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猫旺财
“……好。”
模模糊糊地,能听见他们的交谈声,与漫天的雪一同落下。
低着头,高镇浩望见自己的手,手腕上戴着一条有些褪了色的紫绳,指尖似乎仍旧残留着绵软的触感,那句喜欢……
果然,他还是弄不明白。
崔真真,为什么说喜欢他却不想见他,不准他来,却又……带别的男人回家。
*
到家,放热水,周淮宇被赶去卫生间清理了一下自己,换上小码卫衣。
出来的时候,崔真真拿一支烫伤膏、碘酒、棉签和一包三明治到饭桌上。
“家里只有这些了。”她说。
周淮宇拿起三明治,拆开塑料包装,先是镇定地咬了一口。接着第二口、第三口。
他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受够了周文宰的暴虐和低俗,带着耨股发泄、仿佛想借此冲破什么的意味,忽然大口大口近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不像人,倒像条牲畜。饥肠辘辘到自尊、自傲统统消失的畜生。
许是察觉这一点,他颤抖着又慢下动作,腾出一只手紧捏住另一只手腕。
——不要抖。
周淮宇叱责自己,希图控制住自己,然而双手身体非但止不住反而愈发剧烈地抖动起来,就连牙关也打寒战。
怎么回事?为什么?分明挣脱出了那个地狱,明明就没有流浪在街上,没被风吹,没被雪打,他身处室内却好似一刻都没离开过混乱血腥的家里与荒芜的夜。
他很冷、很冷。
直到崔真真握了上来。
她的双手温暖干燥,握住他的,终于令他一点一点停下震动。
“……抱歉,我,可能感冒。”
他尴尬解释:“今晚比较突然,原打算去朋友家借住一晚,刚好就在附近,但他家已经熄灯了才意外碰到你。”
——撒谎。
崔真真经常说谎,周淮宇曾对此鄙夷可事到如今他亦沉落到她当初的处境,才惊觉有些谎言竟然像是活的,有自我意识,偶尔就会这样不打招呼地从喉咙里跑出来。
什么缘分、凑巧,纯属谎言,根本就是不知不觉走了过来。
理由呢?
在一个下大雪的深夜,不去诊所不去网吧也不去找熟识的李允熙爸妈收留自己一晚,抛弃所有更合理的选项偏偏花一小时走到这里,如此低效的行为,藏在潜意识下的原因是什么?做违背本性的事究竟图什么?
周淮宇很清楚。
他脑子好用,因此难以自欺欺人去找其他理由。他知道,一切的落点在于他想见她,那个在最绝望时刻曾对他说‘活下去’的人。
见到了,却不知晓说什么好,全靠崔真真挑起话题:“你爸干了那么多事,警察那边怎么说?不能判他坐牢么?”
她往棉签上倒了点消毒水,周淮宇接手摁到手肘上:“举报赌i博必须先提供证据,有地址,抓现场。家庭暴力因为我从前几天开始算成年人,不受青少年法保护,也就不成立。”
连理由都是一样的。
周真真、崔淮宇也好,随便你姓什么,叫什么,只要是没有钱的人,无论被打成什么样抱着最后一丝求生的念头拼死爬进警局,一样会被打过招呼、收到好处的警员们搓磨为难,狠狠掐灭光。
“奶奶怎么样了?”
“已经不认得我了。”
听起来糟糕。
“准备什么时候返校?”
“不确定。”
每一句问话皆戳破一层无望的现实。事实上周淮宇正考虑申请休学打工,否则供应不上奶奶高昂的治疗费。
“阿尔茨海默症没法根治吧,就算你一直留家也没用,最终得交给专业的护理院。而且以你家情况,你爸时不时闹事,你又停止学业,只会让老人受刺激、病情加速恶化。”
崔真真道:“搬家吧,请个护理人员,缺钱我先借你。”
“……”
自尊心不允许周淮宇接受救济。
他情况特殊,生父没坐牢就必定会跑到学校班级大吵大闹,满地打滚哭嚎跪拜、花样百出地求钱借钱,以至于从小到大,老师同学乃至街道邻居们组织过的大大小小募捐活动、援助金数不胜数,他从不拿那些钱。
就连李允熙爸妈提出替他照顾奶奶一阵子、方便他专心念书,因为不想欠太大人情,他也拒绝了。唯独崔真真……
崔真真说的有道理。况且她的提议使周淮宇想起另一件事,那便是秋令营后她们没有机会、没有理由联系,脱离了圣格兰、炸鸡店这两个交集点,就再也没见过面。
今晚算是例外,短暂且难重复…。
垂下眼眸,不知想了些什么,他终究没能拒绝对方的提议。
“我……给你补习?就当利息。”
与上次一样,他试图建立新的联系结果遭拒绝:“不用了,我有老师。”
周淮宇想起来了,听李允熙说过,崔真真报了一个非常高端的研习班,每科目都有专门的老师,老师们水平数一数二,均来自名校。
相较之下,他那点本事自然不够看。偏偏他擅长的只有学习而已,倘若派不上用场,就完全无法偿清钱和好意。不像那些人,那个人……
“高镇浩。”突兀地提起姓名,周淮宇问:“你喜欢他?”
崔真真撕创可贴的动作一顿:“你听见了?听到多少。”
“从你说喜欢。”
那就是最重要的部分,她点头:“嗯。”
“……真心的?”
是自愿吗?没有被强迫吗?
他想问的是这个,想要得到的答案是否定。崔真真却冷笑一声:“像我这种人怎么可能单纯有好感?不是因为人而是为了钱才说喜欢,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没有。”
周淮宇并没有那样认为,但他确实宁愿。
比起高镇浩,宁愿崔真真喜欢裴野,那种头脑简单粗暴、除了出身就一无是处的人。比起外形、身材、性格或其他优点,宁愿崔真真看中的是钱,是高镇浩背后金光闪闪的财团招牌而非他本人。
因为只有如此,唯独如此,出于一种自卑自傲、异常扭曲的心理他才可以告诉自己,反复地镇压自己勉励自己,他们并不比他出众,只是运气好,镶嵌上一个好背景。
而他也没有输给他们多少。
头脑、意志、天赋、努力程度,他没有输,并不是因此才注定有一个令人不齿的罪犯父亲、一个逃亡的母亲,注定要被羞辱践踏、被折断的人生。
不是因此被嘲笑,也不是因此不被崔真真喜欢,他只是——运气不好,没能投上一个更好的胎,诞生在更好的家庭,仅此而已。
太可悲了,周淮宇。
必须这样想,他的奋斗、坚持、他一贯以来的骄傲和信心才不至于沦为虚妄。
通过完全否认有钱人的方式,将一切都归根于金钱,此刻的周淮宇好比一只腐臭的溺水鬼,差不多失去了所有,全靠死死抱住这一个念头方能存活下去。
好阴暗,不过,还能更凄惨。
“你那就是那样认为的,我看得出来。”
崔真真把创可贴往他脸上按,随即抬手一个巴掌,啪!清晰利落,带着她的气恼与被误解的屈辱:“……滚出去!周淮宇,立刻,滚出我家!”
她用了全力,打得他偏过头去。
紧接着冲进房间拿了什么东西再飞快出来,扬手砸到他的脸上,一张张纸币从信封中散落出来,飞扬。
原来是钱。
纷落的钱钞缝隙显露出她含泪的眼,切割她雪白的脸。周淮宇忽然有些看不清她,眼神失焦,只恍惚听见她的声音,不断重复:“拿着钱滚!快滚!”
如此尖利,愤怒,哀恸,竟比讨伐高镇浩时还要激动。
他……那句话的伤害居然有那么大吗?
像要下跪一样,不确定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周淮宇弯下膝盖捡起钱,而后被毫不留情地推出门。咣当一声雷鸣似的咆哮。
门被关上了。
“我会写借条——”
“滚啊!!”
楼道间的灯泡闪烁,门缝浮出香气。他静静地站好几分钟,直到灯光灭了好久,刚转过身门后又传来一声闷闷的:“你都没有向我道歉。周淮宇。”
音量极小,他却猛然一怔。侧转过头仿佛能越过门板看见她,双手并用地抓住门把,后背弯起,一边委屈、难过、无声地哭泣一边身体侧靠着大门缓缓滑下。
“一次都没有。”
“明明就在经历和我一样的事情,承受我受过的暴力和耻辱,就算撇开这些不提。”她哽咽着控诉,“我帮你把奶奶送去诊所,替你们交钱、报警,我救了你,周淮宇,一次又一次。你怎么能……”
“怎么能一次都不跟我道歉,为你的傲慢和贬低,你的冷眼旁观、自以为是,我都没有计较,居然还敢说那种话……”
一瞬间,周淮宇被潮水般的哀涌包围。不是他的,源自她。浓郁得令人心惊,叫人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伤心。
“……对不起。”喉咙滚动,他隔着门说。
确实后知后觉。
对不起,误会你的孝心,单方面认定你目光短浅,贪图享受;对不起,即便就在楼下,就身在一家店中却没有对你伸手,始终绑定局外人的角色只为不想惹祸上身、认为你不值得帮。……对不起。
手中的钱币滚热发烫,他的心脏抽动着,将另一只手贴上门。
“不需要了。”崔真真说:“我已经不想听了,也不想再见到你。”
“比高镇浩更不想。”
她特地补了这一句。
“……对不起,崔真真。”
又说了一遍,许久,他恍若惊醒,不能一直站在别人家门外,收回手下楼。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明灭的灯见证所有。
周淮宇没有伞,于是便沉默地走进大雪里。一片白茫沉寂的世间有且仅有他一个人瘦削而又孤寂地走着,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又一场表演落幕。
落入掌心的雪,经体温感染化成水,从指缝里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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