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他悟了!
他终于悟了!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赵提学猛地从旁边冲出来,然后对着陆安下拜:“九郎,夫子曾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今日听九郎一言,胜读十年书,还请九郎收我为学生,使我能常伴先生左右,聆听先生教诲。”
赵提学还悟了。
他之前就不该纠结什么自己年纪大,陆安年纪小,不能拜师。
有什么不能的!达者为先!又不是年岁为先!
赵松年啊赵松年,枉你自诩潇洒,还是未能逃离这世俗伦理。
稍作自嘲后,赵提学发出惊天言论:“我如今尚为官身,不好擅离职守,先生且等我,我这便去与官家言辞官一事!不论先生收不收我,我赵松年亦立誓,追随先生左右!”
至于会不会因此被有心人说他给陆安科举透题……别闹,以前他确实担心这事,但现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陆九思靠他透题才能榜上有名?这是侮辱谁呢!
赵松年丢下辞官这话,便直接席地而坐,打定主意要先把整场讲座听完。
而赵松年的举动,令得在场一些学子眼神闪烁起来,竟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陆安又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便是三纲领。”
那大儒听到这段话,大致猜到陆安要释意这句了,立刻正襟危坐,严肃又求知地望着陆安。
陆安道:“私以为,《尧典》中,‘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
“而‘止于至善’,这至善,便是心之本体,是内在良知之致极,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的体现。”
“这三者当为一体,若要达到至善的境界,需要将人人本有的道德本体,向外发用,表现为对百姓的仁爱关怀……”
宋讲文脱口而出:“便如《尧典》所言: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陆安赞许地点头:“这便是’亲民’。”
宋讲文勾了勾嘴角。
勾到一半,感觉不对。
等等,他不是和同窗来踢馆的吗?
扭头一看,果见不少人对他怒目而视。
宋讲文移开视线,一脸平常地继续听陆安所说。并且在心中努力说服自己:怕什么!大儒都在聚精会神听了!他说个见解怎么了!
而大儒们,其实是在疯狂挑拣里面的知识,试图化为理学。
这三者一体,可以是万物一体!
还有“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三者一体,这与“内圣外王”结构不是十分相似吗!内在修养与外在实践实现统一!他们理学就讲究内圣!讲究道德的自我完善啊!
还有“外王”!理学的“外王”就是引君于道!那没错嘛!将他们的内在修养外放,引导君王走上理学之道,这就是一体化啊!
好!
抄了!
大儒们光顾着吸纳思想,化为己用,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根据地在被侵占。
——完全没有注意到学生们在向他们投来求助的目光。
学生们再有思想,却也不及大儒坚定自身。他们听着就感觉……诶!怎么陆九思说的话那么有道理呢?
听着好像没问题啊,这些知识。那我们是继续听陆安的,还是听老师的啊?
人心一旦开始动摇,便会无意识地层层加码,最后彻底倒向另一方。
尤其是,陆安特意选了王阳明心学中运用了儒家经典的句子。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就是朱熹亲自来和王阳明辩论都未必讨得了好,更别提这些还生嫩的学子了。
既然没有得到老师的回应,学子们只能忐忑地继续听下去,一听,就入了迷。
陆安说,孝亲、忠君、信友、爱民这些美好品质,其实本来就存在于人心之中。
学子们内心大赞:是这样没错啊!我们心里就是存在着这些美好品质!
陆安说,你一定是饿过了,才知道这个叫“饿”,冷过了,才知道这个叫“冷”,真切疼过了,才知道这个叫“疼”。这就是知行合一。
学子们一听这个大白话描述,特别认同:是啊!肯定要先经历过一件事,才能和自己认知的道理相结合。原来这就是知行合一啊!
陆安还说,你自己的心便是你身体的主宰。
学子们一思考:诶?好像也没错啊?
……等等?怎么感觉陆安说的都没错啊?
一场讲座下来,学子们视线垂下,盯着地面,只有身体还跟着大儒们行动,向着陆安道谢且拜别。
行出一段路后,有大儒看到自己学生中,有一些人十分心不在焉,频频回望陆安所在,便叹气:“刚从人家那儿学了‘知行合一’,如今怎做不到呢?”
便有学生心情动荡,向着大儒弯腰一拜,转身向着陆安奔去。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一共二十二人,回到了陆安身边。
其中就有宋讲文。
他为首,恭恭敬敬对着陆安一揖:“请先生容许我等留在先生身边,记录、学习先生言语。”
陆安说:“跟在我身边,要实地做事,就像今天下地,很辛苦,你们确定吗?”
有两人稍作迟疑,拱手离去,余下二十人寸步不移,已是说明了一切。
陆安又说:“我接下来几日,除了清理农田,还打算去做豆油,你们确定要跟着我?”
大薪已经出现豆油了,只是还在小范围内食用,而且味道很难闻,绝大多数时候都用来做灯油照明。
而跟着先生做灯油,能学会什么呢?他们又不缺灯油。
于是又有四五人打退堂鼓,最后只剩下十五人。
第71章
陆安很清楚做事先定调子的重要性。
“我做此事, 是为了让百姓吃到更便宜的油。”
在去做豆油的路上,她耐心地将做此事的目的告知众学子:“这些时日,我参与赈灾, 走访民间,知晓百姓每人每日用油大致在一两九钱八分左右,将近二两。洪灾之前,膏油价钱大致在七文到八文一两, 灾后这些时日, 价钱已翻数倍,一两油大多在三十文左右。”
有学子声音猛地拔高:“百姓每日花六十文买油,这怎么行!”
陆安点头:“是的。据我所知,不少百姓已是直接以水煮肉与菜, 少见油腥。”
学生还是一群比较单纯的人,听到这个情况, 皆是面露不忍:“这可如何是好?州尊不曾抑平物价吗?”
陆安解释:“州尊前些时日差人去外地购油, 应当在回程路上了。通判以工代赈, 百姓给官府做事, 日支米二升半,油二两,盐一两, 钱二十七文, 亦能满足每日吃用。”
学生们长舒一口气:“那便好。”
陆安便接着说:“灾时油价非常价, 如今我只说常价,膏油价钱七文到八文一两, 百姓每日吃油都得十四文。”
又不能不吃, 油水不足没办法干活。
众学生静静听着,等先生下文。便听陆安问:“你们可知我大薪有哪些食用油?”
“猪脂!”
“大麻油!”
“胡麻油!”
“豆油!”
“荏油!”
“大头菜油!”
“苍耳子!苍耳子也可作油!”
“还有鸡脂!”
“白鹅膏!”
众说纷纭。
陆安道:“不错, 就是这些。那倘若由你们为房州百姓挑选可食之油,你们会挑选什么油?”
学子们开始陷入思考。
房州野兽虽多,但绝大多数野兽身上脂肪都不能食用——至少在这个时代不能食用。
赵提学想了一会儿,边回忆边道:“胡麻油吧。”
陆安又问缘由。
赵提学回道:“我常在汉水两岸游走,两岸平原多种胡麻。胡麻多,取油便多,油多,售价便会下降。”
陆安点头:“正是如此。但是房州平原不多,若要从其他州运胡麻油过来,商贾为了弥补运输花费,售价便低不下去。只能说,它比其他油脂便宜,却不是最便宜,最适合房州的油。”
有学子便说:“房州焚山而耕,常种粟豆,这便是先生想要向百姓推广豆油的缘由?”
陆安向这学子投去赞许的目光,问:“不知如何称呼足下?”
学子面上带着惊喜之色,立刻道:“先生言重了,在下复姓司马,单名一个疏字,疏疏落落的疏,字希阔。”
陆安便唤他的字:“希阔所言不错,我正是因此,想要推广豆油。大豆本就是房州田地中常见之物,商贾售卖豆油,便不敢售价过高。”
陆十五郎道:“但豆油有臭味,大多数百姓都不愿食用。”
——他学做饭的时候,正好了解过这些油类。
尤其是房州膏油价格又不贵,一两油才七文钱,大多数百姓都能负担得起,这种情况下,百姓会更倾向于满足味蕾的食用油。
司马疏也说:“先生容禀,学生家中是卖豆腐的,也一并做豆油,这大豆榨油又累,所出油量又少,只能做灯油,其数量供应不起多数百姓食用。”
陆安点头:“这事我知晓。我格过豆子,每石得油才十斤左右,的确比较稀少。”
众学子一听陆安这么说,脑子转得特别快:“先生可是有提升大豆出油数量的方法?”
陆安笑了笑:“有。大约能从十斤提到十八斤。”
“提了八成?这么多?!”其他人冷静不下来了。
更是想到之前提前走的那五个人,心里为他们哀悼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