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狂傲姐
重回故地,连烁忍不住将以前的翊王妃和现在的盛才捷作对比。她这番调侃也是想看看盛才捷会不会抱怨现在的辛苦,怀念以前有虏隶使唤的日子?
盛才捷可是年近半百的人精,岂能听不出连烁话里的试探。
她白了连烁一眼,哼道:“信不信我还有力气给你两脚?”
连烁就喜欢和盛才捷拌嘴,她摇头晃脑地模仿以前的盛才捷:“满嘴粗鄙之言,真是有辱斯文。”
盛才捷脚步一顿,转身正视连烁。
二人肩上皆扛着梯子,她这一转身,梯子随之转动,连烁忙 后退,险些被梯角扫到。
“我戳你个爷头,老娘就满嘴粗鄙怎麽了***骟*爹*屌*****”
盛才捷在黑山堡里教导上了年纪的姨婆们读书认字,那些姨婆们颇有阅历,个个都是骂人的好手。
正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姨婆们跟着盛才捷学会了认字,盛才捷也从姨婆们身上学会了骂人的一百零八式。
不愧是簪缨世家出身的才子,盛才捷不仅能记下姨婆们骂人的原话,更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
短短数月就骂遍黑山堡无敌手,就连和她同住一屋的洁癖刘阿婆有时都要避其锋芒。
连烁回怼了两句,被骂得毫无还手之力,只好认输:“停停停,我错了,不和你绕弯子了。”
盛才捷骂完后顿觉身心畅快,连烁祖宗十八代那点男亲戚都不够她发挥的,她笑着说:“早这样多好,有话直说。”
“就是你女儿的事。”连烁走到盛才捷身边,边走边说,“上个月,京城神武军的三位将军来信,想让你说服景阳郡主投效神武军,到时候里应外合收服井招郡。这事儿你咋想的?”
提及女儿景阳,盛才捷敛了笑意。这数月来,黑山堡并未限制她和女儿的书信往来,她也很识趣地从不在信中提及自己被迫落草为寇的事情。
对女儿,她向来是报喜不报忧,女儿亦是如此给她回信的。直到老男帝和新男帝先后死于刺杀,神武军占据京城,她们俩才捅开那层窗户纸。
江山易主,京中的萧氏宗亲几被屠尽,年关一过,天下便要乱了。
盛才捷担心远在西域的女儿会被周边的势力围攻,景阳郡主同样担心处于信州的母亲,信州被边南的神武军和北边的益州夹在中间,很可能会沦为两方交战的战场。
年前的最后一次通信,盛才捷向景阳说明了自己如今的现状,她在黑山堡里过得虽不如王府里那般滋润,却格外自在。在大当家蟠龙和三当家成鸾的准许下,她将信州已被神武军掌控的事实告诉了女儿。
总之,她一切都好,无需女儿担心。但女儿的回信,却让她不得安心。
“怎麽不说话,你该不会还想着和女儿联手夺回萧氏江山,又做回高高在上的王妃吧?”连烁看盛才捷不说话,心中着急,忍不住猜疑盛才捷怀有异心。
毕竟盛才捷虽然死了个身为翊王爷的丈夫,却还有个贵为郡主的女儿,以及在西域井招郡担任校尉、掌握军权的郡马。
若是景阳郡主及其郡马与肃州、益州残存的皇族势力联手,共同出兵攻打神武军,一旦成事,盛才捷还能跟着女儿继续享福。
连烁放下梯子,将盛才捷肩上的梯子也拿了下来,随后紧紧握住盛才捷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知道让你放弃贵族身份,和我们一起做土匪听起来很可笑。但你的心也是肉做的,寨子里的人对你多好,你心里有数。”
“穆飞和秋峻经常带着大黄去山里打猎,猎回来的兔肉、野猪肉次次都分给你吃,大黄还老对着你摇尾巴。姨婆们为了感谢你教她们识字,还给你做了好几身衣裳和鞋子,她们知道你以前是王妃,怕自己绣出来的花样不好看,还专门找我来设计花样。寨子里的小孩也都很喜欢你,尤其是岚光,她说你写的字最漂亮,练字都照着你的摹……”
连烁恨不得将山寨里的每一个人的好都说一遍,她望着盛才捷的眼睛:“寨子里大半人都去边南投效神武军了,她们会上战场打仗,敌军越多,她们就越有可能受伤,甚至死在战场上。盛才捷,只要你说服你的女儿,神武军就能少一些伤亡,她们说不定都能活着回来。”
景阳郡主的回信目前只有盛才捷和寨子里的两位当家看过,其她人并不知道景阳郡主在井招郡的处境。
众人只盼着盛才捷能成功说服景阳郡主,神武军能顺利收服西边的疆土,她们的朋友亲人能够平安返回黑山堡。
因此,盛才捷是否肯在景阳郡主面前为神武军说话是关键一环。大家有些担心盛才捷的立场,可这些话说出来便显得她们不信任盛才捷,所以至今只有连烁一人在挨了骂后,才开门见山问出了口。
连烁的话让盛才捷想起了十六年前李二姐对她的声声质问,从那时起,她就明白,自己从来不是什麽贵族,看似尊贵的王妃,不过是王爷的附属。
她和李二姐一样,都护不住自己的女儿。
李二姐的女儿活活饿死,而她无法左右女儿的昏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去了西域。西域处于夏池国边境,人烟稀少、物产匮乏,她骄生惯养的女儿今后只能住在那种不毛之地,和发配边疆的囚犯有什麽区别!
可她什麽都改变不了,男帝和王爷都能越过她这位母亲决定她女儿的昏事。
然而,待在黑山堡的这半年里,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全是女子的黑山堡如同世外桃源,她在此过得自在随心。若能将女儿接来,她相信女儿也会爱上这里。
但她还是忍不住担忧,朝廷迟早会发现这群藏在深山里的匪徒,这样的世外桃源终会被破坏。山寨里的所有女子也都要回到山外,再过那女卑男尊、受人辖制的日子。
后来,神武军出现了,那时的她已经取得三当家的信任,她能跟着三当家乘船去江陵、晋州和边南等地做买卖。
尚未被攻下、仍是前朝男官的江陵,与神武军治下的晋州、边南两地简直是云泥之别。
神武军在晋州、边南募女兵,开女户,设女官,将深陷泥沼的女人们拉了出来。在晋州城做买卖的时候,她由衷地希望神武军能一统天下。
那时她与女儿纵失了高贵身份又如何?以她们母子俩的才能,进可为官做宰,退可经商致富。最差也能拥有自己的土地,她如今有力气,种地打猎根本不在话下。
在收到女儿的回信之前,她和连烁等人想的一样,她也希望神武军可以兵不血刃地收服井招郡,将她的女儿、孙儿毫发无损地送回自己身边。
可现实是身处西域井招郡的女儿别无选择——被西定国、肃州、益州三方势力环伺的西域,是前有狼、后有虎。
七皇男生前为了得到西定国的天马,曾承诺得马千匹后,先割井招郡给西定国,即位后再割其余六州。
若不是老男帝在那一千匹马送到之前就死于刺杀,只怕井招郡已经落到了西定国手中。好在七皇男登基不久便被神武军诛杀,与西定国的交易中断,井招郡才得暂时平安。
但现在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肃州云家想要打着勤王的旗号将神武军赶出京城,势必要与西定国联盟借兵。为顺利结盟,他极可能将井招郡献与对方。
肃州想结盟,西定国却未必会答应。井招郡是紧要关隘,连接西域与中原,一旦突破,西定国便能顺势东进,直入夏池国腹地。是以,西定国大可以趁火打劫,直接出兵攻占井招郡。
盛才捷左思右想,实在找不到破局之法。在她看来,身处井招郡的女儿为了自保,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那里,带着兵马投靠同为萧氏皇族宗亲的肃州云家。
如此一来,不论井招郡最终会落在谁手中,至少女儿没有性命之忧。
“我当然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回来,可是我什麽都做不了!神武军与西域之间隔着肃州和益州,连烁,你能明白吗?现在处于险境的是我女儿,不是神武军。”
盛才捷推开连烁,抹去脸上的泪水,扛起梯子快步离开。
连烁愣在原地,难怪这大过年的,盛才捷却总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
她扛起梯子,一言不发地跟在盛才捷身后,决定过会儿去找大当家一趟。
第247章 景阳是天底下最聪慧勇敢的孩子
连烁第一次见到夏池国的舆图,是在大当家的书房里。
展开的羊皮舆图平铺在书案上,她惊觉自己所在的信州位于南部,于整张舆图而言不过巴掌大小的墨迹。
此刻她终于明白盛才捷为何那麽担心女儿的安危。在舆图的西侧,小小的西域被西定国、肃州、益州三面合围。
神武军主力尽在东线,鞭长莫及,根本无法越过隔在中间的肃州和益州。
连烁不曾研读过兵书、也不通战事,但眼下的局势十分明了。如果她是敌军的话,定会选择与其他几方势力联合,先共同歼灭占据东边大半疆土的劲敌神武军。
肃州、益州与西定国结盟之后,夹在中间的西域要麽主动归附其中一方,要麽被三方攻占。这般处境,作为母亲的盛才捷,自然只希望女儿平安无虞。
“你们也看到当前的形势了,断不能让位于西边的三方势力联合,他们一旦联手,京城与信州便会危在旦夕。”
三当家成鸾将舆图上京城以西的局域圈起来,画了两道箭头直指京城与信州,“神武军势力分散,年后将集结南北兵力攻打京城以东的郑州、庆州等地,倘若背后遇袭,恐难以招架。”
“盛大姐,井招郡对中原腹地的重要性你必然清楚,无需我赘述。无论如何,决不能让井招郡落入敌方手里,至少不能在今年开春之前就归附敌军。我们希望景阳郡主凭借自己的身份地位,尽可能守住井招郡,抵御西定国,同时在肃州和益州之间斡旋,为神武军争取更多的时间。”
成鸾向盛才捷和连烁两人剖析当前局势,她确信自己提出的决策便是当下最佳的选择。
景阳郡主给盛才捷的回信已经着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应无双、燕淼与冯争看见了信中内容,必然也会作出相同的决断。
盛才捷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死死盯着舆图上井招郡的位置,咬着牙说道:“井招郡就是块吊在饿狼嘴边的肥肉,莫说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守得住,就算能守住,我女儿只是一个郡主!手握兵权的是郡马,是她的丈夫,而非她。我的女儿会被我说服,可她未必能劝服郡马为神武军效力。说到底,此事我与女儿都力有未逮。”
郡马身为郡主招赘的婿郎,名分上虽以郡主为尊,然而战乱之秋,握有兵权的人才居于上位。
神武军也好,大当家与三当家的谋略也罢,皆创建在景阳郡主掌有实权的假设之上。倘若郡主在郡马面前言轻语微,井招郡的兵马归属便全凭郡马一人决断。
郡主、郡马。
妻子、丈夫。
身份、兵权。
二者之间孰轻孰重?
盛才捷此话不无道理,她们仍不清楚景阳郡主在井招郡的声望如何,也不知道她在自己招来的赘婿面前能有几分话语分量。
室内陷入沉滞的静默。三当家与大当家站在神武军的角度,从大局出发,自然期望郡主能肩扛重压、死守井招郡以争取战机。
可盛才捷作为母亲,首要考量的是女儿的安危。纵然郡主身份高贵,可在这乱世之中,终究要仰仗掌兵的郡马才能保全性命。
只是人心难测,郡马是会为了保住中原腹地,不让井招郡落入西定国之手选择死战到底?还是为了夺回萧氏江山选择和肃州、益州合作?亦或是贪生怕死,直接弃城、率部投敌?
无人能预知答案。若逢后两种境地,信州必首当其冲沦陷,继而京城危殆,届时尚未攻下郑州的神武军也将陷入腹背受敌、溃不成军的险境。
“成鸾,再想想办法,当真没有转圜余地了吗?”大当家蟠龙望着盛才捷泛红的眼眶发出一声叹息,恳请成鸾另寻良策。
作为黑山堡的智囊,成鸾曾以奇谋架空信州男官、夺取城池掌控权。现如今面临的是困局却不是死局,或许还有别的破局之法。
一时间,屋内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成鸾身上。
成鸾沉吟良久,忽而抬眼望向盛才捷,她点了点头:“有。”
盛才捷黯淡的双眼燃起亮光,却又听成鸾补充道:“此计仍然需要景阳郡主相助,西域是她的封地,井招郡内的百姓都是她的子民,她的话在民间自有千钧之重。”
“具体是何计策,可否保我女儿平安?”盛才捷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她只恨自己什麽都做不了。
“能。”成鸾转向蟠龙,“目前山寨剩下的人中谁的武功最拔尖?”
蟠龙不明白成鸾为何会有此一问,她正想回答,成鸾又打断她:“对了,流筝前辈今晚要和我们一起吃岁朝饭是吗?”
“没错。”蟠龙回道。
“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从信州前往井招郡,昼夜兼程需一月有余,冬日路险也许会迟滞数日。若明日启程,应当可以赶在二月开春前抵达。”成鸾对着舆图自言自语。
房间内的其余三人听得一头雾水,皆面露困惑。成鸾口中的流筝前辈是去年八月才到信州城里做生意的商贾,她接手自己女儿的生意,来往于信州和江陵之间。
因为神武军的关系,她与黑山堡也多有来往。今天是元朔日,她的家人不在身边,便应邀与堡中姐妹共贺新岁。
众人实在想不透她与井招郡的危局有何关联。
蟠龙拉着成鸾问道:“有话直说,听得人着急。”
“关键时刻还是得靠自己,想守住井招郡,只能靠井招郡的百姓。”
成鸾理清思绪,神情都从容了几分,她向盛才捷郑重承诺,“盛大姐,你放心,我一定让景阳郡主毫发无损地回来与你相见。”
盛才捷怔怔望着眼前的三当家,喉头哽咽难语。
蟠龙急得抓耳挠腮:“到底什麽计谋,快说与我们听!”
成鸾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随即将心中的计策娓娓道来。
暮色中,信州城内的灯笼逐次亮起,暖黄的光一团团铺开,城中满是欢声笑语。家家户户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空气里飘荡着米酒的香甜气息。
盛才捷看着姐妹们有说有笑往大堂里走,却没心思凑过去,她仍是一脸忧色,因为不想影响大家的好心情,便独自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待着。
“有三当家和流筝前辈亲自出马,她们肯定能成功守住井招郡,将景阳郡主平安带回你身边的。”连烁走到盛才捷身边,挨着她在墙根坐下。
盛才捷紧皱眉头:“若是她们失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