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均州学子义正言辞地说完, 视线快速扫过陆安面颊,心里吐槽:和陆九郎比诗词,是没听过那首“天下谁人不识君”,还是自觉自己能胜过那阙《卜算子·咏梅》?
随后,文绉绉地说:“才情么,自然是看琴棋书画,自古以来大才子皆是琴棋书画四艺精通,咱们顶多算个小才子,今儿个也就只试一艺——这位……陆兄,可能与我等手谈一局?”
——房州“三日棋局”一事,还没传到均州。
均州这边的学子们发现,当这个话说完后,房州人的脸色骤变,一个个欲言又止,似是想回绝他们。
果然!
均州学子眼睛一亮。
每个人每日的时辰是有限的,你再天资卓绝,一天也才只有十二个时辰,你便是每天只睡两个时辰,那也才只有十个时辰学习。
减去练字的时间,减去学诗词的时间,减去背经典研习策论的时间,就算还有时间学琴棋书画,又能学得有多好?
他们提前商量出来的对策果然有用!
不先杀一杀陆安的气焰,怎么动摇他的心境?说不得心境一动,文会上此人就发挥不好了。
陆安:“我曾发过毒誓……”
毒誓一出来,均州学子更觉得自己赢面大了。
如果这个毒誓是假的,岂不是说陆九郎的软肋正是围棋?
如果这个毒誓是真的,陆九郎一人能破多少种棋局?均州州学可是他们大本营,他们随便一商讨,就能拿出奇局、诡局来为难人!
便见均州学子含笑道:“这才情显露,也不是一定就要争个输赢不可,我们只当是以棋会友。唯有于此道一窍不通者,才会显不出才情来,被迫打道回府。”
陆安道:“那便好。说来惭愧,陆某于棋艺不过略懂。”
她的同窗们表情越发古怪,相互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均州学子听到这话,只是客气地说:“九郎莫要谦虚了,若真只是略懂,又怎会作出那般誓言?”
有些话陆安不方便说,她只是微笑。
赵公麟呛声:“你没听说过吗?有个话叫防君子不防小人。”
均州学子们一下子就尴尬了。
他们也知道自己这样拦着人很不地道,但有些事情不地道也要做。
便尴尬地笑了两声,接连道——
“不论如何,陆兄的棋艺定然是不差的。”
“愿于破局上领教陆兄高招。”
“我先来,如何?”
陆安慢慢道:“请。”
……
又是一局再一局的残局被破掉,还是那样越难的破得越快。
均州学子们早猜到陆安此前的说法有谦逊之意,但没想到能那么谦逊,明明是飞龙在天,却非要温文尔雅地表明自己不过是林中长蛇,一个两个下棋下得汗流浃背,手指湿滑得几乎要拿不出棋子了。
看陆安的眼神,已是惊骇莫名。
心中也暗暗叫苦,早知就不走这个歪门邪道,老老实实将人迎上去了。如今一局局下着,怎好脱身?
好在,陆九郎仁义,赢了七八局后,见好就收,拱手道:“多谢诸君相让,琴棋书画我只通棋、书、画三样,若是比琴我早已输的体无完肤了,诸位不愿欺我,想必是听闻房州之事,才特意选了手谈,陆某拜谢。”
房州之事?房州什么事?
均州学子们压下眼底茫然。
自己一下子就被对面捧成了君子,他们愣了一下,脸上表情羞愧之余,也和善了起来:“哪里哪里,陆兄,还有诸位,这边请。”
一行人往均州州学的仪门走去,仪门后面是阶梯,他们的州学建筑落在山上。
这些人走后,一棵大树后面,转出来兄弟二人。
那明显是兄长的人深沉道:“益之,这人好有意思,能破棋局却又不愿下棋,你猜他是不愿还是不会?”
名为“益之”的弟弟道:“我不猜,背后说人易生事端。”
“哎!你别那么严肃嘛……好吧好吧,那就不猜了。走,我们也去试试琴棋书画。”
*
“诸位稍等!”
两兄弟上前,兄长应劭之作了一揖,笑道:“方才听州学诸兄言,上山要显露才情,吾于琴之一道略有涉猎,不知现在可否一试。”
均州学子:“……”
他们说的那个话,分明是特意用来为难陆安的,没想过作为常态。
但现在又不方便说,只能干巴巴道:“可以。兄台,请。”
应劭之又是拱手一揖,垂首时,眼底的笑意像是水母向上轻轻浮动了一下,又慢悠悠潜下去。
他当然知道所谓“试验才情”不是常态,但,这个事情实在有趣,他想掺和一下。
应劭之将背上用布包裹的十四弦筝解下来,布铺在地上,他净了手,戴上义甲,席地而坐。
所谓筝曲指法,便是左手揉、吟、按、颤、推、滑、点、泛,以韵补声,右手托、劈、勾、提、抹、挑、摘、打、花、撮、轮、摇等,针对不同的音位,有不同的技法。
青年试音的指法很柔和,很轻灵,像是在抚摩琴弦。
但当他开始分指弹奏时……
“铿——”
一个重音。
“铿——铿——”
是接连的重音。
由慢而快。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如同潮水奔涌,又好似擂鼓声声,黑云压城。快得让人心头发颤,压得让人无法呼吸。
只是开场,便已尽显此人功力。
那指法仿佛弹在了每一个人的神经和血管上,将弦越拨越紧,越弹越快,千军万马,阵阵频催。
“将军令。”
陆安听到那熟悉的前调,脱口而出。
其他人下意识侧头看向陆安。
他们以前没有听过这首曲子,完全认不出来这是《将军令》,是那首源于唐王朝的皇家乐曲。
这首曲子应当被战火掩埋了才是,有不少人想要搜寻和复刻,却总是不得其法——所以,那弹筝的青年是自己将《将军令》钻研出来的?
可陆安又怎么听出来的?
只有青年的弟弟注意到,当陆安脱口而出《将军令》时,他那兄长抬眼看向陆安的眼神,如同觅到了知音,亮得惊人。
*
陆安之所以能直接听出《将军令》,全然是因为她爱看各种武打剪辑,里面十有八九都会用那首《男儿当自强》的背景音,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男儿当自强》用的曲子就是改编自《将军令》。
应劭之一起调,陆安条件反射就想起来了。
她看向场中其他人,他们已经完全被这首《将军令》吸引去了注意力,面色涨得通红,沉浸乐曲中竟然沉浸得忘了呼吸。
或者,比起忘了呼吸,他们更像是舍不得呼吸,生怕呼吸声打乱了音符。
就在琴弦越奏越紧,气氛越来越绷,众人心跳越来越快之际,青年旋律一变,由快转沉,曲调庄严稳重,声音低沉却又每一声都有力度,恰似将军升帐,令人凛凛不敢直视。
曲音排山倒海那般席卷而来,均州州学生面对外人时的那股傲气,全然被这山倒海倾摧毁,自傲之意荡然无存,唯有骇然——
又是一个天才。
——一个琴道上的“陆九郎”。
这三州文会,到底招来了什么人?此人怎名声不响,以往不曾听过?
“铿——”
“铿——”
这首《将军令》弹到最后,旋律已成倍紧缩,没有任何停顿的节奏听得众人额头竟已冒了冷汗,几要被那紧迫气势挤压得心肺摧疼。
后边来的学子听到这声曲,亦已不由自主地停下谈笑声,怔怔望着这边。
“铿——”
最后一声,琴音悠扬而止。
青年缓缓停了筝曲,夏日沉闷的风,无声地从他指间穿过。
“怎么样?”
其他人看着他,但他看着陆安,本来想沉稳一点,但一下子没忍住,翘了个飞扬的笑容:“这《将军令》,弹得可还行?”
第44章
有才华的人, 被大众欣赏固然开心,但真正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是和他们同级别或者高级别投来的赞许和肯定。
应劭之此刻就是如此。
陆安只是对他说了一句:“听此《将军令》, 陆某还以为见到了天策上将在营中。”
应劭之便眼睛亮得不行,那神情,比官家亲自夸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实在令人侧目。
“多谢。”应劭之矜持地点点头, 又侧头看向弟弟:“益之, 到你了!”
应益之其实不是很喜欢出风头,但既然兄长要求,他便也只能微笑地上前:“叨扰了。琴棋书画中,某擅书, 可能试此道?”
山门外有书桌,也有现成的笔墨纸砚, 应益之便铺好白纸, 用镇纸压住, 避免风吹起, 影响他发挥。
这只比兄长小两岁的青年竟是双手各执了一支毛笔,在众人震惊的视线下,一同落笔。
应劭之弯起嘴角, 为自己弟弟的大放异彩而万分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