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赵松年应声附和两句,只是面皮微微抽搐一下,心说:
前年有位大儒拒诏不出,你直接命人将其绑来早朝上,当着一众文人的面去挑人家下巴,笑吟吟说本以为是个惊世奇才看不上我这官家,到眼前一看,原是沽名钓誉之辈。然后又叫人将对方丢出宫外,随便百姓观看指点。人家不给你面子,你把人家里子面子全扒光的时候,可看不出来半点“贤才有什么怪癖都很正常”。
赵松年:“官家既然欢喜九郎,为何不直接赐官?”
官家回首看他,笑道:“我要做的事情,既要才学也要心性,除此之外,我得看看他有没有那个心气。到底是去考进士科还是诸科。若他当真风霜不惧,玉汝于成,我为他开制科,助他驰名天下又何妨?若他没有那个心气,日后朝堂上我便多护他一些,省得被那些老不死的欺负。”
——所谓制科,是一种区别于三年一次科举的考试,其由皇帝特设考场,并亲自主持、选拔人才。
听着和殿试差不多,实际上士人要参加制试,首要条件就必须是进士,次要条件是必须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当推荐人,二者缺一不可。
制试的过考率比普通科举还要严格,以宋朝为例,两宋三百一十九年,皇帝开制试的次数仅有二十二次,通过者才四十一人。
若得制试出身,那荣耀倍胜于进士及第。
柴稷记得陆安心心念念要进士出身。他对其爱之重之,自然想把最好的给自己的骊龙之珠。
只要对方有那个心气,他就开制试。如果才华够,他就正常出题,如果才华还差些许,他就针对陆九郎所精通的那部分学识,出一道为他量身定做的题。
也属于老不死一员的赵松年尴尬地沉默着,心里竟然微微泛酸。
——都还没作出实绩来,就这么护着了。以后真有实绩还了得?
*
陆安习惯了清晨起来去早自习,哪怕大学之后没有早自习了,她也会自己带上书去自习室看。
州学里也有自习室,名为斋舍。
元朝时这种斋舍是用来给学生当宿舍的,但是在宋朝时候,它仅仅是作为自习室存在。
陆安铺开纸,趁着自己记忆力还好的时候,用汉语拼音将某些矿区记下来。
唔……新疆那一块儿有露天煤矿。
内蒙古也有。中国五大露天煤矿:伊敏、霍林河、元宝山、平朔和准格尔露天煤矿。五个里有四个在内蒙古。
辽东也不能忘记了。
……
虽然人还没进官场,陆安已经在尽心尽力地给自己积累政治资本了。
苏教授起了个早,将自己今日的教习内容粗略整理了一遍,便准备去州学内吃早餐。从大门走进去时,还顺便和看门人打了声招呼,道了声早。
他以为自己已经起得很早了,但路过斋舍时,却看到舍内有人影闪动。
苏教授好奇地走过去,便看到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郎君在垂眼一笔一划认真写着什么,有两只蜘蛛在他头顶上方交织结网。
苏教授认出了那人,是陆安,陆九郎。
‘明明学识已超同窗颇多,却还如此勤奋好学么……’
苏教授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
上课时间,苏教授走进讲堂之中,第一个问题就是:“八月即将科举,科举有制科和常科二类,制科不必多说,你们现在还用不上。只说常科,常科之中分为进士科与诸科,诸位可想好要考哪一科了?”
诸生中,有信心满满者,有纠结疑惑者,有眼神躲闪者,不一而足。
苏教授扫视一圈后,点了一个眼神躲闪的人:“蔡公瑾,你说说,你预备考哪一科?”
被点名的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自己被点名,站起来后,表情有点犹豫:“诸科……”
苏教授追问:“科举中,进士科单独一科,而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学究、明经、明法,全列为诸科。你要考诸科中哪一科?”
蔡公瑾结结巴巴:“明、明法。”
苏教授看了他一眼:“你连三礼科都不敢去考,反而去考律法——你是真喜欢律法,还是觉得明法科比之那些经科更简单?”
诸科不需要考诗赋策论,不管它内容偏向经典还是史书还是法律知识,反正考试形式都只会考帖书(填空题)、墨义(简答题)或者大义(问答题),有时是三个一起考,有时候会只考其中一种或者两种,全看当时朝堂风向。
考诸科只要你会背书就够了。
而背法律知识比背经书那些之乎者也简单。
蔡公瑾听苏教授这么一问,羞愧地低下了头。
经科考起来不算难,但是经科里最简单的三礼科——《礼记》、《周礼》、《仪礼》三部儒家经典加起来,有足足十万余字要记要背。
苏教授嗟叹一句:“你便是在明法科拔得头筹,于科举中也只能排第五等,赐同进士出身,都不能立刻授官,只能看朝廷安排,哪个县的主簿(秘书)、县尉(县公安局局长)有缺额,便将你们这些第五等安排过去。”
蔡公瑾抬头看了苏教授一眼,很想说,我不考经科是我不想吗?那不还是成绩不行?
但终究没敢吭声。
苏教授让他坐下后,又环视了一圈讲堂,点起另外一个人:“梁章,你说,你考哪一科?”
梁章起身,也道:“诸科。”
苏教授径直问:“可愿考三礼?”
梁章道:“学生不止能背十万字。”
苏教授喜道:“如此,你要考三传?”
三传就是《左传》、《公羊传》、《穀梁传》,光是《左传》一本就有十八万字了。
一股隐秘的火焰在梁章心里熊熊燃烧,他大声说:“我要考五经!”
五经科,考《礼记》、《尚书》、《周易》、《毛诗》、《左氏春秋》,只比九经科容易上一些。
苏教授十分欣赏他这股劲:“你是寒门出身,若考九经科,六场十八卷对你而言还是太费力了一些,五经科六场七卷,倒还能尝试。”
梁章点头称是:“五经于我而言还有些吃力,我背不完全。而且我家境启蒙较晚,常人五岁便开始启蒙,我是十岁才有书看,但我还是想尝试一下,五经在科举中虽还是列为四五等,但待遇比非经科好上一些。”
苏教授好好赞扬了他一番,道:“量力而行之余,去拼一把,是好事。你还年轻,这次不过,还有下次。”
苏教授等梁章坐下去后,看了一眼其他人,道:“现在,愿意考九经科的站起来。”
呼啦一下,站起了三分之二的人。
苏教授在讲堂里踱步,一边走动一边说:“九经科乃诸科最难,你们能有这个心去挑战,已胜过千千万万人了。”
这三分之二的人面上皆露出自豪的神色。
苏教授又道:“诸科只考你死记硬背的能力,有固定答案,你能背出来,那你便能考上。不像进士科,你光能背书不算,你还得学会去解读它的经义,还要去揣摩出题考官的想法,没有标准答案。进士科想要考上,太过渺茫了,相比较而言,九经科只要考中,便是二等出身,赐进士及第,若能留在汴京,便授秘书省校书郎(国家图书馆校对老师),若被分去地方,则授知县(县长)。”
这些人齐齐点头。
他们就是冲着这个二等出身来的。
九经科虽然很难,但是总比进士科容易,还不用学经义、练策论、懂诗赋,他们的心气也就到这儿了,只求能考上,不求最好的出身。
进士科就没那么简单了,进士科分为经义、诗赋两科,经义科以经义取士,诗赋科以诗赋取士。
选经义科不用作诗,选诗赋科却还要从《易》、《诗》、《书》、《周礼》、《礼记》、《春秋左传》这六本书里选一本作为考试内容。
苏教授又让他们坐下。
最后目光落在位于第一排的陆安身上,收起了那严肃的神色,换成一张笑脸。
刚才喊“考九经科”的人站起来后,那些没站的人未必就一定是考进士科的,也可能是诸科之一,但苏教授就是觉得,陆安定然是要考进士科的。
便道:“要考进士科的站起来。”
于是,室内只有一二十人人站起,其中果真有陆九郎。
教室里的其他学子看着这些泰然而起的同窗们,眼中也不免带了些许佩服。
进士科那么难他们居然都敢闯一闯,不论能不能考过去,这股胆气已是难得了。
苏教授更高兴了。
他来到陆安面前,只看着陆安说:“以你的才学,自然该考进士科,若是去了诸科,哪怕是诸科中最难的九经科,也会被人瞧不起,说你没有心气。”
而进士科考中了,才是一等二等的出身,若在汴京,状元、榜眼、探花授国子监监丞(中央党校干部)、大理寺评事(司法部门科员),若去地方,便授通判诸州,是州中二把手。
陆安就是奔着那一等出身——或者说,奔着当状元去的。
她微一拱手:“能得进士及第是陆某所愿,只是陆某有一事未明,不知教授可否解惑。”
苏教授:“你说。”
陆安便问:“我这两日原想去经史阁借经书,去了之后才发现阁中十二经不全,不知为何。”
苏教授和颜悦色地解释:“你看它经不全,恐怕是已被其他学子借走了。不过经史阁借书有期限,三天内必须归还,你这两天多去寻一寻估计就能看到了。”
陆安心思一向细腻,听完后就立刻意识到:“房州州学中只有一套十二经?”
苏教授坦然:“是,绝大多数州学都是如此。而且,在百年前,许多州学连一套十二经都凑不齐,八十年前,真庙怜悯学子念书不易,这才赐各官学十二经一套。”
——不是当时皇帝不想多赐几套,实在是,书籍印刷太费事太费钱了。皇家也掏不出来那么多钱。
苏教授叹息:“读书向来不是易事。”
他转头看向其他学子:“你们也莫要觉得念诸科便比进士科低人一等。要知这诸科本就是历代先主怜悯寒门、疼惜百姓,才特意推举的。世家大族藏书颇多,可寒门百姓一书难求,若是没有诸科存在,这科举,只怕和九品中正制也差不了多少。都是世家门阀的游乐场罢了。”
诸学子原本还对自己选择诸科,陆安等人去考了进士多有卑意。可听完苏教授所言,他们一个两个却是突然感觉仿佛有重担在肩。
他们的存在,能够让科举不至于成为世家的游戏。
第34章
下课之后, 陆安带着自己整理出来的问题去明德堂问苏教授。
苏教授耐心一一为她解答。
如此五六日后,便忍不住对陆安感慨:“那日雅集上,吾见你文章固如金石, 言语责实为先,诸色举人皆仰视你才学,可谓天资过人,一鸣惊人。本以为你会自持颖异, 可这几日观之, 你每日都最早来斋舍,最晚离讲堂,日日询问教授经义之事,如此向学, 倒比任何材质更为可贵。”
陆安只是谦虚一揖:“他人不知陆某,陆某却自知己身对学问尚有许多不明之处, 哪能自满。”
苏教授调笑她:“经义确实不能松懈, 但你所擅长的诗词, 难道也有不明之处么?”
陆安却是正色道:“纵然是陆某所擅长的诗词, 于韵部也并非完全通晓。”
举个简单的例子,现代人习惯用汉语拼音来对平仄,比如“一”, 很多人都会以为它既有平声又有入声, 要看整体词意, “专一”就是平声,“一群”就是入声, 但实际上, 在平水韵里,它属于“仄”, 有且只有入声一个发音。
还比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绝、灭、雪,看着没有任何可以押韵的地方,但实际上,按照平水韵算,它们都属于“入声屑部”。
因为习惯了普通话的念法,这些韵字一不小心就会出错,陆安刚入门那会儿,是直接先靠死记硬背,把平水韵背下来,再谈其他。
苏教授瞧着面前这位坦言自己不足的郎君,双眼中掠过了为之惊艳的光芒:“难得,我竟然见到‘一任群芳妒’在诗词上露怯,你那一首首清词妙句作出来,我还以为你采诗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