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柯遥42
柏奕上前,走到了柏灵身旁,俯身而跪,抬头望向御座上的建熙帝,朗声说道,“回皇上,对失眠者来说,低剂量的饮酒也许确实是有益的,然而,人会对酒越来越依赖。一开始,或许两杯两盏就能睡下,但越往后,想靠饮酒入眠,需要的酒量就会越多。这可能导致失眠者饮酒过量,甚至是在日间饮酒。[1]”
柏灵捏着书册,补充道,“是了,请陛下看,娘娘因从不饮酒,所以一月前只饮半杯云吞杯就可睡着,但昨日睡前,她足足喝了一小盅琉璃碗。”
黄崇德走下来,接过柏灵举着的起居注,上呈给建熙帝。建熙帝接过翻阅——果是如此,一月之间,屈贵妃睡前盛酒的酒器足足换了四次,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大。
柏奕接着道,“另一方面,虽然饮酒可以加快入睡,但却会让娘娘后半夜的睡眠更差,如果我没猜错,这个月来,娘娘后半夜噩梦、惊醒的次数应该是比之前更多了。”
大殿中一片寂静,只听得建熙帝哗哗的翻书声。
太医们都紧紧盯着建熙帝的脸色——只见圣上嘴角越来越沉,眼色愈来愈凶,所有人的心都瞬间提了起来。
看到最后,建熙帝忽然抬手,将一整本起居注向着王济悬砸去,“王太医,你也看看!这就是你说的并无大碍?”
那本起居注正好砸在王济悬的纱帽上,竟直接把那顶纱帽打在了地上。
王济悬的头发瞬间凌散,他如惊弓之鸟俯身趴在地上,却很快定下心来,高声道,“皇上!贵妃娘娘不会饮酒,一开始只能喝一小杯,再往后酒量就上去了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您想想,寻常人一次喝他一盅半盅哪有什么稀奇?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臣反而觉得,这两个黄口小儿,能将娘娘的起居细节说得如此清楚,分明是有备而来。为了保住他们的爹,就把所有脏水都往臣的身上泼!请皇上,万万明鉴哪!”
柏灵侧目望向王济悬,“王太医的意思,是说我们兄妹提前看过娘娘的起居注了?”
王济悬抬起眼来盯着柏灵,目光也发了狠,“把娘娘的日常举止说得这么细,有没有提前看过,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柏灵直起身,“请教黄公公,宫里妃嫔的起居注,是由谁在管?”
还未等黄崇德发声,角落里袁振的嗓子就阴阴的开口,“是奴婢。”
王济悬只觉得一口老血涌上来,怎么是袁振?!
他还来不及辩解什么,袁振就已经走上前,满目委屈地朝前一跪,“天地良心!主子万岁爷,老祖宗,这王济悬为了自保,乱咬人了!”
黄崇德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问道,“王太医也未必就是说你,起居注平日贮藏地的钥匙,是谁在管?”
袁振更委屈了,直接伸手在腰间掏来掏去,然后双手捧着一把大铜钥匙举过头顶。
“老祖宗交待的差使,小的哪里敢怠慢?别说是把这事儿抛给下面的人做,自打奴婢接了这差使以来,库房的钥匙就从未离过奴婢的身,每天早晚各一次的送出解入,都是奴婢亲自盯着,亲眼核对。”
一旁章太医、朱太医几人,只觉得越看越没眼看,心里默默给王济悬烧了柱香。
建熙帝漠然地望着底下大气也不敢出的王济悬,“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王济悬闷声摇头,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望着身旁的王济悬,柏灵和柏奕不由得同时感叹,有时候你无法战胜恶魔,但更恶的恶魔可以。
建熙帝收回目光,不再看他,重新转向柏灵与柏奕,“贵妃的病要怎么治,你们俩什么想法,说说看”
柏灵俯身,“皇上,仅凭起居注只能了解娘娘过往的情况。至于诊断娘娘是病非病,是何病征,还需要当面会诊。”
“那么现在就摆驾承——”
“皇上稍等。”柏灵忽然出声打断了他,她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民女斗胆,请陛下恩准,让民女申时之后再去承乾宫探望娘娘。”
第十二章 父与子的永恒矛盾
众人一时不知道柏灵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这会儿离午时且还有一个时辰呢!
一旁的秦康老爷子有些好奇,“为什么要等申时呢?”
柏灵客客气气地答,“回秦院使,也不一定是申时,总之等到下午或傍晚就好。”
建熙帝也不多问,只是应允了——他一会儿还有几个刚从北境前线下来的武将要见,虽然暗自觉得这个柏灵似是在故弄玄虚拖时间,不过倒也正合乎自己的心意。
建熙帝走后,众人便也散了,章太医上前将王济悬搀扶起来,几个人跟着秦康,一齐往外走。偌大的一个中和殿,很快就只剩下柏世钧父子父女三人,经过这一早的惊吓,柏世钧只觉得两腿灌铅,连气都喘不过来。
柏灵和柏奕起身扶着父亲起身,三人无言地穿过太和殿广场,往西华门的方向去。直到出了宫门,柏世钧还觉得有些恍然,方才发生的种种,都如同大梦一场。
“暂时平安了,爹。”柏灵挽着父亲的手,轻轻摇了摇,“咱们先回家吃饭吧。”
柏世钧回过神来,木然地往前走了几步,可很快又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高耸的朱红色宫门,才真的确定自己已经出宫了。
这一个上午,真真是风云变幻,度日如年。
当柏世钧与孩子们到家时,巳时还未过。这时各家都已经备好了午饭,巷子里走两步就能闻见不同的菜肴香气。
柏世钧总算走到了自家门前,一推门,就闻见一阵饭香——这两个孩子在出门之前,竟是已经将饭闷上灶了!
柏灵擦了擦额前的汗,对柏奕道,“哥,你扶爹回屋歇一歇,我去——”
还未等她说完,柏奕已经撸起了袖子,“你腿不好,别老站着。进屋和爹一块儿休息吧,午饭我来弄。”
说着,柏奕蹬蹬蹬就往厨房去了。
柏灵也不争抢,就这么挽着柏世钧的手一步一步往屋子里走。
进了屋,扶着父亲坐下,柏灵刚想去倒水,却被柏世钧牢牢抓住了手臂,柏世钧目光灼灼,“柏灵,你告诉爹,太后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柏灵轻轻抽出被柏世钧抓住的衣袖,“爹,这不是您该问的事,我也不能说……您好好歇息吧,我去厨房里帮把手。”
柏世钧愣了一下,他望着柏灵离去的背影,目光渐渐低沉,出神地喃喃,“……你们怎么能、怎么能……什么事儿都瞒着爹呢?”
这一顿午饭,柏世钧大约是终生难忘了。
柏奕拿青椒和五花爆炒了一个农家小炒肉,又蒸了一大碗鸡蛋羹,上头撒了几片腌过的香菇片和葱花,最后一道蒜炒茼蒿,也不知道那茼蒿是怎么处理的,看起来翠得发亮,味道也香。
柏奕已经很久没有进过自家的厨房,今日露了一手,柏灵都不免为之惊讶。可对着这一桌好菜,柏世钧却丝毫没有动筷的意思。
“爹,吃吧。”柏灵拣了一块肉放进柏世钧的碗里,“下午咱们还要进宫呢。”
柏世钧目光疲惫地望着桌上的一盘菜,低声道,“你们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就不吃。”
柏灵只好放了筷子,“女儿不是有意瞒你,太后的事当初定的调子就是一句口风都不能往外放。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细节从我这儿溜出去了,宫里就不会饶了我,也不会饶了你们。”
柏世钧抬起头,心疼地看了女儿一眼,“我……我就是不明白,你才多大,怎么会被拉去给太后瞧病的?”
柏奕冷冷地道,“都是四年前的事儿了,现在才问,您不觉得迟了点儿么。”
“四年前?”柏世钧只觉得心惊胆战,他怔了好一会儿,才紧紧地看向柏灵,“四年前……四年前你才七岁啊?他们怎么会盯上你了呢?”
柏灵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别问了,我真不能说。今天王太医既然在殿上提了太后的事,保不齐之后皇上会不会来试探你。万一宫里的人发现你知道了什么,那——”
柏世钧声音陡然转高,“你是我女儿啊!他们怎么能——”
柏奕听到这里,已是怒从心起,当即一盆凉水泼过来,“他们怎么不能了,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宫里是个龙潭虎穴的地方了?柏灵说好几遍了,她不方便讲!你还问什么?非要闹得全家鸡飞狗跳才罢休吗?”
柏世钧被柏奕一顶,先是惊得说不出话,而后垂眸良久,“你们……是在怪我吗。”
“对,不然呢?”柏奕饭也不吃了,放了筷子,怒斥道,“那个屈贵妃的事水有多深,你看不出来吗?今天中和殿里站的都是什么人啊,你看看自己胸口的补子也该明白了吧,那么多御医围着一个贵妃都治不好的病,你一个医士上去凑什么热闹?”
“这……这是医者的底线。”柏世钧的声音还带着些固执,“那贵妃明明没有病,却只能被当作有病来治,再这样下去是要死人的,我怎么能见死不救?”
柏奕哑然失笑,“爹,真的,像您这么高尚的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
“……什么?”
柏奕从未像今天这样火大,他直接站了起来,“你自己要往枪口上撞,想以身殉道,想千古流芳,没人拦着你!但我和柏灵就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要动不动就有太监、锦衣卫、还有那些个闹事的上家里来找麻烦,行吗?你自己挣名声赶在前面,有想过你儿子女儿在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吗!”
柏世钧牙关颤抖,却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柏灵叹了一声,她夹在两人中间,伸手捂住了脸,“我们先吃饭好吗?”
柏奕冷哼了一声,端起碗继续刨,却面向着屋门,有意不看柏世钧。
柏世钧千般心绪涌上心头,愧疚和愤恨缠绕在心里,却一句指责也说不出口。柏奕难道有一句说错了吗?他和柏灵都是自小就懂事听话的孩子,可直到今日中和殿对峙,柏世钧才发现,自己对这两个孩子竟是如此的陌生……这些年,自己作为父亲的缺席有多严重可想而知。
柏世钧全然泄了气,缓缓地端起碗筷,筷子才抬起来,他便有些怯怯地去看柏奕。
“我……我明日就去太医院请辞,好不好?为父不从医了,也不编什么医书了,我们一家三口……”
“你以为现在请辞就能走得掉吗——”
“柏奕!你也别说了。”柏灵望了哥哥一眼,“现在说这些没用,只能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才能再说今后的事!”
第十三章 初探承乾宫
柏奕这下不说话了,他瞥了一眼柏世钧,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他心里好像忽然被针扎了一下。
眼看饭桌上的气氛已经冷到了冰点,柏奕三两口把饭扒拉了干净,端着自己的碗去院子里洗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柏灵和柏世钧两人,她也放了碗筷,对柏世钧认真道,“爹,屈贵妃可能真的病了。”
柏世钧叹息摇头,缓缓开口,“你是不知道贵妃半年前的情形,才会说这种话。即便我们今日去给娘娘把脉,发现她病了,那也是被那些药给治出来的,只要停药调养——”
“停药调养是必须的,但只停药也没有用。”柏灵轻声接言,她望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她大概率是抑郁症。”
柏世钧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什么症?”
“抑郁症。”柏灵又重复了一遍,“不是肝有病,也不是心有病,是这儿出了问题。”
说着,柏灵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柏世钧茫然地看着柏灵,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你怎么骂人呢?”
柏灵摇头,她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柏世钧的反应,一点儿也不惊讶。
“我看起居注里写,半年前贵妃就持续失眠,每天都要哭好几次,这几个月每天连梳洗都懒了……这些看起来都像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状。”柏灵轻声道,“从她有孕起,她哥哥就三番四次的往宫里跑,两人一聊就是一下午,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柏世钧皱着眉头,“不要乱说!”
“总之,下午您和我一起去承乾宫,就知道了。”
柏世钧沉默良久,才有些不安地开口,“你们说的这些个东西……都是从哪儿学的?”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院子里的柏奕气咻咻地接茬。
未时末,宫里再次来人了,不过这一次带着三架轿辇,来人也比早上要来得客气。柏世钧心情复杂地看着第一个上轿的柏奕,他想上去和儿子聊几句,但柏奕显然看出了他的意图,所以飞快地冲上轿子,才不给他这个机会。
怎么说呢,柏世钧和柏奕真心可以算是一对标准的青春期父子关系了。可柏奕那个身体都 17 岁了,再加上他那个魂儿前世的年纪,他都能算柏世钧的同龄人了吧,哪儿那么大气性……
柏灵左看看,右看看,两边心疼完了,就开始心疼自己。
人群缓缓向承乾宫移动。
到午门时,袁振跟了上来——他在此已经等候多时了。一个宫人匆匆上前,告诉袁振前中后的轿子里都坐着谁,袁振听罢,便来到了最后一个轿子外——柏灵坐在里面。
“这就往承乾宫去了,柏姑娘。”
柏灵听到外面的声音,从里头揭开轿窗的布帘,“是袁公公啊,有事吗?”
袁振一笑,看着柏灵一张清秀的脸,上午被她拿着当枪使的事儿便不由得浮上心头。那王济悬乱泼脏水,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这小姑娘一招漂亮的祸水东引就化解了危机,可见也不是个省事儿的主。
“也没什么,”袁振轻飘飘地叹了口气,“我不过啊,就是奉了老祖宗的命令,在这儿接你们几个来的。柏姑娘,我可给你提个醒,一会儿在娘娘面前机灵着点儿,什么论断能说,什么论断不能说,心里要有个数。毕竟你们身后跟着的是整个太医院的中流砥柱,你们肯定也不希望闹到最后,把自己的爹给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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