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照前墀
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实则张月盈心里难免酸涩,好似嘴里含了一颗新鲜的山楂。
她深知自己不过是沈鸿影当初为了不娶张月芬无奈下的选择,与他亦仅是被一封圣旨绑在一起的半路夫妻,中毒这事被瞒着的大抵唯有她一人而已。
“也是,我给他看病这么多年来,他这人一贯如此。”谭清淮感叹,“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肯往外说,就生怕别人为此轻瞧了他,对外永远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越在乎的人,反而瞒得越深。”
这话落在张月盈的耳朵里,说不出哪里奇怪,这竟然才是他真正的性子吗?她空有满腹疑惑却问不出口,只能暂且摁下不提,默默将有些跑偏的话题拉了回来。
“谭太医,你还没说到底是何毒。”
“告诉王妃殿下也无妨,是噬心散。”
噬心散乃一种极为罕见的慢性毒药,源自南诏国,在国朝境内近乎绝迹,能麻痹蚕食心脉,令人神色恍惚,身体衰败,直到呕血而亡。且此毒无色无味,初时难以察觉,待到有了症状早已无力回天。
谭清淮将其中关节一一同张月盈梳理清楚。
“王妃殿下如今可知殿下缘何一直以来两步一咳三步一喘,皆是此毒的缘故。”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张月盈一下抓住谭清淮话里的关键。
谭清淮的医术有目共睹,为沈鸿影看诊多年,他之前不可能没发现。
谭清淮默不作声,但张月盈已然从他的态度里得到了答案。
“那之前为何不解?”
“他不想。”
“母……别……”躺在床上的沈鸿影唇齿间突然溢出了破碎的呓语。
“谭太医快过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张月盈声音急切。
硕大的汗珠一阵一阵地从他的两颊、颈部冒出,积珠成流,很快将头下的软枕沁湿。
“莫慌,剩下的那一点儿余毒最后一次发作,忍过去便无事了。”谭清淮道。
昏迷中的沈鸿影并不安宁,手臂、脖颈、额头的青筋**,一双剑眉拢成一个小丘,让人耐不住想要伸手抚平。
张月盈望着这样的他,心里似有什么如同初春雪融后上涨的春潮慢慢漫了出来。她的语气涩然不堪,喃喃叹了句:“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沈鸿影的梦里是一片巨大的空洞,目之所及均是漆黑一片,他飘了不知多久,一个女子的虚影出现在前方,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小影儿,你都长那么大了。”
“等等!等等!”
他高声大喊,欲请对方停留片刻 ,女子恍然未闻,撞向了下方的深渊。他追随而去,四面八方骤然变成了水,瞬间将淹没殆尽。
水底安静的可怕,压制了许久的那种啃食般的疼痛一股脑涌了出来,沈鸿影几乎想要掐住自己的脖颈,可理智告诉他不能。
对面出现了一个与沈鸿影一模一样的人影,语气渺远对他道:“我就是你,但你比不过我。你看,我拥有的你永远得不到。”
人影轻轻依偎着他追逐已久的女子,女子面容上的迷雾终于散开,露出一张五官与沈鸿影有五分像的脸。
“你看,我拥有的你永远得不到。”
“你从一开始就失去了。”
人影继续道。
沈鸿影握紧双拳,指尖没入掌心,戳出了满手的鲜血。
等等……
他倏然抓住了什么,猛地从这种感觉里挣脱,耸然一惊。
手轻轻往前一划,激起的水波刹那驱散幻影。
半晌,沈鸿影睁开眼,眼眸清寒无比,他动了动右手,发觉手中似乎真的握着什么东西,温热又柔软。他眸子一震,这种感觉曾经出现过,他右手攥着的是张月盈的皓腕。
他立马撒开手,抿了抿唇,垂下眸,睫毛在面上投下一片阴影,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张月盈的手腕。
“我弄疼你了?”
她手腕的红痕都是因为自己,陷入梦魇的自己那样不讲道理,抓住了就不放,她也挣脱不掉。
张月盈活动着有些麻木的手腕,摇了摇头。
这回可不一样,是她自己把手递上去的,早就知晓后果,怎么能怨他。
张月盈安慰沈鸿影:“你之前送的漱玉消淤膏还有剩,待会儿涂点就是。对了,杜鹃刚刚把最后一副药端来了。”
这次,沈鸿影并没有再让张月盈来喂,主动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连半分药滴都未留下。
谭清淮再替他探过脉,他有些心虚,眼睛都不敢抬,毕竟沈鸿影再三嘱咐过不准把中毒的详情跟张月盈说,但他还是忍不住倒了个干净。
少顷,他收回手,对沈鸿影道了句恭喜,噬心散的毒总算解干净了。
往后几日,许国公私藏军械的案子在朝上闹得如火如荼,楚王和成王被皇帝警告在前,皆不敢直接伸手,只能暗戳戳地搞了些小动作。一大批箭矢刀木仓从许国公另一个情人所住的庄子上起出,顺势牵连下去,兵部尚书和两个侍郎全部被下狱。同时,有了母亲和妹妹的受益,娄尚书也几番上劄子弹劾许国公,颇有落井下石之态。
沈鸿影告了假,多留在府中修养,正好避开了这一场风波,但没过几天人又开始不着府了。
崇德五年,十月二十三。
张月盈晨间起床不久,小路子就从前院递来了一张烫金的帖子。
鹧鸪打理着她脑后长发,她翻看帖子一看,只见里面写着——
“十月二十三,汴河之畔,盼卿赴会。”
第77章 满船灯海谁准他那样唤她了?
落款:“沈鸿影。”
张月盈纳罕,这般神神秘秘,还专门递了张帖子是要做甚。
小路子心知自家主子写的内容不明不白,特意找补了几句:“汴河夜间美景如斯,殿下大概只是想邀您同游罢了。”
帖子制做得极为精致,底纸用的是桃花纸,此纸产自蜀中,将春日桃花花瓣融入纸浆之中,产量有限,扉页与内页上各绘了十二花图和汴河夜景图,笔触迤逦,晕染得当,色彩浓艳而不失清雅,其上覆着两行行书小字,笔力遒劲,笔锋飘逸。
几乎称得上一个艺术品了。
笔迹应是沈鸿影,就不知这绘图者是何人,不过襄王府不缺幕僚,或许是当中的哪位能人。
张月盈来来回回翻看了几遍,终于给了小路子一个准话,“夜晚的汴河我倒未曾见过,那便顺道去瞧瞧。”
小路子得了回复,笑呵呵地回去复命,鹧鸪一边为张月盈通着头发,一边道:“殿下倒还算有心,知晓今日是姑娘生辰,虽不在府中大摆筵席,也是个大日子,去汴河一游也好,省得另外再做安排了。”
张月盈手指绕着一缕头发打转,“你们倒是为他说好话。”
她虽如此说,话里却没有怪罪的意思。
鹧鸪回答:“只要殿下对姑娘好就行。”
还是真心换真心的道理。
皇室婚姻,张月盈已经嫁给了沈鸿影,那便是要过一辈子,鹧鸪自然盼着自家姑娘身旁的是一良人,能终身欢颜,不改当初。
张月盈垂眸思索片刻,凭心而论沈鸿影这人很讲信用,赐婚后的承诺皆一一兑现了,待人接物也是妥帖到了极点,几月的时间便将她的习惯爱好都摸清楚了,凡事也常常想在别人前头。
“姑娘今日戴什么?”鹧鸪问。
张月盈想了想,指了梳妆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取太后娘娘赐的那对金翅蝶舞步摇。”
这套步摇上点缀了数十颗米粒大小的红、蓝、粉三色宝石,平日佩戴,有些过于张扬,今日正好。
因这套步摇乃是孤品,张月盈还请百宝楼的匠人为之打造了配套的一对桥梁金簪、一副花丝长流苏鎏金耳坠和一条宝石璎珞项链。放置这些首饰的盒子一经揭开,入目均是耀眼的光华。
鹧鸪手巧,很快根据首饰为张月盈梳了一个最合适的发髻,上戴一顶象牙莲花冠,莲花冠两侧、后方点缀了桃、荷、菊、梅样式的通草花,两支步摇插于两耳之后,长长的珠穗垂至肩后。
这么一番装扮下来,蝴蝶步摇也没有那么突出了。
张月盈动了动脑袋,莲花冠的冠胎打磨得极薄,通草花更是材质轻盈,因此,尽管发饰繁琐,头上并没有多少重量。
再搭配了一条晴山蓝的百迭裙与莲红的珍珠滚边大袖衫,眉心点了枚珍珠花钿,正是恰到好处。
黄昏时分,张月盈便穿了这样一身兴致勃勃地出了襄王府。
秋日天暗的早,天边日影也已西沉,云卷云舒,霞光满天,红的如醉拂人面。马车穿过京城洒满鎏金的街道,张月盈掀帘远望,半轮红日趴在西山,飞鸟群群略过天际。
马车行至汴河之畔,夜色已浓,华灯初上。
夜晚的汴河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段之一,不论官宦子弟还是有钱的平民百姓,都愿来此品酒赏景,故而河畔高楼林立,灯火辉煌。
张月盈带着几个丫鬟,静静地走在这片绵延艳光中。
“公子可还要再喝?”
“接着喝酒!接着舞!”
汴河上驶过的画舫内传来酥软又靡丽的声音,不知哪家公子又醉卧画舫了。
小路子打着一顶灯笼站在前方的巷口,远远瞧见张月盈她们,就迎了上来。
“王妃殿下,您总算是来了。”
“殿下在哪儿?”
张月盈张望了一会儿,都未瞧见沈鸿影的身影。
“殿下正等着,您随奴才来便是。”
小路子恭敬地走在前面引路,半晌,一行人便迈入了一条精巧的水上回廊,回廊的飞椽下挂着小南瓜似的成串彩灯。
“这就到了,王妃殿下请。”
张月盈顺着小路子所指的方向瞧去,映入眼帘的是条仅有一层高的画舫,整个画舫外涂红漆,反射着淡淡的光泽,最令人瞩目的还是从船舱自内而外透出的耀眼光芒。
不客气的比喻,在张月盈看来,它就像漂浮在汴河上的一只硕大的电灯泡,亮得惊人。
张月盈小心地踏上甲板,靠近再打量了一番画舫的外观,船沿的扶手都有金色的描边和花鸟彩绘,可见这艘画舫并非民间之物。
小路子察言观色,似是瞧出张月盈心中所想,解释道:“这艘画舫当年被先帝赐给承恩公府,今日暂时被殿下借了过来。请王妃殿下移步入内一观。”
张月盈东张西望着向前走去,几个丫鬟方欲要跟上,小路子拂尘一扫,往前面一拦,几个丫鬟便被挡在了船坞上。
“路总管,你这是何意?”鹧鸪皱眉,对此不满。
小路子处变不惊道:“劳鹧鸪姑娘想一想,你们跟进去是否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鹧鸪不解。
杜鹃却听懂了,轻轻扯了扯鹧鸪的衣袖,附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鹧鸪这才不情不愿妥协,狠狠瞪了小路子一眼。
小路子毫不在意鹧鸪的不忿,笑盈盈地请几个丫鬟去回廊旁边的水榭里吃茶。
他偷偷往画舫内瞄了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