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心柿子
神女依旧闭着双眼,在拂尘杀来之前不挡不避,口中念念有词,她?像一个最?虔诚的苦行者,实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
“是祢啊,玲纳。是食戮苦痛之神,是绝顶山的伟大主宰……”
头顶法器刺空的风声霎时?停住,预想中的惨案没有发生。
当神女耳边响起小孩子的咯咯笑声之后,她?深深呼出一口气,环视一圈,恶子小小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她?向天叩拜过后,才劫后余生似的落下一滴细碎的眼泪。
几大长老的身形被某种?无名的力量定住一瞬,然后就听身后有制止声传来。
龟壳长老哭丧到一半,脸上的眼泪还没擦干,就着急忙慌地挡到神女身前:“几位长老,住手,住手啊!”
三长老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愤怒无处发泄,浑身不舒坦,他:“什么住手!你看看修睦,这孩子死得那么……”
袖子却被什么东西拉住,三长老用力一挣,咣的一声,臂肘和一个坚硬东西相碰。
他愤然看去,碰到的东西竟是一个龟壳,表面已然被他撞裂,龟壳中间?碎出一块鸡蛋大小的痕迹。纵然是不精通卜算的三长老也知道,此乃大凶之兆。
龟壳长老终于?抢得了一息说?话的时?机,捶胸顿足:“哎呦,哎呦!你只看见这孩子死得冤枉,却不睁开?眼睛看看天。”
轰隆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天上。
天色昏黄,不知何?时?乌云席卷而来,幽暗淹没了整个绝顶山,漫天都?是潮湿的咸腥味,不知谁嘟囔了一句:“今日谁抓了个鱼妖上山不是。”声音却被滚滚雷声掩盖。
龟壳长老撕心裂肺:“你瞧,你瞧啊!这绝顶山,已经变天了!”
即使是下雨,这雨来得也太快,太巧了些。更?何?况乌云黑压压地沉下来,大有摧枯拉朽、压垮山巅的架势,绝顶山也曾下雨,可?却从未见过这种?雨!
左长老观察一遭众人的脸色,悄摸问:“诸位师兄,今日天象罕见,可?有谁知道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自然而然地望向龟壳长老。
碎裂的龟壳被丢弃在地,长老一溜小跑回到小眼镜身旁,蹲下,抚摸他的脸:“天象是为他而来,实是在说?他死得并不冤枉。不仅如此,还有,还有你和我,我们也并不冤枉。”
“我们都?是有罪之人啊!”
电光一闪,倾盆大雨应雷声落下,龟壳长老的脸在雨水中惨白如鬼,狼狈模样让一众修士看了也心惊胆战。
天象,是神的旨意。
违背神的旨意,才是最?大的罪过。
随着电光为雨水打着头阵缓缓远去,一众法宝灵光也偃旗息鼓,再没有一个人开?口。
神女抹了把脸,低低的笑声隐没在雨中。她?知道,今日自己算是赌对了。
丰收可?半点都?没觉得轻松,她?绷紧了心里的弦,一步一步地跑下山,到外面监看。
倘若有人不服神女,当杀,有人问起掌门,当杀,有人趁机搞小动作,也当杀。
等到一双触手杀得油光发亮,新鲜和陈旧的血渍在丰收脸上堆叠如山的时?候,她?才撑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掌门洞府前。
年级不大的女孩跪坐在门前,仰头观察那道始终未曾消散守护阵法,金光闪烁,坚固无比。
此刻绝顶山已经彻底变成玲纳的领土,所有人、妖、修士和兽类,口中称颂的是玲纳的名字,心中尊敬的是食戮苦痛之神。绝顶山已经变成了祂的国,信仰如潮水般向人世间?弥漫。
每当清晨和正午的钟声敲响,静训堂的吟诵和祈祷就会一浪接着一浪,往更?远更?深处翻涌而去。
大家都?在等待他们的神醒来。
可?神始终静默,没有回答。
掌门赌输了,输的不止是一个小小的信徒。
“怎么可?能,她?分明是我最?忠实的信徒,她?怎么可?能背叛我?我给了她?莫大的权力,让她?一个小小凡人在绝顶山行走,还能来侍奉我!她?不感?恩戴德永世效忠,竟然背叛!!!”
这条干瘪的灵魂就像枯萎的花瓣,轻轻一揉就碎成粉末。
他尖叫:“不,是你搞的鬼,你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哈,我竟然忘了她?也是女人,啊,一定是你,你用那套妖言惑众的说?辞蛊惑了她?,对不对?”
怪物身上的疯狂已经被完全激发出来,那股馥郁的气息让玲纳迷醉,她?一点一点地品尝佳酿,舔了舔舌头。浑身的骨头都?开?始咯咯地笑。
“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玲纳的小尖牙上闪着寒光,“你知道的,你一直以来相信的东西,它错了。”
“你无法成神。”
患失病就在此时?被引爆,轰隆一声扩散到每一块血肉中,深入脑海,直击灵魂!
那香味实在太美,玲纳的口涎从每一根触手末端流下,忍不住提前咀嚼这还未烹饪好的大餐。
掌门的气息环绕玲纳的脖颈,和她?亲昵地贴在一起。
他在最?后时?刻还试图诱惑:“现在还不晚,我们可?以合为一体,用你的力量,还有我的手段。只要我们坐上这个位置,你就可?以接手一切,这不好吗?”
就像大长老一样,一个人的名字响彻人间?,另一个却掌控着一切。
玲纳欣然:“当然好啊,只不过这一切和你没有关系,等你死后,我会接受全部?的一切。”
掌门伤心道:“你好像往我灵魂里注入了什么,对不对?但没关系,我还剩一个心愿,你只需要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玲纳提前回答,摇晃脑袋道:“成神的关键不是晶玉,也不是力量。”
“不,”掌门用最?轻最?轻的声音说?,“我听到了你说?的怪物与人的区别,收获颇多?。但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下。”
他说?:“人和神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不,你想问的不是这个,你究竟想说?什么,说?出来。”
掌门重新陷入癫狂,他高呼:“没错,我想问,如果所有人都?敬仰我,崇拜我,狂热地追随我,他们都?将我称为神,那么这样的我和神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要所有人都?说?我是神,那么我究竟是不是,还有什么意义吗!?”
没错,就是这个。
玲纳在等待的东西,从他灵魂中窃听到的东西,那股无与伦比的香味,就是这个。
他走偏了。
在充斥着疯狂和危险的深渊之中,成为神的路只有一条,哪怕偏移一分一毫都?会失败,会变成怪物,变成疯子,变成诡异的污染源头。
而这位自认为神的怪物又比别人多?了一分独特的香味,独属于?人类的,简单纯粹的傲慢。
他是不会明白的,他自认为能掌控一切、睥睨天下的力量,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人的妄想。站在山巅上的蚂蚁洋洋得意,以为让所有蚂蚁都?向自己磕头朝拜,世界就会被自己占有。
他从来没有见过蚂蚁以外的生灵,那么蚂蚁就是世上的神,他就是神!
这只蚂蚁向坠落在同一个世界的“怪物蚂蚁”发起挑战,设置一个拙劣的陷阱,然后挥舞着锋利的大颚,向着那只看着和普通蚂蚁没什么不同的怪物冲去。就像他以前做过千百遍的那样。
玲纳捏住那灵魂的牙口,掰开?来左看右看,终于?满意点点头:“我果然没看错,你很有天赋,比我更?适合它。它也会喜欢你的。”
它是什么?掌门没有问出声,因为他再没有气力了。
可?好心的玲纳却愿意为他解释,哦,玲纳真是一位善良的神祇。
她?说?:“既然你所求的是一个美梦,幸运的孩子,我愿意把它让给你,正如你期待的那样。”
伴随着灵魂撕裂般的尖叫,患失病彻底剥离。
……
良久的寂静之后,一个巨大的怪物睁开?眼睛。
远处的黑暗汇聚成一片汪洋,数不清的星点明明灭灭,银河紧紧压在头顶,冲刺般的呼啸声近在耳边,从四面八方逼迫而来。暗到没有实体的河流,亮到摧毁一切的火焰,这里的所有,不论绚烂或者奇丑,不论新生或是腐化,都?不能靠近,不能观察,不能思索!
唯一能获取的信息只有危险!危险!危险!
这里,不是地球。
那大怪物翻转自己的血肉,试图遮挡住一切能刺伤自己的光和黑暗,只留出一丝空隙,面对着星球上另外一只陌生的小怪物。
眼前的陌生小怪物拥有蛔虫般白嫩滑腻的下巴,它施施然拨成两?半,用植物根须状的东西挠了挠,几条粘稠的虫子蠕动出来。小怪物大口咀嚼,虫子的汁水迸溅,散发出腐臭的芳香。
它昂头道:“伟大的加戴士大人命令你,诞下伟大的子嗣,然后再诞下其?兄弟、兄弟的兄弟,诞下伟大的儿孙、其?儿孙的儿孙,将所有伟大的血脉全部?返还,一点不能私藏,直到所有血肉都?化作伟大的新生命。”
大怪物一愣,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它身上充满困惑的味道。
它记得自己刚刚在一场战斗中取得了胜利,将某种?和幻想有关的病痛转移到了别人身上。可?还没来得及享受这一切,就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对,重新,它一定来过这里。不出意外的话对面的陌生小怪物一定是什么人假扮的,大怪物决定撕掉对方的皮,瞧一瞧里面究竟住了什么样的恶鬼。
“我是不会跟你走的!”它舒展自己枯树枝一般的触手,猛得抓住眼前的小怪物,将其?举起。
“你应该跟我走,大怪物。”陌生小怪物说?,“你忘记了吗,人类才会害怕生儿育女,你这样的怪物并不害怕繁衍。”
大怪物一松手,愣住:“对,好像是这样的,这样才是对的。”
它拼命思索,为什么自己不怕这些来着,肯定是因为,一定是因为……
没错!它繁育出来的东西并非它的子嗣,而是它自身。
也就是说?,它拥有很多?,很多?很多?的分裂体!那可?是白捡的性命啊!
一想到这个,大怪物就兴奋起来,它试着召唤出另外的自己。
一定有很多?吧!一定会密密麻麻,挤在血肉墙壁中脸呼吸的空隙都?留不出来,只能眼睛挨着舌头,后脑贴着心脏,触手和肠肚黏连在一起分割不开?,到处都?是黏糊糊的、红色、悄然蠕动的筋膜。一定会在一团团分割不开?的血肉中找到无数张嘴和能发声的喉舌,然后他们会说?……
会说?什么来着?
大怪物期待地转过身去瞧。可?身后除了耀眼的黑暗刺痛了它的眼睛,让它哀嚎着跪地痛哭之外,空空如也。
“这不对!我的孩子呢?我的信徒呢?那些祈祷和钟声呢?怎么会全都?消失了!啊——”
陌生小怪物点点头:“对啊对啊,怎么会全都?消失呢,应该都?在才对的啊。”
大怪物哭:“你!是不是你偷走了我的力量!你偷走了我的孩子对吗?”
陌生小怪物歪头:“不对,我可?没有这么做,你再猜一猜。”
大怪物把小怪物捞到眼前,撕裂它的伪装,狠狠道:“我知道你不是怪物,让我看看你皮囊下隐藏着什么东西……”
小怪物没有反抗,它顺从地接受。
“这、这是什么?”大怪物所有的触手并用,终于?从对方身上撕开?一个口子,露出陌生小怪物的真容。
那是一个人类身躯,似乎比其?他人类更?白皙一些,嘴唇更?红润一些,面貌更?柔美一些,双目更?天真一些。此刻她?正笑吟吟地坐在地上,一张脸无辜地望向它。
不对,大怪物察觉到十分的不对。
因为那张脸应该属于?自己才对!
如果她?是玲纳,那自己是谁?大怪物疯狂回想着自己记忆中的细节,脑海中的画面只有两?个人,如果对方是玲纳,那么自己只能是另一个。
是那个普普通通却用谎言来妄想成神的废物人类?不行!这怎么可?能!
“对啊,”玲纳说?,“怎么能怀疑自己呢,既然你想成为怪物,那么你就是怪物。不信的话,你可?以生个孩子试试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