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但陆安可不急,她只是在那里站着,慢悠悠地等,陆寅终究熬不过她,只能抿了抿发麻的嘴唇,微微低头:“还是感兴趣的。只是不显露人前。”
陆安一边把铅笔,以及她找人做的铅笔专用纸递过去,一边问:“嗯?这是为什么?我记得祖父并不在意陆家子弟有副业?”
陆寅接过铅笔和纸,询问过陆安后,便用铅笔在那纸上轻轻描画几笔,只是一下笔,他就感觉到了:“这笔好尖锐——你这纸是什么纸?总之不可能是宣纸,若是宣纸,一写就破了。市面上的纸,我想不到任何一种能够用这支笔来作图。”
陆安:“二哥好眼力,我这纸是专门做的。”
让她从无到有造纸造不出来,但是花钱让工匠把纸作厚,那还是可以做到的。
陆寅点了点头,这才道:“祖父确实不禁副业,但我当初一度将其提成主业,祖父敲打了我,言匠人终究不是正道,我便一心诗词文学去了。”
陆安大概猜到了。
像陆寓当初那个年纪的人,能让他放弃——至少明面上表现出了放弃自己喜爱的东西,绝大部分是因为有一个扫兴的长辈。
这种事情网上见得多了,她根本不意外。
只是问:“二哥喜欢这铅笔吗?”
陆寅的心跳变快了:“你想干什么?”
陆安的表情和语气都好似平常:“二哥若喜欢,这支铅笔,还有一应纸张,我都送给二哥,只是二哥以后得答应我做一件事。”
比如必要时刻,站出来证明:陆九郎并不受祖父待见,连堂兄在哪上学都不知晓,就好像……被刻意与陆家其他人隔开了。
当然,哪怕陆二郎不愿证明,她也不会损失什么。一根铅笔而已,造价便宜,制工简单,她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一大把。
做事情就不要坚信自己一次就能成功,广撒网才是硬道理。
陆安看着陆寅,眼睛里露出奇异光芒:“二哥,你觉得呢?”
陆寅眼角跳动,略微迟疑后,抓紧了铅笔:“行。只要我能做到,我就肯定去做。”
陆安含笑:“我信二哥。”
……
一转眼,应氏兄弟在房州已呆了不少时日。
他们也该离去了。
陆安送了他们一程又一程,十里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眼看着陆安还要再送下去,应劭之只能泪目阻止:“九思,就送到这里吧,待省试时,咱们汴京见!”
同一时间,柴稷也回到了汴京。
大薪的官家回到了他的皇城。
第75章
柴稷回到汴京的第一件事, 就是召开御前集议,告知大大小小官员:朕回来了。
“朕这些时日去了不少地方。”
柴稷笑眯眯地说:“首先便去了富待制的家乡。听闻富待制自为京官以来,一直在为家乡奔走, 前前后后七年间,令家乡得以筑土为塘,好蓄水防岁旱。朕去了萧山,发现果真如此, 有了那两口塘后, 萧山百姓再也不曾苦于田地无水,许多百姓还改了生计,前去贩渔,实乃利民之举。当赏。”
富彦忠, 乃现任龙图阁待制,兼权知开封府。
听到官家这番话, 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
倒不是他做这个事有问题, 他到处跑衙门, 要资源, 推动这项政策落实,这的确是利民举动。他被吓到是因为官家居然真的去实地看了。
这次他推动了水利工程的发展被夸,那万一下一次, 他在乡里做了不好的事情呢?
柴稷又看向下一个官员, 乃御史中丞范奇。
“今岁中秋大节, 可怜房州灾祸未平,朕日夜忧心, 与民同苦, 不敢宴乐,但朕在民间, 却听闻范台长前往河东路出巡采访,商议铸钱事宜时,与河东路官员乐宴?”
范奇脸膛通红,连忙请罪。
柴稷摆摆手:“无妨,这也是人之常情,到底房州与你无亲无故,你将自己本职做好,自然不必去思虑其他。”
话是这么说,但范奇依然闻之有愧,只能下拜。
柴稷坐于上首,扫视诸臣,又笑问:“诸位可知隋唐兵制为何?”
便见尚书左仆射(左相)拜答:“乃是府兵制。隋唐时期讲究兵农合一,全兵皆农,战时出征,战后归农,自有田地耕种,不消国家一文钱、一粒米。”
“兵士自给自足本是好事,然,至玄宗年间,唐朝廷管理腐败,士兵沦为苦力,受人贱视,逃亡严重;又从战后归农沦为戍边无期,田无成男,民不聊生。”
“随后,府兵渐衰,后方兵源枯竭,唐朝廷只得变府兵为募兵,招募胡人,禄山、思明因此而起,遂盛唐转衰。”
柴稷点点头,随后道:“而我大薪一改隋唐之恶,革五代弊端,募百姓为兵,以强干弱枝、守内虚外为则,部署兵力。”
一众官员纷纷点头。
我大薪就是如此厉害!
柴稷脸色陡然一边,沉声:“也因此,我大薪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宗族因此盛行,我听贤人言,此乃:国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朝廷不如乡绅管用,乡绅才是天,乡绅才是法理,乡绅才是土皇帝。我大薪真是自有国情,在朝与士大夫治天下,在野与乡绅治天下。”
这话,皇帝敢说,士大夫也敢听。
他们不仅敢听,这种时候还能面不改色地向皇帝解释缘由:“官家容禀,乡贤自治乃以宗族为基,凭德望行教化,熟知乡里民情,可聚民心、解纷争、恤孤弱。其不耗公帑而能补官治之不足,以桑梓之情固本安邦,实为维系乡土之磐石。”
或者说,其他的都是虚的,地方乡贤不需要朝廷发工资,自发处理当地琐事,这才是实的。
至于朝廷不发的工资,乡贤会从百姓身上加倍抽取这种事情,这就和朝堂上的老爷们无关了。
柴稷也不是那种爱民的人。他更似那汉天子,视天下为自家基业,官员替他牧守四方,百姓便是牛马,既要饲养,又要拿取产出。
乡绅拿走百姓钱财自用的这个行为,在他眼里就是小贼在薅他羊毛,罪不可赦!
“朕不需要他们替朕维系乡土。”眼高于顶的青年天子略显傲慢:“朕要重启府兵制。”
“官家不可,唐末五代藩镇之乱……”
柴稷打断这人的话:“那又如何,五代是五代,大薪是大薪,何况,先帝在时,曾行新法,那新法中便有恢复旧军制之说。”
一提到新法,在场不少官员脸色就变了。
毕竟,他们支持旧法。
于是又有数名官员站出来,引经据典,细数府兵缺陷,试图打消官家的想法。
——他们不是不知道变革募兵法的好处,但那是新法提出来的,只要来自新法,旧法就得否定,就得反对,绝不给新法东山再起的机会。
官家似乎没办法有理有据地说服他们,心中窝火,满脸不悦:“那就说一说军费的事吧。”
官家说:“朕此前问过兵部,禁军一兵一岁约费钱五十千,厢兵一兵一岁约费钱三十千。”
兵部尚书拱手道:“确是如此。”
官家又说:“这是算了衣粮、特支、郊赉,是也不是?”
兵部尚书道:“确是如此。”
官家今日好似一下子失去了对军队的熟识,只一个劲地问:“然而甲胄、兵器——若是骑兵,还得算上马匹花销,这些费用并不在内,是也不是?”
户部尚书接话:“确是如此。”
官家神色似乎甚是凝重:“如今朝内禁军有五十万众,一岁便至少需三千两百多万贯钱,而户部总岁入约一万万贯左右。至少占了三成。但这只是平日里花销,禁军三年一换防,每次换防,开支翻倍。就是六成。”
这还是只算了禁军,如果再算上那三十万厢军……
不敢算,不敢想。
这一时刻,柴稷十分感谢自己那死去的亲爹,死前强撑着裁军三十万,这才让他不至于登基后得面对更多军队人数。
而其余官员已是无言。
如今大薪的军费成了一团乱麻,官员不敢看,不敢算,看了就烦,算了就头疼,但不看不算又不行。每每拿出来说,都不知该如何解决。
柴稷也头疼。
但没关系,他的贤才已经帮他梳理好了——
“诸君。”官家盯着他们的脸看:“朕在民间寻得一贤才,他告知朕,若暂时无法开源,那就先节流,而节流,也不必去看总钱数,只需将所有花销的名头列出来,一一剔除即可。”
“多亏了这位贤才,朕观国库账目清晰了不少,比如……这每岁三千两百多万贯钱的禁军开销,其中有七成是空饷!”
“这些人吃空饷,喝兵血,连一半的钱财都不留给朕,只留三成?嗯?”
这回轮到武官尴尬了。
三成……确实很过分了。
便有武官试图开脱:“这个……官家你也知晓,大薪边防军费开支,是从中央朝廷下发,而非地方给予,那些钱粮金帛赏物……运途也会有损耗,禁军一兵一岁费钱,应当不止五十千……然后,空饷确实也有,但也不是每支军队都吃七成……”
柴稷发出感慨:“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运输损耗。这损耗报高一些,空饷不就不需要吃七成了吗!”
立刻没有人再敢发声了。他们怕再说下去,官家还能说出更过分的话。
但哪怕他们不再辩解,官家还是会继续说:“当然,这么做还是有良心的,朕怎么看怎么觉得,你们不但空饷要吃七成,就连运输损耗也要高报?”
“你们是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可叹朕日日为国库发愁,以私库补贴国库,肚子里早没几两油水了。朕那亲爹驾崩得也早,不给我留几个弟弟妹妹,如今想打个秋风都没地儿打去。”
“不过,朕前些时日认识了个小兄弟,人很好,还教了朕一个谋生手艺,后面若是真吃不上饭了,还可以此谋生。”
紧接着,柴稷不等其他人反应,拿出竹板一敲,开唱:“一朵莲花颤悠悠,穷街破庙也藏锦绣。百里奚曾值五羊换,姜子牙渭水钓王侯,三十年东来三十年西,运道轮转似水流。那个大爷你且留步,舍个铜板胜添十年寿,积善堂前鹊报喜,功德簿上姓名留!”
又是一敲竹板——
“叮当响,福满楼!”
群臣听得脸都绿了。
他们习惯了大薪官家文雅的样子,哪里见过这么无赖的皇帝。
这人其实不姓柴,该姓刘吧。
便有武官干巴巴道:“官家,臣知罪了。”
再不知罪,一个逼得官家去讨饭的名头压下来,他们还要不要活了。
又道:“臣再不吃空饷了。”
柴稷不急不缓地说:“朕也知你们难处,这钱也不只你们拿,从统制、统领……一直到队将,谁不拿一点,一层层下来,还能把钱发到士兵手中,已是幸事。”
这话说得众武官更是汗毛倒竖。
他们不怕官家问责,不论官家是心怀热血,还是雄心壮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次先混过去,以后再想别的方法拿军饷。
可官家这么一说话,言语背后隐约透露出来的意思,可就尖锐至极了:
官家可不是愣头青,只知道发难,官家心里清楚,吃空饷的事情非是一人两人之事,不是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这是一整个军队的弊病,从上到下都有人伸手,想要彻底拔除病根,非改革军政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