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直到此时,衡原君才略略有了些微的闲情来再次打量对手。
“你就是永远都不会投子……”衡原君提醒轻声道,“这一局,你没有赢的机会了。”
柏灵没有表情,“……你之前也这么说过。”
衡原君笑了笑——他明白柏灵在说哪一次。
上个月他和柏灵下了一局大棋,过程也与今天相似,柏灵开局占优,中盘落后……衡原君亦觉得胜券在握。
只是那一次,他忽略了边角一块未活净的大龙。
柏灵不动声色地在别处虚张声势,缓缓图进,在六十多手的韬光养晦之后,她忽然暴起,配合先前的步步铺垫,以极为凶残的手法抬起了屠刀,风卷残云地开始了绝地反击。
那一局棋足足下了四个时辰,两人不吃不喝地在树下坐了一整天,等到结束的时候,才惊觉天为什么都要黑了。
那一局棋着实精彩,尤其是柏灵在后期的布局、隐忍,还有对那转瞬即逝的机会的把握……无一不令衡原君在复盘时啧啧称奇。
只不过这一次,衡原君确实没有给柏灵再留这样的机会。
之后的棋势没有悬念——衡原君攻势缜密,在官子阶段更是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杀意,柏灵倾尽全力能做到的,也不过是让自己不要输得太难看。
在不得不认输之时,柏灵轻声叹了口气。
“我输了。”
“何必要到这一步。你已经不是新手了,应该能看得懂大局,”衡原君指向先前的几处关键转折,“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做出胜负的预判,应该很容易吧。”
“确实。”柏灵点头。
“那为什么不投子。”
“在等。”
“等什么?”
“等候时机。”柏灵轻声道,“可能是我没有发现的纰漏,也有可能——”
“……依靠对手的低级错误取胜吗?”衡原君淡淡地开口,“这不是等候时机,这只是单纯的捡漏。”
“如果能取胜,”柏灵轻声道,“是不是捡漏又有什么关系呢?”
衡原君轻声道,“那你想象一下,一个龙腾虎跃的开局,一个激烈对阵的中盘,结果在官子的时候,一方却使出一些雕虫小技,使得对手在阴沟里翻船……
“这样的棋局,你会喜欢吗?”衡原君问道。
“大概不会吧。”
“取胜,但是是破坏整个棋局的美感作为代价,”衡原君慢条斯理地说,“这不是一个棋手应当做的事情,这样不体面。
“每一局棋,都应当以会被后世载入史册的规格来下。一局好棋,应当有这样的相互成全。”
柏灵深深地看了对面的衡原君一眼。
很难想象这样的话,是从衡原君的口中说出来的,但下一刻,柏灵又觉得这似乎非常合理。
回想起来,在对阵的时候衡原君一向是阴鸷而狠戾的,亦时常留下一些迷惑、干扰对手的棋路,更经常草蛇灰线,直到最后一刻才忽然揭开面纱露出獠牙。
柏灵常常从中感受到衡原君深不可测的城府和令人胆寒的戾气……那绝不是世俗目光里“体面”或“成全”的做法。
但倘若他今日这一番剖白出自真心,那这本身也许就是衡原君所追求的美感吧。
他大概期待对手能够以同样的水准予以还击,不论风格是光明磊落还是同样阴狠,他只是不喜欢那些毫无意义的拖延,和手段低劣的刺探。
想到这里,柏灵忽然笑了笑。
“……那衡原君得再精进一步了。”
衡原君看向了她,“怎么?”
“好的棋手会相互成全,”柏灵轻声道,“可谁来保证你对面总是坐着好的棋手呢。
“你想着体面,又想着赢,而对手只想着赢,那你的棋力至少得碾压对方一个层次,才能补偿体面的负累,得偿所愿吧。”
柏灵看了看棋局,“而且听到你说这种话也太奇怪了……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吗,很奇怪?”
“还挺奇怪的。”柏灵轻声道,“如果今天坐在我对面的是张大人,孙大人,我可能会觉得蛮有道理,下棋得要体面,要成全……”
说到这里,柏灵甚至笑了笑,“不过衡原君你一不是真的棋手,二不是会被世俗之见左右的人,既然在现实中已经不择手段,为什么还要在棋盘上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衡原君沉默了片刻,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和柏灵好像确实坐反了位置。
但他也没有什么好反驳的,良久,他沉眸轻声道,“这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只是……还不明白。”
“那就等我慢慢领会好了,不过在那之前你休想看到我主动投子,我宁可输得毫不体面。”柏灵笑道,“……在我们钱桑,有句老话。”
“嗯?”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柏灵轻声说道。
第十章 衔枚道
柏灵离开以后,衡原君并没有立刻回屋。
他依旧坐在方才与柏灵对弈的棋局边,望着棋盘上势力悬殊的黑白两方,回想着柏灵的每一句话。
相较于三年前在宫道上愤怒地拂袖而去的那个小女孩,今日这个笑容中透着些微狡黠的少女,似乎变得更加难以收编。
他觉得有点疲惫,又有点好笑,也不顾身上的衣服惹灰,径直往后倒在了地上。
天空白亮,树影间的光线依旧刺眼,耀得衡原君皱眉闭上了眼睛。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这声音在衡原君的脑海中回荡。
三希堂的那个晚上,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君平姐姐。
而此时,宫墙之外。
“你不用送我了,”柏灵停下了脚步,颦眉望向韩冲的眼睛,“我自己认得路。”
韩冲也随着柏灵的步伐停了下来,但他丝毫没有转身回去的意思。
他的目光从远方的道路慢慢转向近旁的柏灵。
“这是明公的命令。”韩冲淡淡道。
“你明公命令你什么了?”
“送你出宫。”韩冲冷声道,“保证你的安全。”
柏灵甚至笑了一声。
“……明明你跟在我身边才更不安全。”
她往旁边退了几步,而后快步向前跑去,韩冲则面无表情地从漫步变作了疾走。
……
城西的百里巷,王裕章的员外府前,他亲自送韦十四出门。
今日的韦十四没有穿他一贯的卫装,而是换了一身常服,
“王员外不用送了,”韦十四停下了脚步,“到这里就可以了。”
王裕章叹了口气,“吃个饭再走嘛!你今天就晚回去一点……柏司药那么通情达理,肯定不会怪你的!”
“不了。”韦十四摇了摇头,“我晚上确实还有别的事。”
见韦十四态度坚决,王裕章不好再挽留了。
“一个月难得就见十四爷三两回,每次还要先对一遍柏司药的账目,都没有什么时间能好好说话。”
王裕章看着外头韦十四乘坐的马车,脸上不无遗憾,他两手叉腰,佯作微怒,“下次我得把柏司药亲自请到家里来住上几天,到时候十四爷也就不必走得这么急了。”
韦十四难得地笑了起来。
“员外也不必如此,”韦十四轻声笑道,“明日我就一整天都有空闲了,如果不嫌叨扰——”
“不叨扰!不叨扰!”王裕章眉开眼笑,“那我明日就在家中备好薄酒等十四爷驾临!”
两人互行了一个拱手礼,而后韦十四便快步离去了。
王裕章没有立刻回去,而是站在原地目送韦十四离开,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温婉的“老爷?”
他回过头,见妻子在侍女的搀扶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你怎么出来了嘛!”王裕章连忙回身去扶,“不是让你在屋子里好好休息吗?”
“老在屋子里休息,脚都要软了。”那妇人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垂眸笑了笑,“再说大夫也说了,平时也要走走,不能一味待在屋子里……”
妇人缓缓踏出了门槛,望向韦十四离开的方向——那里已经恢复了人来车往,已经再不见韦十四的车驾。
“刚才的那个白发人,就是老爷一直挂在嘴边的那位上差吗?”
“是啊。”王裕章轻声道,“真是位奇人啊。”
妇人掩嘴而笑,“能让老爷邀到府中来对账,想来必定不是寻常人物了。”
“我们不在这儿说话了好不好?”王裕章轻声道,“外面冷,这会儿又在刮风,小心受凉。”
王裕章扶着夫人慢慢往里院走,王夫人显然不愿意马上就回卧房,于是两人便慢慢走到了自家的待客厅。
在客厅正南面的桌案上,王裕章三年前偶然从柏灵手里收来的那颗雕轴,此刻端端正正地放在那里。
雕轴的表面已经被重新打磨过,温润而光亮,此时它身上红色的部分几乎快要不见了,淡黄色的光泽布满了球面——这预示着近日将有大雪。
王裕章小心地扶着夫人坐了下来。
“你生意上的事,我以往不常问,”那妇人低声笑道,“可难得见你对什么人这么上心,那我就不能不问了。”
“反正明日他要来家中做客,夫人一起来就知道了。”
“你先和我说说,”王夫人沉着嘴角,眉眼里却带着笑意,“说说看这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再看明日我要不要也见一见。”
“还记得咱们去年往北边铺的两条‘衔枚道’吗?”王裕章轻声道。
王夫人点了点头,而后表情略略有些诧异,“难道说……”
“是,”王裕章点头,“就是此人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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