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习武射御又是一笔花销,州学之中配置有射圃,军校总不能没有。而骑御需得有马,寻马与养马更是需要花一大笔钱。官家,非是臣不愿建军校,实在是有心无力。”
总的来说,户部尚书对于开军校这件事属于中立态度,不反对也不支持。想开军校可以,有钱就开。
柴稷看向武官:“你们的想法呢?”
澹台经略相公倒是二话不说:“臣小有家资,愿为军校的建立出一份力。”
部分武官跟上了。
但也有不少武官属于军校我想要,但让我掏钱我就不干了的态度,一听说要出钱,一个两个支支吾吾。这个说其实军校不需要建那么多所,少建几座也行,那个说自己家里实在没什么钱,还请官家和诸位同僚恕罪……硬是把柴稷气笑了。
关键时刻,他默念三遍:不气不气,你和九思不是早就商量好先只建一座军校在汴京附近吗?
然后,柴稷在文武官员诧异的视线下,从案几底下掏出了一个小本本,翻开,对着念:“朕只打算先建一所军校在汴京城南,落址已经选好了,诸武臣将门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就出力,若是都不愿意出,第一批入校名额便不会交于这部分人,其子孙后代欲入校者,需参与招生考核。”
这些用词一听就是陆安的手笔,但其他人此刻还不知道。
有那武将花了几十息的功夫调理表情,试图漫不经心地开口问:“官家,出力是怎么个出力法啊?”
官家呵呵一笑:“作劳役建学堂啊,还能有什么?”
武将:“???”
武将:“官家,我等大小也是个官,这劳役……”不太合适吧?
官家和善地说:“不是说过了吗,不想出力也可以,只是其子孙后代便不能享受相应优待了。”
“陆九思说过,劳动者高贵。诸君不愿出劳动所得的钱——”
事实上,他们的钱和劳动所得没关系,但在此时此刻,只能这么含糊地说。得先把思想用尽办法摆上桌,然后再一点一滴剔除那些不符合思想的观念。
“亦不愿劳动。既然如此,自然不该与高贵者同等待遇。”
高贵者……
武官们不确定地看着官家。
官家是说我们高贵?!
我们还能用上高贵这个词?!
军校不能打动部分武官,有同窗不能打动部分武官,但“高贵者”这三个字实打实戳中了所有武官心底最在意的存在。
尊严,尊重。他们就缺这个。
于是刚才还不情不愿的人,立刻摇旗呐喊助威起来:“官家说的对!劳动者才高贵。那我们努努力,砸锅卖铁也得捐一些。”
官家哼了一声,然后继续往下说:“第二件事,这军校,由谁来当校长?”
换句话说:文武矛盾如此激烈,谁来保证军校的执行?
没等有武将不过脑子说出了冒犯官家的话,也不等文官来抢权力,澹台照央告出声:“既然是第一所军校,臣斗胆请官家作校长,文与武皆是天子门生。”
一边说,一边向诸武官扫视一眼。
这位经略相公在武官这边颇有威名,大家都信服他三分,被这么一扫,有些脑子里只有肌肉的武官本来想跳出来自荐当校长,便只能默默闭了嘴。
柴稷满意地笑了:“既然如此,我便当这校长了。至于副校长,就由澹台老将军来吧。”
澹台照行了一礼:“谢官家恩典。”
文官一直到现在都是尽量不开口的。这事已经被陆安和官家堵成了定局,他们闭嘴,自然无事,一旦张口不依允,免不了一番大指责,首当其冲便是他们的气量和心胸,那句“你们口中对武官行教化之事,指的就只有监军吗”绝对榜上有名。
柴稷又看了一眼那个小本子,念道:“然后是下一个问题……”
*
一传十,十传百,开军校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汴京,这个军校只要通过考核,不论家境贫穷还是富贵都可以入学,和州学一样包三餐,有助学金拿,而且军校校长还是官家本人,汴京及周边县镇的百姓们都在蠢蠢欲动。
当武官确实远远比不过当文官,甚至一个位居从二品的殿前都指挥使,坐受一名无官身的举子的拜见,都会被人说是“不知事体”,不应该这么做。可以见得武于文相比的地位差距了。
但,武官也是官,比不过读书人还比不过你们这些平民百姓吗?
很多人根本没钱去念书,或者念了也考不上,那不如去当武官,大大小小也是个官啊!要是以前还犹豫着,这次有天子门生加持,感觉可以冲一冲了。豪赌一把,说不定武官的地位会在现任官家的带领下提高一些呢?
一时间,军校工地旁边,挤满了百姓。
对,军校还在建。不过柴稷提前摆了个桌子,放了个人在那里,招生收钱。
“我再给大伙儿说一遍!”负责招生的小吏扯着嗓子喊:“我们军校和其他官学的待遇是一样的。直接入学要收一定学费,价格不低,但你若是能考进去,学杂费、书籍费、食宿费、各种武器费用,均由朝廷负担,此外,每岁会定期赐与学生各类生活资助,于节日还有特别恩赏,只要能考进去,便可放心念书,还能往家中送钱!”
便听到有人在周围的一片喧闹中高声问:“怎么才算考进去啊?”
“能拉开一定石数的弓,或者在一定时间内跑够我们规定的圈数,再具体的……你们看到那边穿灰衣服的人了吗,他负责考试,你们找他问去。”
于是便有热情的应答声。
很快,灰衣小吏也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
军校建在山上,这也是一道基础的筛选。爬个山都累得像个死狗一样,就别考虑进军校了吧,这里面的学生以后要真上战场的。
工地不远处有一道陡峭的下坡,陆安就站在坡口,遥遥看着军校的招生情况。
她其实不太爱来这些地方,她不喜欢看到别人往地上啐痰的模样,也不喜欢看别人擤完鼻涕后随手往山石上抹,更不喜欢听别人一个不爽就骂脏话,从别人祖宗十八代骂到别人祖宗十八代的生殖器。
但她还是来了。
她需要亲眼目睹大薪的一些改变,才能确定自己的努力有效果,才能更加坚定地走下去。
陆安想要改变这个时代,尽量往21世纪靠拢,但光靠自己单枪匹马去改变是愚蠢且不切实际的,所以她要当思想家,要办学校,让这个时代的人也加入这场改造洪流之中。
甚至,她想尽量洒下一些火种,不需要一定在她活着的时候能够点燃,或者永远点燃不了也没关系,她只是想去做这件事,虽九死其犹未悔。
慢慢来,简简单单地来,先尝试着办军校,让军队尽量往岳家军靠拢。
能像岳家军,就能像她心里的那支文明之师五六分。
有个五六分就足够她回味了。
陆安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没有把疯狂表现出来的疯子,在古代搞替身文学?哈?
疯了。
她疯了。
陆安转身下山,好像有皮鞭在不停地抽打着她的脊背,让她高负荷运转。
军校在办了,文学方面也暂时告一段落了,她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做一下?对了!房州那边,她的庄子不能忽视,那可是她的“试验田”。
得写封信去问问庄子怎么样了。
……
房州,留守在这里的陆宇陆十一郎,仍在兢兢业业地给庄子里的佃户们讲故事。
好消息是,由于农人娱乐匮乏,不仅是他们自己庄子里的佃户在听,十里八乡听到消息的百姓也跑过来听了。
第135章
“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位贤人,人们称呼他为墨子。”
“墨子四处行走,来到了楚国。房州在一千五百年前, 就位于楚国的土地上。”
西游记已经讲得差不多了,陆宇就按照陆安留下来的书信,说起了墨子的故事。
百姓不管他说什么都是欢迎的态度——他们太需要娱乐了。
“一千五百年啊!”有佃户在陆安离开的几个月里,已经学会了算数, 此时简直要跳起来了:“大圣才只需要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 一千五百年,他要被压三次嘞!”
其他人的算数没那么好,但是听对方说孙大圣要被压三次,便大致能意识到那是个多么长久的时间了, 便都忍不住咋舌:“居然是那么久之前的事!”
“是啊。很久很久了。”陆宇接着说:“那时,墨子在楚国受到了一个叫穆贺的人的接待。墨子就向穆贺说起了自己的学问, 学问的意思就像是你们和木匠说怎么种地一样。但穆贺听完后, 就说:墨子啊, 你的学问很好, 但是那是维护下等人的理论,是低贱的理论,大王不会采用它的。”
说道“下等人”, 说到“低贱”, 百姓们更不困了, 立刻屏息凝神等着陆宇说后面的故事。
还有人吃了一惊,拉着陆宇的胳膊, 急忙道:“这墨子怎地这么糊涂啊, 怎么能和大王说种地的事呢?”
农人不知道什么叫比喻,也是真心认为种地就是下等人做的事情, 就是低贱。
陆宇便笑了。这一笑,倒是解除了那农人的些许恐惧心理,眼巴巴盯着陆宇瞧。
陆宇道:“墨子他是个大学问家,在一千五百年前,相当于大圣他师父菩提老祖。”
四下又是一片惊呼声。
陆宇咧嘴一笑。
心里啧啧称奇:九哥可真有办法,哄人都能哄得这么有趣,说想让百姓把墨子的话听进去,就说他像菩提老祖——这比喻确实管用啊。
“墨子没有那么容易被说退。他就对穆贺说:只要学问可以帮助到大王,那它有什么低贱呢?就像是药草,它是一把草根,但大王吃了它自己的病就全好了,他难道会因为那是草根就不吃了吗?而农人向大王交税,大王难道会因为这是低贱之人所缴的赋税,就不收取吗?”
说到这里,《墨子》的内容就说完了,因为接下来,陆宇要按陆安留下的提纲开编了。
“墨子说,如果是这样,那大王就不该向农人收取赋税,因为庄稼谷物不是王公贵族种植的,而是他们这些低贱的农人种植的。更不应该用这些庄稼来酿美酒、做祭品,用来祭祀上天鬼神,因为这是低贱之人种植出来的低贱庄稼啊。”
“穆贺听完这个些话,就对着墨子赔礼道歉了。”
这个故事讲完,听故事的百姓们就像是之前听《西游记》那样,说出自己的看法——他们已经习惯这么做了。
“十一小郎君说得也对哦,我们种出来的东西既然是低贱的,又怎么会被拿去祭神,这根本就说不通。”
“是啊是啊,如果嫌弃我们低贱,那就不要吃我们种出来的粮食嘛。”
“但是我们不低贱,为什么还会被欺负啊。”
“我……我不知道……”
他们纷纷看向陆宇。
陆宇慨然道:“你们当然不低贱。我九哥说了,劳动者最高贵,那些王公贵族不劳动,他们才是低贱的那个。但是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低贱,就故意说你们低贱,好来踩着你们证明自己的高贵。”
“啊!”百姓们听了这话却没有高兴,反而更加惶惶然了。
九郎君怎会说这样的糊涂话。王公贵族才是低贱的?怎么可能呢!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陆安并没有想过一步到位,百姓一下子就信服自己,一下子就接受“劳动最光荣最高贵”的理念,一下子就唾弃和抨击起了王公贵族。那未免太反人性了。
她只是在见缝插针传播自己的思想而已。
这个世界上,唯有思想是先进且可以不顾及时代局限性的。孔子提出了大同社会的时候,尚且在春秋末期,而大同社会的理念,延续到二十一世纪都还在用,在这条路上,未必人人都信有大同社会,也未必人人觉得大同社会能够由人力做到,但,思想不一定是当下才能用到的东西,它是灯塔,是指明灯——
陆安把“劳动者高贵”的思想传播给百姓,他们只要记住这件事,那么总有一日,总有那特定的时间,他们之间的某些人会猛然想起这个事,猛然醒悟过来——劳动者高贵,而这种高贵,是被肉食者篡夺,且他们得用手里的镰刀和锄头才能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