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如果他们真的能动得了我,就不会选择烧寺庙了。”柏灵轻声道,“可见和处理我比起来,还是直接放火简单一些。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忌惮什么……但明天我肯定非常安全,这个不用担心了。”
宝鸳愕然。
这是什么逻辑?
等送走了宝鸳,柏灵一个人随意地倒在了东偏殿的床上,伸出手臂挡住了眼前的光线。她沉默地想了一会儿,仍是觉得没有半点头绪,偏巧这时候承乾宫外传来宫中打更人的报时声,柏灵轻叹一声,一个翻身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一时半会儿想把事情想明白是不可能了,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她有的是时间去等。
你也会有恐惧慌张、感到害怕的时候吗,林婕妤?
真想亲眼看一看啊。
……
储秀宫的侧门,在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里略略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虚晃而入。
金枝被闯进来的胭脂撞了一下肩膀,当即拉下脸来,没好气地道,“干什么啊,外头又没人,这么着急忙慌的是要赶死么?”
胭脂的脸完全冷了下来,她像是没听出金枝语气里的揶揄,只是低声道,“婕妤在么?”
“我们娘娘这会儿睡着了,等你一下午了不来。”金枝白了她一眼,“等着吧。”
得了林婕妤在宫中的消息,胭脂竟是直接甩开了金枝挡着的手,大步就往储秀宫的主殿里走。
金枝就差没喊出声来。她追着上前要去捉胭脂的衣袖,却发现自己根本近不了胭脂的身——明明就差几步,可胭脂的手臂却总是恰如其分地格挡躲闪,竟像一条滑溜的鱼似的叫她怎么也抓不住。
眨眼间胭脂已经推开了主殿的侧门,低声唤了一声,“婕妤万福金安。”
屋子里,林婕妤没有点灯,她仍是像往常一样横卧在榻上,昏暗的屋子里,她细杆银烟里的火星随着她呼吸的节奏明灭。
“娘娘,胭脂她竟然——”
“你下去吧,金枝。”林婕妤坐起了身,轻轻将手里的银烟撂在了床边的矮几上。
金枝瞪了胭脂一眼,也只得先退出去。
屋子里很快安静下来。
胭脂缓步走近,眼睛里露出了凶厉的光,“你知道你这次,给明公捅下了多大的篓子吗——!”
“捅篓子的不是我,”林婕妤神色清冷地迎着胭脂的眸子,带着一抹残酷的冷笑,“东林寺是我烧的么,我昨日就说过了,不必把那丫头要上东林寺的消息放在心上,就为了避开那丫头放火……也不知道是谁向明公进言献的昏招?”
“烧东林寺是明公亲自下的令!”胭脂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声色之中带着盛怒,“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
林婕妤的动作微微僵了一瞬,良久才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为什么?”
“前天夜里柏灵消失了一夜,你知道她是去了哪里么?”胭脂的眼里带着几分怒意,良久才一字一顿地开口,“她去了卷、籍、司!”
第二百一十一章 明公
“……不可能。”林婕妤冷淡地看了胭脂一眼,过了一会儿,她喉咙动了动,“如果有人提了去卷籍司的查阅申请,我不可能不知道。”
胭脂冷笑了一声,“谁给你的自信?”
林婕妤固执地移开目光,“是你职级太低,根本不了解卷籍司是个什么地方……”
“就在从你这里回去的当天下午,宝鸳就领着她去了卷籍司,一直到次日早上才回来,她在卷籍司待了整整一晚。”胭脂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林婕妤心上,“且从卷籍回来的当天下午,屈氏给东林寺的拜帖就送上了山……你还觉得这就是巧合吗?”
“不可能!”林婕妤抬高的音量,“没有谁能随随便便进卷籍司——”
“她是拿着圣上的手谕进去的!”胭脂的声音立刻盖过了眼前的美人,“你要是再执迷不悟下去,别说是我,明公也留不下你!”
林婕妤微微一怔,圣上的手谕?
建熙帝怎么会突然给柏灵这样的手谕……
不可能……
“……那柏灵到底知道了多少?”林婕妤的后背此时才沁出了汗水,“她知道你的身份了?”
“暂时还没有,她到底知道了什么……我们也还在查。”胭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还不清楚她在底下到底调看了哪些人的卷宗,所以明公才会下令一把火烧了东林寺的西客舍,这已经是为了应急而出的下下策了……
“她来找你的那次,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每个字你都和我重复一遍!”
这样的情景是林婕妤万万没有想到的。
她皱着眉,仔细地过了一遍当日和柏灵的所有对话——难道有什么破绽是自己没有留心到的吗?
不可能……
“……我没有什么好和你重复的。”林婕妤眨了眨眼睛,目光依旧带着几分不屑,“那一日的对话,每一句我都写在了给明公的回函里,你想知道,去问明公。”
说着,林婕妤双目一翻,再次看向胭脂,“而且我已经说过了,她从我这儿看到的,唯一的,与东林寺有关的线索,就是我起居注里的记录,仅此而已,不可能有其他纰漏。”
“你为什么要给她看你的起居注?”
“因为明公想知道她到底对屈氏做了什么,明公想知道她为什么要看屈氏的起居注,想知道她会问什么样的问题,给出什么样的诊断……”林婕妤切齿答道,她目光凛冽,“我自己做过的事情,我自己清楚,我不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明公不应该不信我!”
“……”胭脂怒火中烧,“你说的这些,最好是真的。”
“那就等着瞧吧。”林婕妤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但她的脸还是带着某种张扬的笑意,“……你该回去了。”
胭脂深深地望了林婕妤一眼。
“你不要得意忘形。”
丢下这句话,胭脂转过身就要走,林婕妤略略昂起了下颌,“你懂什么。”
胭脂被激地停住了脚步,怒目回头,却见林婕妤身姿如同水蛇一般蜷曲着,重新躺在了纱帐之下。她轻轻抚平了自己身前褶皱的绒毯,声音再次变得慵懒,像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明公要的……就是我的得意忘形。”林婕妤如是说道。
……
入夜之后,屈氏又回到了承乾宫,今日外出的活动强度再一次接近了她体力的极限,但这种带着几分酣畅的疲倦,对她而言已经是久违的惊喜。虽然她还想再做一些什么,但一回屋还是很快睡了过去,宝鸳原想上前将屈氏喊起来——免得现在睡了,夜里又失眠,但郑淑拦住了她。
两人在窗口燃起了一炷香,约定让屈氏小睡一会儿,香灭了再喊她起来。
院子里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恍然大悟的感叹声,隐隐还能听见宫女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郑淑皱紧了眉,“宝鸳你快去外面看看,怎么这么吵啊。”
“好~”
为了隔音,郑淑放下了窗。
浣衣局的下人方才将将把前几日送去的脏衣服洗干净送了回来。郑淑把它们都放在了屋里的一处坐塌上,然后一件一件地亲自手叠——这些事情郑淑从来不会让旁人经手。
她还记得自己随屈氏刚进宫的时候,屈氏曾有一件特别钟爱的水袖裙不小心被划破了。当时要用的丝线承乾宫里没有,她们便送去巾帽局让那里绣娘代缝,结果拿回来的时候,绣娘竟漏了一根针在上头。
那绣娘被捉拿之后,竟说是因为自己连夜织补所以不当心出了岔子,郑淑绝不信这种借口,事情最后闹到了慎刑司,那个绣娘被杖击八十后丢出了宫外。
自那之后,所有屈氏贴身穿的、用的东西,只要是从外头走了一道,再回来时郑淑便要再过一道手,检查看有没有异常。
“淑婆婆……?”床榻上屈氏的声音传来。
郑淑抬起头,这才看见窗台上的香早已燃尽了,她连忙放下手里的衣服,转身走到屈氏的塌边。
“外面今天……有点吵啊。”屈氏扶着额轻声道,“是怎么了?”
郑淑这才想起来方才叫宝鸳出去看看的事——可宝鸳竟是出去了就没有回来。她高声唤了在外面候着的宫女,让她们去院子里看看宝鸳在不在。
不一会儿,宝鸳带着几分尴尬地走进了屋子。
“外头是怎么回事,”郑淑皱眉问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是柏灵在院子里讲课呢,我也站着听了一会儿……就站在那儿听忘了。”宝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除了青莲她们,还有好些人都在一起听,大家在一块儿议论,声音就有点儿大了。是不是惊着娘娘了,我现在出去喊她们小声一点儿……”
屈氏听着,脸上却多了几分笑意,她摆摆手,示意宝鸳先不用出去。
“柏灵今天讲的什么?”
“奴婢出去得晚,开头那一段就全都没听到,不过奴婢借她们的讲义看了下,感觉干巴巴的也怪没意思的。”宝鸳几步走到了屈氏的身边,“奴婢出去的时候,正赶上柏灵在讲‘相关不等于因果’,娘娘,这个真是太好玩了。”
“是吗?”屈氏眼中升起几分好奇,“这是在讲什么?”
“柏灵讲了个故事,说是有个县令发现,城里只要卖冰糖绿豆汤的人一多,盗窃案也就多了,”宝鸳笑着说道,“连着几年都是如此,他该怎么理解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呢?”
第二百一十二章 小课堂试讲
“哪会有这种怪事了。”淑婆婆皱着眉头说道,“两边根本八杆子打不着……”
宝鸳笑道,“真的有啊,一会儿说了原因就特别清楚特别合理了……但婆婆你先猜一猜嘛。”
“是城里卖冰糖绿豆汤的人身份有问题?”屈氏轻声问道。
“不是。”宝鸳说道,“这些卖汤人都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
“那是城里买卖绿豆的人和贼是一伙儿的?”郑淑也猜道。
“也不是。”宝鸳接着摇头,“买卖绿豆的,种绿豆的……全都没有问题。”
屈氏和郑淑又猜了几个,但也都被宝鸳否决了。
“哎呀,猜不着,猜不着。”郑淑连连摇头,“这还不知道是哪个爪哇国里的荒唐事,随便杜撰一个,还要我们来想理由……”
宝鸳接着道,“很合理的呀,淑婆婆你想,卖冰糖绿豆的人多了,是不是说明天气就热了?”
屈氏和郑淑都点了点头。
“天气热了,夜里会开窗睡的百姓就多了;百姓夜里开窗的多了,入室盗窃的自然也就多了。”宝鸳轻声道,及至此时,屈氏和郑淑才忽然明白过来。
宝鸳又接着说,“而这个县令则须得认清,这卖绿豆汤的变多和盗窃变多二者之间存在相关关系,但却没有因果关系,方才能拿出正确的解决之法。”
“……这是什么诡辩术啊。”郑淑又一次皱紧了眉,“本来就没人会把绿豆汤和盗窃的事情联系起来嘛。”
“是的啊淑婆婆,在这个故事里,把相关当因果是很荒唐的,但实际上一旦换了场合,很多人就都是在这么做啊。”
宝鸳学着柏灵的语气,在屋子里踱起步来,“我们就拿东林寺的香囊来打比方。为什么说买了东林寺香囊的人,不仅能少生病,而且能长寿?难道真是那香囊有奇效吗?未必的,那香囊一两一个,能买得起的大多数都是达官显贵,这些人吃的好,住的好,不用下地劳作,还有人服侍,病了累了还能瞧最好的大夫……那肯定就要比买不起香囊的要活得长。
“买香囊和活得久、病得少之间是相关关系,就和前面卖绿豆汤和发生盗窃案一样,这里头真正的因果关系是物质生活条件好,所以才能身体好。”宝鸳笑眯眯地说道,“如果错把相关当因果,真的相信那香囊能保平安,对富人来说也就是撒钱听个响,可对穷人来讲,却是人财两空。”
郑淑刚想斥责宝鸳对佛门不敬,就听得一旁屈氏哈哈笑起来,“有理。”
宝鸳见屈氏眼中带笑,似是听得很开心的样子,演得也更卖力了些。
她撸起了袖子,笑着道,“更关键的是啊,人如果分不清相关和因果,有时候甚至容易在大事上栽跟头。”
屈氏笑道,“这又怎么说呢?”
“譬如说,雄鸡一唱天下白,那只不过是因为鸡打鸣的时候恰好在清晨罢了,不论它打鸣或是不打鸣,天总是要亮;人也是一样,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一个人的成就既要看个人的努力,却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倘若真的将运势之力视为自己手中的因果,那迟早要被教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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