌了几分,找跟他无甚关系的表妹要钱,真是好厚的脸皮。
张月盈问春雨:“你爹娘没来寻过你?”
春雨犹豫了下,没有立即回答,神情有几分苦涩:“他们被伯夫人拘在庄子上,自个儿出不来,但托了七八个给我带信。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大公子手头紧,凑不齐给苏寺丞府上的聘礼,我把钱拿了出来,主母日后过了门,必会念及我的好处,日后的日子便不会难过。”
原先要将女儿嫁给张怀仁在的通州刺史便姓苏,回京述职后,调任鸿胪寺丞。而春雨的爹娘也是遭心,还没歇了要
女儿给张怀仁做小的心思。
“鹧鸪,让人给春雨收拾个屋子出来,东大街的铺子短时间都开不了,就暂时住在王府里,任凭谁都没胆子跑到这里来弄鬼。再让人给兵马司传个话,若是再有可疑之人在玉颜斋外徘徊,直接抓了,扔进牢里。”
张月盈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张怀仁,以前就有人做过了那种人到了手里钱就到了手里的事,将人吃干抹净。
“谢姑娘。”春雨感激道。
然后,张月盈便与春雨谈起了正事。甜水巷的那座宅子她打算拿出来做生意,开一处供官家女眷们吃喝玩乐、打扮怡情的去处。简而言之,就是女性的私人会所,集美容、娱乐、购物为一体,但物以稀为贵,仅打算开放一定的名额出去。
管了玉颜斋快半年,春雨也算里面出来了,脑子里的生意经一盘算,便明白里面有利可图,道:“我先将玉颜斋这几个月记下的册子整理一番,选出花钱最多的几家夫人,计较一番,给她们都送张帖子。不,就她们下回来店里的时候,我见机提上那么几句,说新开的店里更私密幽静,亦能最先拿到斋里的新品,便算是揽了客了。”
张月盈对鹧鸪和杜鹃笑道:“这拨算盘珠子果然拨得人都精了,我才提了那么一点,她就想了那么远。”
又看向春雨:“理理你的主意,写下来给我。日后招来的客人身上均有分红给你拿,好处少不了,过不了多久,你就要成了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富婆。”
新生意这边刚刚议定,京兆府那边早已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