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离柏家人远一点。”韦十四冷声回答。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韩冲微微仰头,“我是奉了皇命的人,你想让我今晚回宫之后告诉皇上,你阻拦我向柏灵问话吗?”
“你完全可以这么说。”韦十四没有丝毫退让,他略略沉了下颌,“不过那时,我也会向皇上说明,我为什么要阻拦你接近柏灵。”
韩冲再一次笑了起来。
“……我们还真是选择了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啊,十四。”
韦十四没有回应,他向后腾跃,再一次消失在夜幕之中,留韩冲站在原地,许久才向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
又是深夜,这时候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偶尔经过的巡查队和打更者,柏灵走在中间,一手牵着柏世钧,一手牵着柏奕,三个人慢慢地往家走。
“所以你之前是在院子外面看什么?”柏奕终于找着机会开口问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看到了好多缠着铜铃的瓷瓶,都放在离墙不远的地方,口朝下地倒放着,如果不细看的话,其实很难在夜里发现。”柏灵轻声道,“我第一眼就没看清是什么,所以就走近去瞧了瞧。”
“瓷瓶?”柏世钧有些奇怪地看了女儿一眼,“这是……有什么说法吗?”
柏奕也有些在意地看了过去。
“我以前接过一个经历了大地震的来访,”柏灵轻声道,“当时地震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她还是没办法出门,所以我就在她老师的陪同下去了她家里——”
“什么时候?”柏世钧有些震惊,连脚步都停了下来,回想着这几年里听说过的地震,一时竟想不起有什么线索,“……是在什么地方?”
“就……”柏灵有些艰难地笑了笑,“就是以前……某次爹上山的时候吧,具体……嗯……”
柏奕在一旁笑了一声,帮忙圆了个场,“爹你先别打岔,让柏灵先讲完。你反正不知道的事情多了,以后有时间我们再慢慢捋。”
“嗯。”柏灵赞同地应道。
柏世钧一手捂着心口,只得先答应下来。
“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在桌上,椅子上,床边,阳台……全都放满了空的酒瓶,那种细口、圆底的酒瓶,”柏灵看向柏奕,轻声道,“你懂我说的酒瓶是什么形状哦?”
“懂。”柏奕点头,看向一旁柏世钧,解释道,“就是那种上面窄下面宽的瓶子。”
柏世钧表示大致能想象。
柏灵接着道,“所有的这些酒瓶,全都是口朝下放的。我问她为什么要放这么多酒瓶在家里,她告诉我,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草动,酒瓶就会跌倒,这样如果余震又来了,就算她睡着了,一屋子的酒瓶也能惊醒她。”
柏奕忽然明白过来,“所以你是怀疑——”
“嗯,”柏灵点了点头,“我之前就觉得那位申将军在回京之后有一些社交上的退缩,再加上今晚太医们说他经常失眠、噩梦,所以就问他,有没有在脑海里反复重现的创伤性事件。
“如果那两个问题的回答都是肯定的,那这位将军大概……是出现了很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吧。”
第十一章 PTSD
这名字让柏世钧略微愣了愣。
就像上一次柏灵断定贵妃的病是“抑郁症”一样,从她那里流出来的病名,永远带着一种不属于当时当地的气质。
在那个描述里,出现了太多让柏世钧感到困惑的地方,比如什么是“应激”,这个病又为什么会被简称为“PTSD”这样一个让人费解的词汇。
尽管柏世钧并不能完全厘清每一处疑惑,但他依旧在努力搞清柏灵的逻辑。
“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通常指的是,在亲身经历或是目睹了严重威胁生命的创伤事件之后,当事人陷入极端恐惧、无助或惊骇的情绪之中,即便事件已经结束,这种影响也一样会长期存在。
“前人有过研究,有将近七成(作者注:69%)的人一生中都会经历非常显著的创伤性事件,而在这些事件发生后,绝大多数人都会出现 PTSD 的症状。
“他们反复做痛苦的梦,过去发生的事情不断在脑中闪回,一旦接触到会勾起回忆的人或事,强烈的痛苦就会被唤起,所以他们逃避、愤怒、自责、悲痛……但这其实是非常正常的情绪反应。
“等事情过去三个月到半年,这些症状会开始慢慢消退。到这个时候,大约就有一半的人可以把这一系列的创伤体验,整合到自己对生活的认知中去了。他们会从这些经历中获得一些珍贵的成长体验,也会渐渐懂得怎么以一种更平和、开阔的心境,去诠释这一类的遭遇。
柏灵顿了顿,话锋一转,开始讲起了另一面。
“但是有一部分人始终都无法走到这一步,他们会一直困在那段痛苦的回忆里,持续地体会到 PTSD 的症状,直到这些症状让他们失去正常生活的能力,逼迫他们不得不就医、去直面这些过去的问题,病况才真正暴露出来——但到了这个份上才就医的患者,往往已经忍耐了十数年甚至更久,情况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因为等到了这个时候,患者面临的问题常常不止一种,他们的回避和压抑里往往混杂了严重的抑郁、焦虑、强迫甚至是躁狂等一系列的问题,处理起来就会很麻烦。”
柏灵叹了一声,“目前不知道这位申将军现在是什么情况,所以还不好对他的病况下论断。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太早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位将军完全不愿意接受任何帮助,连基本的配合问诊都做不到,就更不要说接受后续的治疗。”
柏世钧大致听了个明白,也是一声叹息。
“听起来,都像是心病啊。”
柏灵仰头看向父亲,“爹最好不要把这些情况描述成‘心病’,不然会有个风险。”
“……什么呢?”
“人总是会对‘心病’抱着一种普遍的期望,”柏灵轻声道,“心病应该是可以自行调节、不治而愈、随着时间慢慢被淡化的,但实际上,够得上被称为一种‘病’的心病很多都不会自行痊愈,相反,那些症状其实会随着时间的推延慢慢加重。”
“所以我们最好还是叫它们的本名,抑郁症就是抑郁症,应激障碍就是应激障碍。”柏灵低声道。
“那这病,如果申将军配合的话……你有把握吗?”柏世钧再次问道。
柏灵这次抬头看天,没有立刻回答。
“难说呢,感觉还是老样子,”她轻声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
这一晚,柏灵辗转反侧,一时难以入眠。
那位申老将军冷漠拒绝的姿态,让她骤然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在小姨失踪之后,那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痛苦时光,也是一段非常标准的 PTSD 病程。
对他人异乎寻常的防备和不信任,对医院、警署、消防队甚至是校内学生会等一系列成建制组织的恐惧,夜间反复出现的梦魇,还有无论如何都抹之不去的、对时光倒流的渴望。
——为什么在小姨被抓走的那个瞬间,她僵在了台上呢?如果当时反应过来了,是不是小姨就不会被抓走了呢?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会再用这些问题来折磨自己,她甚至能够很清晰地辨析这其中存在的两种非常典型的认知偏见。
但在当时,这两个问题简直就像日夜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么……那位申老将军,此刻也在面临相似的情况吗?
柏灵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地坐了起来。
事情对她来说比想象得要复杂,虽然在这些日子里,她已经不会像先前一样那么频繁地梦回初中小礼堂,但在今晚真正见到申集川以前,她并没有想到,光是今晚见的这一面,就已经唤起了她对往事如此深刻的追忆。
她不得不对自己的状态保持警惕,这一阵无由来的隐忧本身就令人有些不安。
正此时,院子里传来衣衫抖动的声音,柏灵索性披上了外衣,带着鞋往外走。
柏奕正在收院子里的衣服——那是她上午洗好的,晚上回来时还有一点点潮,这会儿已经干了。
柏奕听到脚步声,回头就看到柏灵扶着门站在那里。
“还没睡啊?”
“有点……睡不着。”柏灵走到月光里的院落里,像往常一样坐在了井边,“出来坐会儿。”
“刚好我也有点儿事想问你。”
“嗯。”柏灵揉着眼睛,“什么?”
“你是怎么想自己婚事的?”
“……?”
柏灵一下没反应过来,等缓过神,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个话题转得太快了……我有点接不住。”
柏奕认真道,“今天我和曾久岩出去,正好聊到这件事。你现在这个处境,婚事太容易被当成筹码了……得提前做好一些打算。”
柏灵双手抱膝,“什么打算呢?”
柏奕把衣服抱进了屋,随手放在干净的桌面上,然后提了把椅子出来,坐在柏灵的对面。
“其实也就两种方法,”柏奕轻声道,“一个是现在就先订下一家婚约,等两边交换了婚书,那这事儿就算尘埃落定了。”
“呃……下一个?”
柏奕蜷起四指,置于下颌,轻轻咳了一声,“……你考虑过去道观拜个门庭,先做几年道姑么?”
第十二章 各自的恋爱
柏灵觉得自己头上徐徐浮起了三个问号。
“……成了道姑,就不必再与人成婚了么?”
“具体看你修的是哪一支了,”柏奕说道,“比如见安湖西畔的那个玄青派,女弟子入门之后至少十六岁才能开始考虑婚配。”
“诶,这样吗。”柏灵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如果是这样,那等于一下就解决了未来五年的问题……”
柏奕点头,“是啊,她们是个女观,观里的死规定是门下弟子不到十六不得婚配,但即便到了十六岁,也还是有余地可以转圜。比如里面有一位宜宁郡主,就是靠修行的借口拒绝了这些年里建熙帝的几次赐婚,至今快四十了仍旧没有嫁人。”
“那感觉是可以考虑……”说到这里,柏灵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不过那样的话,是不是就一定得住进观里去修行?”
“嗯,那当然了。”柏奕道,“所以也不急在这一时,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先去观里找找门路,了解了解看看,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柏灵叹了口气。
她是不想早早嫁人,但为了不嫁人就去苦修,是不是也太惨了。
“是可以先了解着,不过具体的执行还是再说吧,”柏灵挠了挠头,“万一我哪天突然就遇到了喜欢的人呢,到时候想成亲还成不了,那不又麻烦了。”
柏奕这时才想到了这一层,但一转念,又犹豫道,“可就算遇到了喜欢的,十六之前就结婚……好像也有点太早了?”
“是有点儿,我上辈子二十六都没结婚呢。”说到这里,柏灵忽然看向柏奕,“你结过吗?”
柏奕也看了看她,稍稍往后靠在了椅子上,“我是医生,还读博了,你说呢。”
柏灵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良久才平息问道,“所以……你是一直忙到连恋爱也没得谈吗?”
“工作以后就没有时间了。”柏奕答道,“学生时代有过两段,不过也都没有走到最后。”
柏灵有些好奇地看向他,“都是为什么分的手呢?”
“第一次是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后来就是遇到家里出事。”柏奕又重复一遍,然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总不能刚在一起几个月,就让女朋友跟我回家,和我一起带孩子吧。”
柏灵想了想,试探地开口道,“是异地,然后就分手了?”
“嗯。”
“听起来好像有点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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