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河灿烂
暮雪原先点头,听到后半句,又摇头。
康熙笑出声来:“你看,真说出来,也就没那么怕了。你啊,别老是吓自个儿。跟阿玛过来。”
言毕,他踱步至东梢间,暮雪亦步亦趋跟着。
此间乃是做书房用,陈设一张紫檀木大案,文房四宝皆备齐。
暮雪见康熙似有写字之意,立刻上前,铺纸研墨。
墨锭研磨于砚台之中,清水化开墨色。
康熙沉吟片刻,道:
“朕曾送给四阿哥四个字,‘戒急用忍’。今日,朕也送你四个字——”
他提笔悬腕,写下力透纸背四个大字:
“敢想敢为。”
搁下笔,康熙对暮雪道:
“公主府一事,朕记在心上。莫担忧了,高高兴兴地做你的新娘子。”
暮雪的目光从墨痕移到康熙身上。
平生第一次,她细细打量他,不是臣子看皇帝,而是女儿瞧她的父亲。
他四十四岁了,额头宽、眼仁黑,左右脸颊处有浅浅的痘痕。
这样的痘痕,她的右脸也有一处淡淡的,这是他们都熬过天花,活下来的印鉴。
是君也是父,是父也是君。
他身上,有很多东西值得她去学。
暮雪屈膝谢恩:“多谢阿玛教我。”
那副字,被精心装裱起来。
南窗下,暮雪很小心地将黄底绫布卷轴展开来。
她望着那字迹出神,好一会儿,从旁边取过一张空白宣纸,比画着,意欲仿写。
然而总是照虎画猫,这张不好,那张也不好。
索性不看那字,暮雪静了静,以她擅长的方式,提笔将“敢想敢为”四个大字写下。
笔墨淋漓,尽付诸于纸端。
近乎草书的汪洋肆意。
是了,何必如此畏首畏尾、牢骚满腹。事在人为,即使不成,又如何?
大不了,也就是像康熙晚年那些被厌弃的阿哥们一样,被圈禁。那也没差。
即使是死了,万一撞大运穿回去了呢?反正她之前也常常想死,殊途同归。
暮雪的心意一变,连带着神气也不同起来。
甚至有闲心欣赏一下公主礼服。
内务府送来了好些件袍服,貂皮的、灰鼠皮的、狐皮的。多是鹅黄五彩地,也有大红色、月白色。以成婚礼当日,所着吉服最为华贵。
暮雪一身香色吉服袍,穿石青色吉服褂,缎面上绣五爪正龙,额外滚了一圈珍珠。颈部戴珊瑚朝珠,行走时轻轻晃动。
拜别太后、拜别皇帝,绕了一圈,最后又回到翊坤宫。
说完了理应说的吉祥话,宜妃握住她的手,紧紧地:“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有什么烦心事,只管来信,额娘和你几个兄弟都在呢。”
说着这话,宜妃已悄悄红了眼眶。
这一来,倒弄得暮雪有些想落泪。眼前氤氲起一层雾气,她哽咽道:“多谢额娘这些年的包涵和照顾。您别担心,我一定会把日子过得很好很好。”
说着,跪下真心实意磕了个头。
旁边的女官命妇都劝:“该走了,别误了吉时。”
漫长的礼仪,跪、拜,跟着指引女官从这重殿宇走向下一重。
按旗人习俗,婚礼是在夜里进行。天已全黑,重重宫阙、人影瞳瞳,盏盏宫灯将夜色晕染成绯红,光影摇曳,若是忽略这一身华贵行头的重量,暮雪当真疑心自己在梦中,真像梦一般飘飘忽忽。
也不知捱了多久,总有一两个时辰,她终于被引到了一重宫门处。
暮雪抬眸,瞥见宫墙外的一角星,人止不住激动起来。
终于,要到紫禁城的尽头。
风浩浩吹过她额前的几丝碎发,当真出了宫门那一刻,整个世界突然明亮起来,像是蒙尘日久的玻璃忽然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就连鹅黄绸缎轿帘都显得热烈可爱起来。暮雪坐在轿里,轻晃着宫鞋,静静微笑着。
终于出宫了。
和硕恪靖公主下降,自宫门至紫禁城南侧宅邸皆戒严,清水泼街、黄土垫道,一路皆由步军统领护卫。
沿街百姓也早早得到通知,不许出门走动。
然而公主下降的热闹,谁人能不看?不许开门开窗,便提前将窗户戳个洞,家里大大小小挤在门前看。
礼乐声渐近,眼看仪仗要到了,小孩子急得直跳脚,要大人抱。
好不容易被托到窗边,小孩子不错眼地盯着。
好多人,好多马,好多箱笼!
啊,好气派的花轿,是黄色的!两边有这么多轿夫,足足有十六人抬着!
外面的人看热闹,而独自坐在彩舆里的暮雪,则短暂地放下了公主的形象包袱。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绣花包,拆开来,里面是牛乳糖。
为了仪典顺利,通常新娘子一天都不能进什么水米。
暮雪听了后,也赞同不吃,但坚持要备着牛乳糖。
“万一饿过了头,真晕过去,岂不更耽误事。”
她面上振振有词,其实心里仍有点忐忑。担心被拒绝。
然而嬷嬷们见她坚持,最后竟然也没说什么,权当默认,只是吩咐宫女将小绣花包在胳膊处绑紧,绝不可中途掉出来。
含着糖,想到这小小的胜利,她只觉更甜些。
已是子夜,颠簸的花轿催人睡意。
朦朦胧
胧间,她竟真睡了过去。
直到随侍宫女荣儿的声音从轿外传来:“公主——公主!”
猛一个激灵,暮雪坐直了。
“怎么了?”
“回公主,我们快到了。”言外之意,您请赶紧收拾收拾。
暮雪拿出小铜镜,理了理碎发。将红盖头戴上,左手握苹果,右手持玉如意。
没隔多久,彩舆稳稳停住,引导女官高声道:“公主降舆。”
彩舆畔,早有两位“全科人”命妇守候,一位从暮雪手中接苹果,又递来宝瓶。
手肘被人搀扶着,暮雪从火盆上跨过,进入前堂;又从马鞍上跨过,进入后堂。
“新人坐——福——”
吟唱声中,暮雪终于在龙凤喜床右侧盘腿坐定。
隔着红盖头,一切在暧昧的暖红之中,看不真切。
她低垂着眼,往左瞟,只能瞟见额驸多尔济的宝蓝色吉服衣角。
新人坐福礼,也叫坐帐,就是这样并肩坐个把时辰,等到吉时,再各自更衣,行合卺礼。
睡醒了,暮雪又有些饿,不动声色从袖里偷偷捏糖,忽然想起身边这家伙,这大婚仪式折腾了一整日,如今天都快亮了,想必他也累得够呛。
她有心卖他一个好,于是悄悄用蒙语问:“你吃糖吗?”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吃糖?是小孩子吗?”
暮雪糖都捏在掌心往外递了,闻言,立刻往回收:“爱吃不吃。”
然而尚未退回来,手却被捉住。少年的手宽大,全然将她的手囚住,掌心灼热,指腹有微硬的刀茧。
“给了,就是我的。”
第8章 洞房花烛 那热度似火蛇一样卷上来,暮……
那热度似火蛇一样卷上来,暮雪愣了一瞬,整个人猛地往旁边一挣!
“公主?”屋里的嬷嬷们不解,忙凑近来问情况。
暮雪将手收回衣袖中,故作平静说:“无事,手有些麻。”
右肩侧,他低低笑了一声。
不再言语,通红的盖头笼罩的视界又重归寂静。
但糖到底到了他手上,隔了一会儿,嗅到奶糖甜丝丝的气味,很好闻。
许久许久,引领女官过来,分别搀着两人各自回房更衣。
将吉服换下,穿上朝服,侍女蹲在脚边整理朝褂,梳头嬷嬷一边念着吉祥话,一边重新盘了一个妇人样式的头。
旁边还有嬷嬷手拿红色棉线,候着替她“开脸”。
轻微的疼,待暮雪再睁开眼。日光照见的铜镜里,那个自己全然是已婚妇人的妆扮。
合卺礼伊始,屋檐下的侍卫夫妇唱起满语喜歌来,很美满的曲调。
伴着歌声,暮雪被搀扶着,在喜床前的红毡毯上落座。衣裙声窸窣,几张描金炕桌端过来,她的手中多了一只青玉合卺杯,玉冷冷的,有些冰手。
这令她想起方才他掌心的温度,一闪而过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