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照前墀
“这里是……”
冷风刮过面颊,张月盈往里缩了缩。
她知道这里,这座殿宇乃东山寺的最高处,常年深锁,旁人皆不得其门而入,传言都说这里镇压着食人精气的鬼魅罗刹。
沈鸿影怎么会带她来这儿?
“阿盈,我们到了。”沈鸿影轻轻放下她,从小路子手中接过伞,微微倾斜遮在张月盈头顶。
张月盈裹着氅衣侧头窥探,沈鸿影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阴沉的殿宇,越陷越深,背在身后的右手双拳紧握。
从小到大,这已经说不上是他第几次来这个地方,可唯独这次不同,他终究要惊扰了此地的宁静。
沈鸿影犹豫不决半晌,拉住张月盈飞快地向前走去,云履踏在石板上,雨水“啪”地炸开,浸湿了衣摆。
张月盈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几乎是被他拖到了殿宇门口。
“轰隆——”
夜空中划破一条银龙,照亮了殿宇大门前的匾额,张月盈抬头仰望,喃喃念出上面所书的几个楷书大字:“追思殿。”
不必多问,从名字也能猜出此处的一二用途,大约是为思念哪个人所建。
沈鸿影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追思追思,追思故人。这里为前朝太宗皇帝秘密修建,他与发妻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奈何妻子不假天年,他便在东山寺修筑此殿以求来生。”
张月盈这回气得厉害,只撇嘴道:“这里竟是有这样一番佳话,可与你想说的事情又能有什么关联?”
沈鸿影表情露出六分苦涩、三分自嘲以及一分隐忍的愤懑:“不是所有的少年夫妻都能湘濡以沬,里面躺着的就是!”
闻眼,张月盈瞪大了瞳孔,万分震惊地看着沈鸿影,又看向前方。
里面……难道是……?
森然的夜风砸开殿宇禁闭的大门,卷动着窗棂,哗啦啦地响,张月盈努力抓住大氅下摆,才没有被风吹开。闭眼几息再睁开,殿宇的内部阴暗不已,透露出一股瘆人的寒意。
被沈鸿影近乎强硬地带入了内部,张月盈忍不住抖了抖,浑身汗毛冷竖。耳畔皆是呜呜风声,无数白色的长纱、长幡从屋顶落下,好似传说中妖怪鬼魂的栖息之所,任何人进入其中,都不能放松半点心神。
沈鸿影恍若无觉,执着地向前,一层一层拨开白色的纱幕,拨到后面烦了,小刀出鞘,布帛撕裂,大片薄纱应声而断。
终于,他停在了一道最大、最长的纱幕之外,微弱的光线照着,如月光般皎洁冷漠。
他探出一根手指,颤抖地触碰了一下纱幕表面,随后抓住白纱边缘猛地扯下,纱幕似瀑流般飞泻而下,露出背后掩藏的东西。
张月盈努了努嘴唇。
果然,半尺高的白玉石台上放置着一具金丝楠木棺椁,棺椁前的供桌上摆放着新鲜的果蔬,半根香线尚未燃尽,显然有人在定期供奉。
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的排位,上书:“故慧明皇后叶氏之位。”
本朝的叶皇后仅有两位,一位便是如今的太后娘娘,既然太后健在,那这意味便只能是沈鸿影的生母、当朝皇帝的结发之妻——叶皇后。
沈鸿影放在拽着张月盈的手,声音冷冽道:“不论是我还是你想要知道的一切,今晚在这里都能找到答案。”
话音刚落,他拿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根蜡烛,插在一旁的灯架上,背影落寞。张月盈行动比思维更先做出反应,跟在他后面点起了蜡烛。
一根一根的白蜡被点燃,殿内逐渐亮堂起来,不复从前黑暗。
张月盈走到供桌前,重新点燃了三炷香,对着牌位的方向拜了三拜,默念道:“还请母后不要责怪我们今日冒昧前来,叨扰了您的安宁。”
点燃最后一根蜡烛,沈鸿影回头,入目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满室烛光里,蓝衣女子面容恬静,拈香祷告,一举一动极尽虔诚。
他不由自主朝她走去。
张月盈余光瞧见他靠近,飞快地把香线插入香坛,闪到了一旁,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恰在这时,殿宇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我带着人来了。”叶剑屏带着三个人推门而入,带入大股潮湿水汽。
解下身上披着的蓑衣与头上戴着的斗笠,另外三人露出原本的装束,紧跟着叶剑屏的是谭清淮,之后是京兆府少尹孟修远,拎着一个硕大的木箱,而被孟修远扶了一把的却是位女子。
“楚仵作。”张月盈一眼便认出了她。
如果谭清淮的出现张月盈还不明白意味着什么,那么楚蒿的到来已经足够揭示那个答案了。
仵作只验身后尸死人骨。
她愕然失色,眼睛一瞬不错地盯着沈鸿影。
无故开棺,惊扰已故父母的尸身,就是放在她前世都可能会被有些人戳脊梁骨的事,更别提如今,叶皇后还是这样的身份。
沈鸿影收拾好了情绪,冷静道:“楚仵作,修远来之前想必已同你交代过今夜要做何事。”
楚蒿回答:“回襄王殿下,少尹都提过。今夜之后,若无殿下您的首肯,卑职将缄口不言。不知所要验尸身在何处?”
沈鸿影指了指叶皇后的棺椁:“就在此处。”
在场的四个男子再加上小路子一起抓住棺椁边缘用力推动,尘封已久的棺盖缓缓开启。
“天啦!”张月盈捂着嘴,倒吸了一口凉气。
按常理,无论用了何种方法保存,一个已死去二十余年的人的尸身早该
成了枯骨齑粉,可棺中叶皇后的尸身却肌肤光洁依旧,没有一丝褶皱和干枯的迹象,连面容都是红润的,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随时都有可能醒来。
“姑……姑……怎么成这样了?”叶剑屏被惊得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沈鸿影低头看着母亲的尸身,慢慢道:“母后她一直如此。”
五岁那年,他无意间推开棺盖,那时叶皇后就是这个模样,而今日他却要破坏这份仪容了。
沈鸿影咬着嘴唇说道:“清淮、楚仵作,请你们好好看看我母后是否身中噬心散。”
听到熟悉的名字,张月盈一愣,这不是沈鸿影之前所中之毒吗?难道叶皇后竟是因此毒而死吗?
尸身保存完整,验起来容易太多,楚仵作应了,开始做准备,孟修远熟练地打开木箱将验尸的工具递给她。
张月盈沉默地行至沈鸿影身后,扶住了他的肩。
孟修远掌灯,楚蒿解开了叶皇后身上的皇后祎衣,手掌在腹部按压几下,找准了位置用小刀捅下去,暗红和褐绿的混合液体冒出,场面称得上刺激。
“害怕就别看。”张月盈被沈鸿影摁在怀里,脑袋紧贴着他的前胸,半点儿也瞧不见棺椁里的场景。
大约过了一柱香半的功夫,“咣”的一声响后,楚蒿和谭清淮收敛好叶皇后的尸身,绕过棺椁,向沈鸿影走来。
“殿下。”谭清淮率先开口,朝他点了点头。
猜测成真,沈鸿影没有如释重负,空气凝重的可怕。
楚蒿看了眼孟修远,接话道:“卑职还有一事要告知殿下,除殿下所说的噬心散外,卑职还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殿下应该知道故皇后娘娘尸身不腐并不符合常理,乃是由外力导致。然而,仅仅是噬心散还不足以达到这个效果,卑职看过娘娘的牙齿、手指脚趾指甲末端微微发黑,故皇后娘娘身前可能服用过大量朱砂。朱砂和噬心散这两样都是慢性毒,但混合在一起后,毒性暴增了五六倍不止,是以故皇后娘娘中毒的时间虽不长,但毒素已侵入肺腑,且无知无觉,不到发现时便已回天乏术了。”
“知道了,劳烦楚仵作,叶二公子会护送你们回京城。”沈鸿影摆摆手,叶剑屏识趣地带着另外三人离开追思殿。
沈鸿影伫立在大殿中央,仰起头,紧盯着天花板,几滴泪从眼角滑落。
这是张月盈第一次见他流泪。
可怎能不流泪?
所谓真相,鲜血淋漓,钻心剜骨。
“……沈渺真,”张月盈踟蹰少顷,手指试探着触碰他的肩膀,“噬心散是不是……从……皇甫将军那里来的?”
问出这个问题尤其艰难,张月盈磕磕绊绊才将话给捋顺。
皇甫将军之父老皇甫将军乃是自南诏国而来的降将,老皇甫将军之母乃南诏长公主,皇甫家算得上南诏皇室成员,只是被南诏内斗牵连,辗转投到了国朝。直到皇甫贵仪被赐给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做良娣,皇甫家才算在国朝站稳脚跟。但是,以他们的出身背景,若要寻得噬心散这样的南诏密药应当不难。
如果果真如此,那沈鸿影针对皇甫将军那是合情合理,没有一点儿不应该。
她……她可真是反应过激,错怪他人了。
“阿盈,”沈鸿影突然箍住张月盈的下巴,迫她抬头,“你既然知道了这些,就该明白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第92章 喜欢其二他不负我,我不负他。……
“那你……是什么人?”张月盈胸口起伏了一下,疑惑问道,眼睛干净的透彻。
对上这么一双眼睛,沈鸿影愣神了刹那,缓缓放开了禁锢着张月盈下巴的手。忽地得到自由,张月盈咳嗽了两声,低头喘息起来。
夜色苍茫,黑黢黢的山峦起伏,山林间传出杜鹃凄切的啼鸣。这时候,他们已然走出了追思殿的大门,零碎的雨滴顺着屋檐垂落,滴答滴答。
“如你所思所想,你见到的我只是一个虚伪到极点的躯壳!”沈鸿影面上的表情渐渐冷下来,目光紧紧锁住她不放。
“从威远伯开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在背后推手!我野心勃勃,却有仇不敢直报,只敢在暗地里操弄那些阴暗诡谲之事!不过是躲在阴暗深渊里的一只魑魅!”
张月盈呆呆立在原地,满脑子都是他竟然承认了,如此轻而易举,连半点婉转都不曾有。
不知是冷还是害怕,她双手环臂,身体不由颤抖了一下。
回望过往的种种痕迹,不过是她没有去想,更不敢去想去问罢了。
“你……”她嚅嗫嘴唇许久,话还是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
沈鸿影心神激荡,身形一点一点塌陷下去,膝盖坠地,石板冰冷刺骨,却比不过他的心那般寒。
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彻底崩塌。
沈鸿影堆积在心中许久的情绪,混杂着多年的愧、恨、怨与憎,如山崩摧微般宣泄而出,浩浩荡荡,势不可当。
这一刻,青年半跪在地上,雨水顺着散落鬓前的两缕碎发一滴一滴滑落,砸进青石板上的水凹,荡起涟漪点点。
再抬头,他已猩红了眼眶。
“阿盈,这才是我。”
“卑劣虚幻,充满谎言。”
他知道自己从来到这世上的第那刻起便生于深渊,今生今世都不得解脱。
可是人皆有欲,他亦不免其俗,心生贪恋。
明知有光在眼前,虽仅一丝一缕,纵阴差阳错,仍拼尽全力,纵共坠高崖,永不放手。
他双手死死攥着张月盈的纤细的手腕。
“答应我,不要拒绝。”
青年的声音近乎哀求。
冷雨滂沱,洇湿了月白裙裾,张月盈眼睫颤得厉害,手指蜷缩痉挛着,泛白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