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兰芷君不爱饮酒,所以侍从送来的是马奶茶。
“等等。”
就在侍从将要离开的时候,兰芷君忽然喊住了她,那侍从有些茫然地转过身来,抱着托盘,有些害怕地看着眼前的周人。
“把灯点起来。”兰芷君吩咐道。
侍从很快照做了,屋子里再一次明亮起来。
应着等,兰芷君果然看见着侍从的发色是火焰一般的红色。
这年轻侍从看起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鼻梁附近长着一串因为暴晒而起的雀斑,两颊也带着草原上女孩子们大都拥有的红晕。
兰芷君微微颦眉,“你是赫斯塔族的?”
“……是。”女孩子有些怯懦地点头回答。
“你没有去参加今晚的亡灵祭祀吗?”兰芷君又问道。
女孩子低下头,手指开始抠怀里的托盘,手腕和手腕交叠着,袖子也稍稍往下掉了一些。
她低声道,“我没有什么好祭祀的……”
兰芷君望着她,“你……把袖子撸起来。”
女孩子愣了一下,脸色很快转为土色,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而是猛地摇头。
兰芷君笑了一下,用周人的语言轻叹了一声,“算了……我在这儿为难你又有什么用呢。”
他挥挥手,示意这女孩子可以走了,红发的侍女咬着嘴唇飞快地跑了出去,奔跑中带起一阵风雪。
兰芷君又下了软塌,再一次熄灭了灯火。
他没有动侍女送来的面食,而是抱着奶茶坐去了暖炉前,炉灶里干燥的牛粪饼正在燃烧,将整个帐篷都烘得软融融的。兰芷君的脸也在这橘红色的光下映照得像是有几分微醺。
他独自饮茶,想着方才逃走的赫斯塔少女。
如果没有猜错,那个少女的手腕上,应该有一只雄鹰的刺青——每个赫斯塔人在十二岁的时候,都会由自己的父亲或是兄弟亲自动手,在手腕上留下这个图腾。
不过,所有现在仍活在阿尔斯兰部的赫斯塔人,应该已经将这道刺青剔去了,不是用烙铁烫烂那片血肉,好用狰狞的疤痕作掩盖,就是在原本的图腾上重新覆盖新的图腾。
“赫斯塔的雄鹰啊……”
兰芷君猛地想起了这个故事,不由得笑了起来。
……
“柏灵没有听过赫斯塔雄鹰的故事吗?”一同吃着晚饭的姑娘看向柏灵,“这个故事很有名的,住在北境四州的人几乎都听过。”
柏灵摇了摇头。
“他们说,很早以前,在北境雪原上,有一只巨大的鹰,它的鸟喙就像一座山峰那么大,而两只翅膀,有几千里那么长,整只鸟飞起来的时候,天地间都是它的影子。”
“巨鸟啊……”柏灵点了点头,“这样的神话我好像也听过呢。”
“这只鹰的名字就叫赫斯塔,但它与其他鸟兽不同的是,它的影子具有某种魔力。”同伴低声说道,“天地间所有有气息的生灵,只要停在了它的影子下面,就能够获得尘世间至高的幸福。
“赫斯塔的雄鹰会在日出时分,和第一缕晨光一道起飞,从天地的至南飞向至北,所以每一天,大地上新生的生灵都会沐浴一次这雄鹰的影子,因而那个时候,天地间没有争斗,不论是人,是飞鸟,是走兽,都沉浸在安和与美满之中。
“然而赫斯塔鹰自己,却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消耗。日积月累下来,它的喙从群山那么大,变成了孤峰那么大,后来又变成了湖泊那么大……翅膀也从几千里慢慢变小,到后来,它小到也再不能将人间的一切都收在羽翼之下……”
第八十一章 困兽
“然而即便如此,赫斯塔鹰依然会在每个朝阳的时刻起飞。”
“直到最后一次,他已经衰老到无法再抬起翅膀,于是落在了这一带的原野上,翅膀变成了手臂,利爪变成了双脚,成为了一个人类的婴孩,然后草原上的羊群收养并哺育了他……赫斯塔人的神话故事里,他们就是这么来的。”
“他们的部族里,孩子一长到十二岁,长辈们就会亲自上手,在孩子们的手腕上留下鹰的刺青……所以赫斯塔人很好认,如果一个人长着红头发,手腕上又刺着鹰,那他就是赫斯塔人无疑了。”
火光中,讲述的女孩子停了下来。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另一个女孩子看过来,“我爹娘就和我说过,赫斯塔人觉得自己都是鹰变的。”
“我家以前不住两头望,是前几年才搬过来的。以前的镇子里嫁来过一个赫斯塔族的女人……”讲故事的女孩子低声道,她的手撑着下颌,眼皮半垂,带着几分慵懒似的的神情,“好看是真的好看,但那个刺青太显眼了,再加上红头发,镇子上的人都不和他们来往。”
“不过他们的处境比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女孩子又道,“听说赫斯塔人和阿尔斯兰不睦,所以被全族屠戮过一次……现在还在金国境内的赫斯塔人,应该也都是奴隶了。”
“……难怪,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营帐中有人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叹息,“我说那几个投了金的老东西哪来的这么大胆子,打我们也就罢了,怎么连金人长相的人也敢抽鞭子。”
“嘘!别说这些!”
入夜,柏灵照例失眠,她躺在自己的草垫上。
侧卧觉得不舒服,柏灵又平躺过来。
营帐里的人睡得很紧凑,她缓慢地改变着自己的姿势,以免碰醒两侧的姑娘。
近处是呼吸,远处是风。
不知道为什么,傍晚时分的亡灵哀歌始终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猎鹿人和他的同伴们也像倏然而过的西风一样,飞快地掠过她的脑海。
一想起红发的猎鹿人,她便想起自己。
当时的许多事情都来不及细想,而今去国离乡,便忽然在猎鹿人的身上看见了许多与自己相似的地方。
熟悉的生活在某个时刻突然被剥离开去,即便与阿尔斯兰,或是其他金人部族有着相似的脸孔、相似的生活甚至是共同的神祉,赫斯塔人依旧在顷刻之间成为了“非我族类”的存在。
昔日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只有这些永失故乡的赫斯塔人在异国他乡像幽灵一样游荡。
这样永失故乡的,又何止是猎鹿人一个?
兰芷君和衡原君不是吗?
陈翊琮不是吗?
柏灵不知该为他们感到庆幸还是哀愁,至少此刻他们的肩上还有熊熊燃烧的复仇事业与天下伟任。而她自己,则像一支在风中独自燃烧的蜡烛,对这些永无止境的争斗感到深深疲惫。
她想起江南的垂柳,想起见安湖畔的花灯,想起那些画卷一样的游船与湖面上层层漾开的水波,只觉得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易碎。
兰芷君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今日的她再不似从前,但柏灵自己却明白。
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是有限的。越是挣扎,越是拼命向着那一点微薄的希望靠近,就越是体会到世事的艰难……
这样一道墙一道墙地撞过去,究竟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在这一次又一次冲破囚笼的过程中,她被那么多人帮助过,因着一个又一个带着善意的援手或是巧合平安度日,然而走到今日,再和蔼可亲的笑脸,也无法给到她想要的那种慰藉。
在保命都困难的地方,她却渴望被某种理解的目光所看见。
就说这是何不食肉糜吧……倘使她从未在这里有过这样的体会,或许这种执念也不会疯狂生长,变得像今日这般强烈。
回想着往昔,回想着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夜,柏灵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中,她觉得自己似乎也同这一夜的风雪一样轻快地升起,升起,然后融化在那些化作群星的朋友们中间。
这样的一生……大抵也算是竭尽全力地绽放过,如果还有遗憾,那也已经是她力所不能及的了。
莫依偎我,我习于冷,志于成冰……
莫依偎我,别走近我,我正升焰,万木俱焚……
别走近我,来拥抱我,我自温馨,自全清凉……
来拥抱我,请扶持我,我已衰老,已如病兽……
你在那间破庙里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是否也怀着同样的心情?
但我可能,已经没有力气再走去你身边了。
这样想想真是遗憾……
今晚的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想要再见你一面……
无论如何……都再想见你一面啊。
……
清晨,阿奎力掀开了兰芷君的帐篷,大步跨了进去,却见兰芷君正独自坐在软塌上,对着眼前的棋盘凝神沉思,像是完全没有觉察到有人进帐。
“军师!”阿奎力喊了一声,兰芷君才带着几分茫然抬头。
阿奎力握着一卷玄黑色的卷轴走到兰芷君的身旁,而后大笑着将卷轴放在了兰芷君的膝边。
兰芷君展开卷轴,在玄黑色的丝绢上,金色的金文细密而整齐地排布着,他默声拼读着,这是宗主阿尔斯兰写给阿奎力的赞慰信,对于攻破了两头望这件事,阿尔斯兰抱着十二分的兴奋——要知道两头望这样的工事,当年韦昌明修了整整十二年,而且还是在一整个北境都太平无事的时候修了十二年。
当年阿尔斯兰自己攻破两头望的时候,也纵火焚烧了一整个城池,然而第二年两头望就又恢复了原样,涿州和鄢州的粮食、军备仍旧像往年一样从两头望中经过。
这件事他一直没想明白,如今才知道,原来两头望真正要紧的地方不在地上,而在地下。
那些在地下纵横交错的石墙与仓库,才是让两头望真正成为一道防御工事的地方。
阿尔斯兰在信中不仅对阿奎力大家夸赞,更许下许多封赏——名号、土地、奴隶、牛羊和马群……不一而足。
“如果不是军师胸怀妙计,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么轻松地拿下这块地方,我阿奎力一向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今日我父亲许下我的这些封赏,除了我的荣誉,军师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
阿奎力望着面容平静的兰芷君,又看了看他这空无一人的敞篷,“……军师看中的那个女人呢?”
第八十二章 镜子
兰芷君笑了一声。
在阿奎力眼里,女人的用途是很狭隘的。
要么是用来给自己取乐或是生孩子,要么是嫁去别的部族当作联姻的手段或筹码。
见兰芷君忽然莞尔,阿奎力那边突然意识到什么——毕竟在周人那边,女人的玩法是多种多样的,虽然他完全领会不到其中的乐趣,但眼前的陈书白毕竟是个土生土长的周人。
搞不好这也是他喜好中的一部分。
阿奎力没有多问,兰芷君也不屑于解释,两人一道走去帐外,去阿奎力的帐中吃饭。
阿奎力向兰芷君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兰芷君也完全明白他的用意——再往北走几日,就快要到卢尔河了,过了卢尔河,就是金国的国都。
阿尔斯兰远不止阿奎力一个儿子,而阿奎力又是众多子嗣中最为勇猛且头脑简单的一个,他太需要一个像自己这样的谋士了。
若非如此,兰芷君也不会选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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