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江风
他伤马以求自保的时候,偌大一张王旗之下的兵车,也已经徐徐开始了移动。
他与应军近战搏杀的时候,原本留守在后方的骑兵也簇拥了上来,断绝了他的最后退路。
而他此刻徒有长刀在手,却已经,只剩了乏力的双腿,和仅剩的……这十余名心腹。
更糟糕的是,在拓跋圭先前匆忙爬起的时候,他甚至来不及从马匹上扯下箭囊和弓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的弓箭一把把架起,指向了他和他的亲卫。另一面,敌军的战车辚辚而动,又向着他迫近了一段距离。
他来不及转头去捡,唯独能做的,就是握住手中的刀,充当最后的武器。
“现在,我更可以确定,是永安亲自来送我一程了。”
拓跋圭的亲卫惊恐地看向了他,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疯了,因为在这包围圈收紧的穷途末路之时,他们竟然听到了他笑了出来,还笑得有些放肆。
拓跋圭笑得大声:“哈哈哈哈哈哈难道我说错了吗?那为首的兵车之上站着的,不就是永安吗?”
一名君王认出另一名君王,根本不需要走到近前去,端详对方的五官打扮才能得出结论。哪怕其中一位君王任职的时间还太短太短,也无所谓!
拓跋圭甚至没有抹去脸上的血痕,只是就着血渍与汗水的干扰,死死地盯着那辆终于停下的兵车,都敢做出这句断言。
因为这个距离下,他已不仅能够更清楚地看到那个飞扬的“应”字,还能模糊地看到王神爱的轮廓。
看到,对方相比于他这个狼狈的逃窜之人,更像一位胜券在握的狩猎者!
“哈哈哈哈哈哈,上一次见面,是隔江而望,这一次,便是这样的处境。永安大帝天命所归,真是——名副其实!”
“大王……”
亲卫艰难地出声,想要劝阻此刻披散着头发的拓跋圭不要再发笑了。谁让这笑声非但不能让他们觉得,这是阵前绝不发憷的底线,是意图再度振奋士气的猖狂,反而让他们先觉得一阵阵的心中发毛。
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当他们逃遁的机会彻底失去,被包围在中间的时候,任何的反抗好像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只有死路一条而已。
既然如此,再疯一些又能如何呢?不趁着这个时候笑,死了就没法笑了。
可他们怎麽都没想到,拓跋圭的疯狂,是让他在这笑声结束的刹那,又做出了下一个惊人的举动,忽然拔腿向着那军旗之下的战车跑去。
他的甲胄仍旧在身,刀也仍然在手,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奔向了前来夺命的敌人。
整片战场都安静了下来。
在他的脚下,血色不知道是从哪一处伤口流淌出来,在沙地上溅落了一点点血痕。
在他的眼前,却是那张本应该模糊的面容随着距离的拉近,变得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但他仍然固执地向前奔去,只因他清楚地知道,此战他若不能逃,便是必死无疑。
永安她不会需要一个活着的拓跋圭来为她管理鲜卑,只需要一个死了的拓跋圭来证明,北方的土地终究还是要归入她的手中。
所以他也无妨!
无妨在死前看清楚,是谁——
“你想动手吗?”王神爱出口问道。
在她十步之外的地方,有人给出了答案。
“大王!”
后方的惊呼,好像刚刚出口,就已淹没在了一声霹雳弦惊之中。
一支迅如惊雷的箭矢横贯而出,不再是作为一道示威的信号,只落在拓跋圭的前方,而是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额头,扎进了他面前的那片血色当中。
拓跋圭睁着眼睛,有些分不清倒映在眼中的,是朝阳还是落日。
它只是囫囵的一团,照在了他的脸上。
举起弓箭那人的脸,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仿佛在很多年前,他曾经亡命夜奔,看着有一个人在后方和敌军周旋,曾经行宫被围,有人声色俱厉地挡在他的前方。
但那个人,已经被他亲手逼死了。
现在啊,他也要死了。
……
那猖狂如昔的笑容仍然凝固在他的脸上,但下一刻,他的膝盖终究还是弯了下去,带着他的身体摔在了这片战场上。
然后,再也没有能够重新爬起来。
……
依然寂静的战场上,贺娀慢慢地,将本已松开的手指,从弓弦上放了下来,脸上却仍有几分出箭之后的怔然。
好像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她就应该射出这样的一箭。
但之前,她敬畏她惧怕她屈服,而现在……
她忽然转身向着战车之上的陛下跪了下去,抬起了一双泛着朝露的眼睛,“多谢——陛下成全!”
王神爱没有应答,只是抬起了手。
一时之间,声音又重新响起在了这战场之上。是无数支箭矢破空而出,贯穿了仅剩的魏国士卒,夺去了他们的性命。
第115章 兵困曲梁
在这样几乎全无死角的打击中,先前侥幸存活下来的魏国士卒,也彻底断绝了生路,相继倒了下去。
但有意思的是,清算战场的箭雨面前,被射中的并不只有他们,还有已经倒下去的拓跋圭,就像是有人生怕他死得不够彻底,于是再来补上一刀。
就这样将这位倒下去的枭雄,又扎成了个刺猬。
眼见这样的一幕,王神爱心中有些复杂的情绪,又不免被笑意所冲淡,很想知道若是拓跋圭知道自己会遭到这样的“检查”,究竟是何感想。
她也终于缓缓将手从握紧的扶栏上松开,像是心中的一块巨石也随之落了地。
“他死了。”
拓跋圭死了。
魏国也就没了一半,甚至是更多。
他活着的时候,鲜卑各部都被强行捆绑在他的战车上,被他的武力与手腕所征服,又因所谓的立场,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他死了,年幼的拓跋嗣撑不起场面,几乎是注定要让北方变成一片散沙。
而在这盘散沙之上,她不希望还会长出另外一个新的国家。所以这一战——
务必克臻全功!
只是望向近前的时候,她也忍不住有些唏嘘:“让人将这些随同拓跋圭征战的士卒都厚葬了吧。能为魏国走到这一步,与君王同死,都称得上是忠义之士。”
一想到他们是随同拓跋圭从刘裕的包围圈中杀出,在此前的漫长奔逃中也并未丢下他们的大王逃走,现在更是一步步追随,直到一起倒下,纵然是她的敌人,王神爱也觉他们确有本事。
不管是真为了成全忠义,还是在下意识求生,都不会影响到这个评价。
可惜,成王败寇的道理她向来明白,既然在她和拓跋圭之间只能活着一个,那麽这些人选错了立场,也唯有死路一条。
随着她的这句号令,近侍连忙纷纷上前,去将这些倒下的战马和魏卒都带到一边。
只有拓跋圭的遗体还留在场上,像是这牧野古战场上一座特殊的碑铭。
王神爱侧过头来:“贺将军,你还跪着不起来吗?”
“不,不是!”贺娀连忙跳了起来,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重新站稳当了些。
王神爱会心一笑:“看来摆脱了拓跋圭这个仇敌与负担,你总算记得自己几岁了。”
贺娀:“……陛下就不用打趣我了吧?”
“好啊,那说正事!”王神爱伸手,指向了拓跋圭的尸体,“请贺将军即刻取下拓跋圭的头颅,速与刘裕刘将军会合,如今魏国后方的平城无人主持大局,我要你们发兵北上,用这颗昔日魏王的头颅,打开魏国的王都!”
“……”贺娀张了张口,却没能即刻发出声音来。
她选择带着拓跋绍南下逃亡,从拓跋圭的面前逃离,原本只是想要在永安的手底下谋求一条生路。
却没想到,她再一次折返平城会如此之快,也会是这样的一个场面……
她,带着拓跋圭的头颅,和永安陛下的刘大将军一起,扣开平城的大门。
这种与天幕看似殊途同归,又要远胜于天幕中结局的宿命感,真是让人着迷,又让人忍不住觉得有些恍惚。
“贺将军,兵贵神速,休整半日后,便即刻出发吧。顺便让一队斥候往洛阳报信,让苻将军知晓此事。”
至于苻晏要如何用这个消息安定洛阳的民心军心,又预备如何向关中传播民谣,如何与支妙音联手,那就让她自己发挥吧。
王神爱已下达了下一条军令:“全军就地休整一日,随后开拔,赶赴邺城。”
……
“陛——”
褚灵媛端着水筒掀开军帐的时候,刚刚出口的一句称呼又忽然被她吞回了喉咙里,也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她蹑手蹑脚地将水壶搁在了案上,从一旁取过了毯子,用绝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的慢动作,披在了陛下的身上。
谁让在她进来前,陛下就已靠着帐篷的一角昏睡了过去,现在也并未被她的动作惊醒。
褚灵媛又认真地看了陛下一眼,自觉自己并未看错,在陛下的眉宇间编织着一层倦意。
唉,想来也对。
从陛下决意将错就错,向魏军发起决战开始,她身上就背着一份过于沉重的包袱。
前线的将领可以输,可以不小心放走敌人,可以与敌军拉锯相斗,陛下却必须担负起提前动员全军出征一旦失败的结果。
她可以果断地说出她比拓跋圭要强,却不能让战场上的事情变得儿戏。
幸好,幸好……她没信错自己的将领,也没做错拦截的决定!
现在,陛下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为了防止自己的呼吸声也是个噪音,褚灵媛不敢耽误,又轻手轻脚地挪出了帐篷。
“……你这是在做贼吗?”
褚灵媛猛地一惊,差点从原地一蹦三尺高。回过头来才发现,是谢月镜从旁走过,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哇!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还有,谁要做贼了?”褚灵媛挺起了腰杆,义正辞严,“我这叫明晓圣意。对了,你来做什么?”
谢月镜举了举手中的东西:“贺将军从拓跋圭的身上搜到了一份魏王印信,觉得既然陛下要往邺城方向去的话,不如带上。平城这边,有那颗头颅就足够了,河北这边,最好还有一份独一无二的信物,证明拓跋圭已死。”
褚灵媛点头:“行,由我稍后转交陛下吧。”
谢月镜将和田玉所制的印信搁在了褚灵媛的手中,又忽然停下了动作,看向了面前的褚灵媛,笑了出来:“若是把时间往前推一些,我是怎麽也不敢想,你我还有在军帐外传递印信的场合。”
褚灵媛也愣了一下,应声道:“是啊,之前倒是也有过这种转交信物的时候,却是我兄长到你府上作客,把东西漏下了,由你顺路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