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河灿烂
整个紫禁城氤氲在一片淡紫色的霞光里,原本的肃穆庄重奇异地温柔了些。
她的书桌正对着这暮光,宣纸墨迹未干,闷在屋里这些年,她倒是练就了一手好行书,笔锋锐利,写着一些简单的关于这桩婚事的猜测。
还是对漠北了解得太少了,暮雪叹了口气,将纸张揭起揉作一团,丢在燃着碳火的铜盆里。火舌一点点舔舐上纸页边缘,明灭的黑红。
她盯着那余烬看了一会儿,脑海中细数也许能带给她更多讯息的人。一张爽朗的笑脸浮现出来。
五阿哥胤祺,应该能帮到她。
这位弟弟只小她几个月,一出生,便被抱到太后宫中抚养。因太后习惯说蒙语,五阿哥年少时也说蒙语,与蒙古王公们多有往来。
等到五阿哥来翊坤宫给宜妃请安那天,暮雪静静候在殿门外等着。
“五弟近来可好?”
被喊住的五阿哥有些意外,但立刻笑着朝暮雪走过来:“确实不错,汗阿玛不在宫里,也没人考我学问,可惜眼看这日子就结束了。”
他因是太后老人家养大的,因此格外肆意些,小时候阿哥们天没亮就起床去上学,他睡眼惺忪往太后怀里一载,撒娇。奶奶疼孙儿,立刻同康熙说让他晚些去,康熙向来孝顺,也只能答应。
暮雪笑起来:“那你还得临时抱佛脚,汗阿玛回来,一准儿会考你。”
五阿哥挠挠头:“真考了再说,姐,是有什么事吗?”
“确实有些事要请教你,不如到我屋里坐坐。”
“行啊。”
到了屋内,暮雪亲手端了茶杯给他:“天热,我瞧你一脑门子汗,也就不沏热茶了,这是冰镇过的绿茶,加了蜂蜜,你尝尝。”
五阿哥接过,仰头一饮,赞道:“这夏天喝正好,我回去也让福晋准备。”
他是知道暮雪向来不怎么说话的,此番必定有事,想到最近的事,心里大概有几分数,又担心她难为情不好开口,索性开门见山道:“姐,可是赐婚一事有什么疑问?或者有什么担忧,你只管问我。”
暮雪还没来得及开口,五阿哥便一气说:“我悄悄告诉你,这婚事,汗阿玛是先送了信到皇祖母那的。皇祖母说,那个孩子同你年纪相仿,应该不错。”
“远是远了些,但毕竟是喀尔喀土谢图汗之孙,现在是札萨克郡王,以后就是亲王,身份尊贵,也不算委屈了。”
好长一段话,他一口气说完了。
暮雪哑然失笑:“谢谢,五弟。”
“哎,我们之间,说什么谢谢!”五阿哥大手一挥,“我心里,只拿你当一母同胞的姐姐一样的。”
暮雪点点头:“对于这个漠北,还有这位敦多布……”
她停顿了一下,很长的名字,需要回忆一下。
“博尔济吉特敦多布多尔济。”五阿哥接话道。
“是,敦多布多尔济。”暮雪接着说,“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若你有所了解,可以说给我听吗?”
“没问题!只是,”五阿哥撇了撇嘴,“这个喀尔喀,是这几年才归附大清的,我跟着皇祖母那边所熟识的大部分是科尔沁的人。”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巴掌:“你等我一天,我找个喀尔喀的人给你问问清楚!”
第二天,五阿哥难得的起了个大早。
宫内阿哥们多、年岁不一,进学程度也不一样,因此念书的书房四处散落,像太子就是在毓庆宫读书,而五阿哥同几个年纪相近的阿哥,则是在南薰殿。除了阿哥之外,亦有少数蒙古王公之子教养于内廷,也算是皇子伴读。
赶在上学时辰开始之前,五阿哥风风火火冲进南薰殿的一间书房,高声喊:
“策棱!有事问你。”
正低头温书的年轻人抬起头,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袍子,约莫二
十出头,气质沉稳。书房中一向他到的最早。忽然见着五阿哥,立刻请安。
五阿哥一边摆手让他免礼,一边挨近压低了声音:“我记得你是喀尔喀出身吧?你对喀尔喀的情况和敦多布多尔济了解多少?”
策棱回道:“是,我的确出身喀尔喀。与那位小郡王幼时也曾打过照面。”
“是吗,那正好!”五阿哥道,“那人人品相貌如何?”
策棱笑一笑,问:“五阿哥,是为了四公主问的吗?”
“你倒是反应快,”五阿哥大刀阔马坐下,“哼,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走运成了我姐的额驸。”
策棱道:“尚未进京时,大家都说小郡王是漠北草原的雏鹰。如今又过了些年岁,想必人才愈发出众,是草原上耀眼的雄鹰了。”
“听起来倒像点样子。”五阿哥说,“关于漠北的情形,你也说与我听听。”
“一时言语也不好说,”策棱提议,“不若我将记得的事写下来,直接给您?”
“这样好,”五阿哥道,“省得我传话还传岔了。你早些写好给我,赶在汗阿玛回銮之前,那个什么小郡王也会跟着一起过来。”
半日文课,半日武课。
虽同样是内廷教养,但比起五位外谙达各自环绕的阿哥们,角落里策棱多少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弯弓射箭本是他的强项,只是今日拉弓时,莫名有些心神不宁,竟然让箭擦伤了手指,一道微小的血痕。
无人瞧见,策棱若无其事地将那道伤口藏起来。
下了学,通过重重宫门,他回到家中。这处宅子是五年前皇上所赐。那年准噶尔大肆入侵喀尔喀,他家中领地尽失,走投无路,只得携祖母幼弟归顺,于京师求助。幸而皇恩浩荡,皇上以仁德之心接纳了他们,赏赐了三等爵位。
当然,这个爵位同敦多布多尔济相比,也没有那么尊贵了。虽然同为喀尔喀的土谢图汗部,但敦多布多尔济是土谢图汗的嫡长孙,未来也是整个部落的王。
真是幸运儿,与准噶尔的战事大胜,本已是意气风发,如今又要迎娶四公主。
当真像汉人那句诗一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策棱摩挲着伤处,微微失神。
摇曳的灯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记忆中浮现。
那是康熙三十二年的大年夜,皇上设宴,宗室以及蒙古王公台吉均赴宴。
他第一次出席那样的场合,在家破地失的情景下,笑脸逢迎。
到底是年少,敬了一圈酒,难过、失意与落寞之情借着酒劲悄悄上来。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涌来,简直让他喘不过气。
于是,他悄悄从宫宴里溜了出来。
雪后初霁的夜晚,他面朝黑夜走去,无声无息中泪流满面。
在一个红墙夹角,忽然听见有浅浅的哭声。
一个女孩子,穿着吉服,鬓边饰以一圈珍珠,扶着墙小声啜泣。听见脚步声,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望过来,于是又吓了一跳,因为看清了他的脸上的泪痕。
对视了数息,她轻声问了一句什么。
可惜那个时候他还不太懂汉话,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愣在原地。
她于是没有再说什么,微微侧过身,继续对着墙垂泪。
他也不知说什么,同样的躲进灯火阑珊处,像草原上受伤的狼一般舔舐伤口。
两个人背对着,静默了一会儿。
直到远远的有宫人喊人的声音,风中断断续续传来。
这几个字容易分辨,他听清了,是“四公主”。
那个女孩子揉了揉眼睛,转身朝声音来处跑去。
这就是全部了。
后来的宫宴上,他偶尔能远远瞧见四公主。很安静的一个女孩子,明明站在人群之中,却好像草原上的月亮,疏离、遥远。
他于是在心里偷偷称呼她为萨日。
可如今,萨日将要落到另一位草原儿郎的怀里了。
策棱摩挲着伤处,深吸一口气。
静了一会儿,他提起笔,写下一些与喀尔喀有关的事。
第4章 初见 书册递到暮雪手上时,宫殿外……
书册递到暮雪手上时,宫殿外暮色四合。
落笔之人显然条理清晰,将一些概况娓娓道来。
为了配合理解,暮雪扯过一张宣纸,用毛笔勾勒地图。
初高中时,她都是班上的地理课代表,除开几近满分的地理成绩,一个重要原因,是她能拿粉笔徒手在黑板上画出各省市地图,且形状大差不离,引得同学们一片“哇”声。
回想到当时的赞叹声,暮雪嘴角不自觉上扬了起来。
下一瞬回过神,那已经是久远到仿佛上辈子的事了,现在她在窄小昏暗的旧式屋子里,这画若让旁人看到,不会带来惊叹,只会带来麻烦。
她悬腕静默了片刻,不满意所画的,将纸张丢进脚旁的碳火盆,重画。
荒废了这些年,再提笔,多少有些不顺,烧了几张纸,才勉强画出了一张满意的,辅助文字信息理解,暮雪渐渐在心里对这片区域有了个底。
简而言之,此时的蒙古分为漠南、漠北与漠西三部分。
漠南包括科尔沁等地区,与清廷向来交好,譬如从前的孝庄文皇太后,以及现在的皇太后,皆出自于该区。
漠西则是常常与清廷开战,康熙登基以来,与准噶尔已经打了三次,今年这一次终于大胜。其首领噶尔丹兵败自尽。
漠北,也就是暮雪将要和亲的喀尔喀,则长期保持一个暧昧的态度。直到几年前,被漠西攻打,连连战败,这才放下身段向康熙臣服,请求援兵。喀尔喀诸部落,又以土谢图汗部为尊,号称雄踞漠北。
暮雪的准额驸,敦多布多尔济,即是土谢图汗的继承人,今年十九岁,现在的多罗郡王,未来的和硕亲王。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暮雪轻轻蹙眉,希望不要太麻烦。
康熙回宫的日子定在七月,正是盛夏,日光耀眼,将地面石砖照得发白。
这样热的天气,还要穿朝袍,简直要命。虽然是专供夏日的朝袍,特地选了最轻薄透气的葛纱,还是觉得闷。
站在人群之中,暮雪悄悄往冰鉴所在的地方靠,试图沾染些凉气。
长鞭声响起,这是皇上将至的征兆,众人应声而跪,暮雪也跟着跪,一如既往混在人群里。从前她都是这样充当背景板的。
只是这一次,却不同,有太监一路小跑过来,低声道:“四公主请到前边来,主子爷问你。”
暮雪只得起身,硬着头皮过去。
虽然心里是早做了要讨好康熙的预设,但真到要见面,她还是下意识想躲。
可惜躲不掉。
毕竟,在当世人眼里,这是一位要抚蒙的公主,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好比昭君出塞,总是能引起诗人词人的无限感慨。身为汗阿玛的,也要表示亲近与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