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一个是柏奕,一个是曾久岩,还有一个看起来文弱白净的少年,柏灵并不认得。
几人正喝着茶谈笑,脸上都带着盈盈的笑意。
“原来是小侯爷啊。”柏灵恍然大悟,难怪刚才听声音觉得熟悉。
这下就说得通了,世子应该是和他的那些朋友们一起来的……可他怎么一个人躲在外头呢?
柏奕站起身,扶着柏灵从窗口翻了进来。
“虚云大师还没回来啊?”柏灵小声问道。
“没呢。”柏奕回答,“两位公公去催过几回了,都说是有急事还没处理完,让我们再等等。”
曾久岩和张敬贞两人听罢,彼此相视一笑——也不知李逢雨在门前究竟使出了什么招数,竟缠了那老和尚那么久。不过,若不是李逢雨巧舌如簧,他们也钻不了东林寺门禁的空子,更不可能和柏奕一起在这茶室之中坐而论道了。
张敬贞起身向柏灵作了自我介绍——但其实在见安湖的那一晚,柏灵已经从十四那里听过他的名字了。
在那晚十四的讲述中,张敬贞其实是最让柏灵印象深刻的那一个。
他是大周兵部尚书张守中张大人唯一的长子,年十五。
就才情而论,张敬贞几乎是京中子弟里首屈一指的存在,然而他那十二岁便中了探花的天才父亲却给他定下了一条规矩——不到十六岁,不得参与科举。
张守中在年轻的时候做过了天才,便知道做天才的寂寞,也明白许多事并不是越早开始越好的道理。
作为十二岁及第的进士,张守中承受了太多额外的负累和恶意。
一方面人们对他期许太高,以至于旁人做到六七分就可以的事情,他不得不做满十二分——否则就要背负“不过尔尔”的嘲笑;
另一方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拿他当朋友,他穿着松松垮垮的官服站在一群比他高一尺两尺的男子中间,他能感受到一些人将对他的嫉妒转化成对他的嘲笑。一个十二岁的探花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一只怪兽,人们赞赏往往并不出自钦佩,而出于某种对异类的玩赏。
在同龄人还在书院里苦读的时候,年少的张守中已经开始了他在官场的孤独厮杀,这一条血路走来有多辛苦,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所以他不会再让他的儿子重蹈覆辙——尤其是当年幼的张敬贞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在读书与策论上表现出惊人的天赋时,他便下定了决心,要等这孩子年长一些,性情再通达一些,个头再高一些的时候,再放他去闯。
然而在张敬贞这一头,这又是另一种故事了。
他和曾久岩、李逢雨这种生下来便有侯爵之位可以承袭的朋友不一样,即便他的父亲是内阁大臣,他也只能走科举一条路来开拓自己的仕途;
在他的同窗之中,已有许多文思武略远不及他的朋友中了秀才,中了举人,甚至有些走对了门道的已在翰林院中跟随前辈历练。只有他一个人,十五岁了却还是白身,除了“尚书大人家一个极有才的大公子”这个虚名,再没有能拿的出手的履历。
事实上这种无解的困境,在大周再没有第二人能知道——连张家父子彼此都没有互相谈及过。
即便是把“勒令十六岁前不得参与科举”“才情惊人”“其父十二岁中探花”等等细节事无巨细传递给柏灵的十四,也没有深想这里面的因果。
但对柏灵来说,这种设身处地是一种职业习惯,她虽然从未见过张家父子,但却已经隐隐嗅到这里头冲突的味道。
如今茶室中一见,柏灵心中慨叹——这少年果真是如她想象的那副模样,英气之中带着几分难言的忧愁。
才情这个东西很奇妙,它从来都是双刃剑,如果一只鹰的翅膀生来就比同龄者更健硕,可却迟迟没有机会展翅试飞,那这重重的翅膀就只会给他带来负累,而无法给他带来任何快意人生的乐趣。
在和张敬贞彼此点头致意的瞬间,这些念头倏然在柏灵脑中闪过,如同顺流直下的轻舟在水面带起涟漪。
柏灵落座之后,曾久岩又继续和柏奕攀谈起来。这一次茶室之行,他益发感觉柏家的这对兄妹简直是人间宝藏,先前在见安湖畔和柏灵漫步的那一晚他已经觉得一见如故,今日与柏奕聊起许多事情来,则更是心潮澎湃。
柏灵在一旁听着几人的高谈阔论,没过多久就已经有些忍不住打起了呵欠——似乎男人们只要凑在一起,就一定会谈家国大事,就这么一会会儿,两人已经从金人近十年的动向聊到了近日回京的申集川。
曾久岩忽然想起了什么来,看向一旁张敬贞,“方才我们过来的时候,还遇上了申老将军派来的人——”
柏灵忽地清醒过来,抬眸望向曾久岩,“这位老将军派人来干什么?”
“他似乎和这次在大火里殒命的一位师傅是挚友,所以派人来祭奠。”张敬贞答道。
柏灵眨了眨眼睛,“……惠施大师吗?”
“是。”曾久岩和张敬贞都有些意外,“你也知道他吗?”
柏灵摇了摇头,“只是来的时候听引路的师傅介绍了,毕竟漫山遍野都是来送这位大师的百姓……老将军和惠施大师是挚友啊。”
“对。”曾久岩将先前听到的,惠弘与那几个年轻将官的谈话一一说了,在座之人亦是一片感叹,只有柏灵若有所思地端着茶杯,有些在意地凝起了眉。
第二百二十一章 半生瓜
从战场莫名归来,夜间难以安眠,且有近乎“邪祟”的怪病……这个形容,怎么看都有点创伤性应激障碍(PTSD)的意味。
又过了好一会儿,虚云大师那边来讯,终于是把手头上事情解决完回来了。
曾久岩虽然仍想和柏奕继续谈天,但一听大师要来,恐一会儿李逢雨在外胡闹乃是蓄谋的事露馅,便起身向柏灵兄妹告辞。
“算了,正好我们有个朋友也走丢了,我们这会儿出去找找他吧。”曾久岩拱手道,“让我留下听佛法布道,还不如拿刀给我个痛快呢。”
“久岩,慎言。”张敬贞在身后小声提醒道,“这里毕竟是寺内……”
曾久岩捂着嘴,“好好好,不说了。”
他看向柏奕,“你平日里都什么时候有空,我去太医院找你玩!”
柏奕哈哈大笑,“还是别来了,太医院里的活儿那么重,我是今天得了柏灵的手信才好容易换班溜出来一趟……平日里就每初一十五两天休沐,我都待在家里懒得出去。”
“待在家里有什么好玩的!”曾久岩大手一挥,看向柏灵,“你呢?你初一十五也有空吗?”
“……倒是,还好。”柏灵答道,“就看贵妃那边准不准我的假,不过这个月二十或是二十二的时候,我得去太医院开始讲学——”
“好嘞!”曾久岩开心得很,直接打断了柏灵的话,“讲学是个苦差事,不好好休息玩乐,一直一根弦绷着人怎么受得了呢?”
柏灵很想提醒一下眼前的小侯爷——见安湖的五日大休才刚刚过去。对一个月只能休息两天的古人来说,这已经算是超长黄金假期了。
张敬贞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这个月十五,我带你们去见安湖的西畔游船,”曾久岩不由分说地拍了拍柏奕的肩膀,“柏灵既是要准备讲学,到时候再看有没有时间,你是一定要来的!”
“……”
柏奕表情迷惑——你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我也是很忙的啊!
柏灵轻叹了一声,“小侯爷快去找找你们走丢了那位朋友吧,他一个人落单这么久,说不定着急了。”
“不至于,我们一开始也着急,”曾久岩笑道,“但转念想想,毕竟那么大个人了,放着自己逛逛也没什么。”
晃晃悠悠走到东林寺北门的陈翊琮,此时猛地打了个喷嚏。
……
虚云来后,柏家兄妹都恭敬地行了礼,几人在茶室的中间席地而坐,一旁年轻的僧人前来煮茶。
茶香渐渐涌起,这一波香气直让她想起在承乾宫里尝到的新茶。再看煮茶师傅的动作与银制的器物,她忽然觉得,这地方实在是处处透着富贵。
柏灵这一次来,一为探访西客舍的虚实,二为求证青莲口中的冤情。
如今既见了虚云,她亦不打算放过从这里求证的机会。柏灵先是说起自己在御花园为贵妃祈香的事来,而后便讲了这段时间以来的心德体会,期间引来虚云大师几次侧目,颇有几分惊奇中透着赞叹的意思,而后频频夸赞柏灵在对佛法的领悟上自有灵性,实乃有佛缘之人。
若是在平日,遇见如此慈眉善目地老方丈,柏灵大概也就受了这好意。
只是青莲的故事先入为主,再加上东林寺中透出的这股富贵气,虚云从始至终的虚浮夸赞,终是没有入得了柏灵的耳。
柏灵浅笑,低头喝茶,忽地有几分不适地捂住了肚子。
“小施主怎么了?”
柏灵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寺中,今日还有斋饭吗?早上出门太早,还没来得及吃东西。”
虚云笑起来,伸手招来在门口守候的小僧,对着他耳语了几句,而后扶着矮桌起身,示意柏灵和柏奕跟随自己往外走。
今日的东林寺膳堂一个人也没有,先前小跑着过来的小僧已经来报过了信,等柏灵他们到时,灶间已经升起了火,不多时,两碟小菜和红豆米饭就端了上来,“素什锦和半生瓜,施主慢用。”
那素什锦里,红萝卜台蘑冬笋豆皮被切成了细丝,似乎还拌了些菠菜和黄花菜在里头,淋上了些麻油,非常的香;柏灵和柏奕都尝了尝,赞不绝口。
再看另一盘半生瓜,柏奕略略皱眉,“这不就是清炒苦瓜吗?”
虚云叹了一声,望着那一碟小菜,轻声道,“半生瓜,这是我昨日命丧西客舍的师弟想出来的名字。”
柏奕又尝了尝,“感觉这苦瓜处理得不够,苦味太重了。”
虚云笑了起来,“这便是半生瓜的精髓了,施主。‘人若是尝出了苦瓜的滋味,半生也就过去了’。”
这一声偈语似的论断叫柏灵恍然停了筷子,她虽然从未见过这位惠施大师,但今日的几件小事拼接在一起,这人的样子却在柏灵心中忽地鲜活了起来。
一个四方云游,又得百姓如此信赖之人——岂不就是不娶妻不生子的柏世钧?不,他活得该是比柏世钧通透得多,从他留那串佛珠给申老将军的做法里就能看得出来……可惜此前从未听过这人的名字,不然,真心是很想认识一下。
柏灵放下了筷子,双手合十,对着眼前的清炒苦瓜轻声道了一句,“大师一路走好。”
她一向不吃苦瓜,但听了方才那句话,还是勉强地尝了几块,当渗透舌芯的苦涩搅得她怀疑人生——果然还是勉强不来。
虚云又笑,“柏司药年纪还小,不爱吃不必勉强。”
小吗?
其实不小了。
若是算上来到这里的七年,她已经三十三岁了——三十三岁,算得上半生了么?
但也许年龄并不能这么算。
柏灵忽然想起那个苏格兰童话彼得潘的故事,一直在梦幻岛生活的彼得潘不知道在那里度过了多少个年头,但也一直只有十二三岁罢了。
所以后来有人用“彼得潘症候群”来描述那些不愿长大的成年人——如果不去解决那些接踵而至的人生新问题,年龄的增长不会带来任何心智的成熟。
她曾经活到过二十六岁,她曾经经历过二十六岁的人生会遇到痛苦,所以她的心智慢慢长到了二十六的时候。
如果自己总是在穿越,总是在各式各样的身体里反复度过属于这些女孩子的少女时代……也许她也会像彼得潘一样,不仅仅是身体,连心灵也永远不再会变老。
那她大概也就永远都尝不出这苦瓜的滋味——但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吃完了斋饭,柏灵放了碗,轻声道,“方才我和哥哥看见后山开垦了不少菜园,那些都是寺里的师傅们自己打理的吗?”
“正是的。”虚云答道。
“不知大师能否领我们俩去看看。”柏灵笑着说道。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一番套话
虚云没有拒绝。
他没有觉察到这背后有任何不妥,毕竟从饿了讨斋饭、到吃了斋饭想瞧瞧菜地之间,过渡非常自然。这片后山曾引来的腥风血雨,如今不过是一桩故纸堆里的陈年旧事,若是不提,当年的知情者也很少再想起。
一行人往东林寺的后山步行而去,不论如何,柏灵是代表贵妃而来的客人,虚云先前无端晾她在茶室许久已经算是失礼,此时她提出要去后山看看菜地,正巧是个补一补人情的机会。
“后山是我寺门宝地,”一路上,虚云介绍道,“不仅开垦了菜地,还种了十几亩的核桃树,每年盛夏可以收获一批鲜核桃,四分之一拿来做果仁蜜饯,四分之三用以榨油,等今年核桃熟了,也给柏司药家中送一份。”
“不必了。”柏奕已经抢先答道,“我们都不大爱吃核桃,十几亩也不算多,大师还是把这些核桃留给喜欢的人享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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