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犁
回屋里取了哨箭,云崇青又拿了一把匕首插·入靴子,来到床边看着安睡的妻子,手隔着被小心抚上她高高隆起的腹。停留片刻,俯身亲吻妻子的额。收手退后两步,毅然转身离开。
他要的不止于眼前,还有以后。脚步坚决,他绝不会成为第二个莫效成。
听着轻轻的关门声,温愈舒睁开了双目,泪从眼尾溢出,滚进发里。双手抱住腹,心中默念。
我们一起等着你爹回来。
到府外,云崇青接住义兄丢来的剑,拉住缰绳一跃上马,看向欲上前的蒋方和,严令:“一定要守好州府,若有谁趁机作乱,不必手下留情。能抓的抓,抓不住的就给我往死里打。”
蒋方和郑重应道:“是。”大好日子不过,那就别过了。
云崇青打马:“驾。”
八匹快马,没入夜色,加鞭一路疾行。赶至方与县已过子时,离红石山老远就见星火。
亲眼目睹山阴坍塌,洪思民已经傻了。又见深沟口塌陷,他脑中更是一片空白。愣了许久,才嘴念,快…快救人。可那会谁敢动,深沟里埋了上百号人了。
好在,不过两刻,部署在红方河口、落鹰崖的民兵来了。见出了大事,忙遵照□□教授的那般,将带着的干牛粪点着,放狼烟。故,云崇青一行到时,方与县两百民兵过半在此搜救。
“儿啊…我的儿啊…”有老妇跪在一具尸体边上,放声痛哭。有小儿抱着血肉模糊的人,在低泣。
几个衣着齐整的衙役,见州府来人,还敢觍着脸上前行礼。
记恩气不过,下马就是一鞭打去:“你们吃着官家粮,竟站在平整地上瞧热闹,深沟下埋了多少人,不知道吗?”
看着这方惨状,云崇青最后一丝侥幸没了。他以为只要布控周全,搜救便宜,就能最大程度上防患。可现实…却不尽然。翻身下马,红着眼拱手向悲恸的遇难者亲属。
“响州府知州云崇青在此,以顶上乌纱向各位保证:红石山祸事,一定会秉公处理,给你们一个公道,让逝者安息。”
“云大人啊…俺男人没了,他才二十二啊…”年轻的妇人,哭得面目赤红。
云崇青知道,她的天塌了,再次拱了一礼,便拿着剑阔步穿过人群,往山阴去。几个衙役也不敢在这干站着了,在记恩和云崇悌的怒瞪下,纷纷跟上。
“云大人来了就好。”举着火把的老汉,抹着浊泪。他小儿被埋得浅,已经救出来了。没大伤,歇了一会,就下去深沟,帮着刨人了。
有村民附和:“主心骨来了。有大人的话,咱们心都定定。”
山阴处,人不少,嘈嘈杂杂。火把点着,云崇青一眼逮见被主簿搀扶着的洪思民,脸都黑尽了。
“方与县知县洪思民。”
洪思民已听人回报过了,说州府来人。没急着去见,也是知自己这次过错大,难以弥补。故极力表现,想让上峰消消火气。听到这声,心揪紧得他都喘不上气了,艰难地转过身,颔首拱礼。
“云大人,下官…”
“急功近利,不顾百姓生死,你不配为一方父母官。”云崇青厉声:“剥去他的官服,拿下。”
洪思民大愕:“你不能。我乃吏部派任,皇上盖印。你一五品知州,无权剥我官服。且红石山祸事,是天灾意外。真要论罪,你也要担责。”
方与县的衙役不动。跟随云崇青一道来的五个府卫,立时上前,擒住洪思民,将其押下。洪思民还在大喊大叫:“云崇青,你这是逾距越权。谁给你的胆子?皇上…沐宁侯府结党营私,肆意残害忠臣…”
这里血腥腻人,哭声恸天,他还有脸说自己是忠臣?一个府卫俯身捡了块沾血的碎石,堵住洪思民的臭嘴。
“大人上次来方与县视察,一再交代阴雨天不做工。就你最能,不但不从令,还把人赶去山阴地凿石。你别冲大人嚷了,低下眉眼看看这躺了一地的死伤。你也别叫皇上了,皇上都想把你给剥了。”
百姓看着。有个胆大的十三四岁少年,深吸重咳,咳出口浓痰,直接啐向那狗官。
衣上沾了浓痰的洪思民,哪敢看地上死伤,舌头顶着嘴里的石,想将它吐出。只石尖锐处顶着上颚,极难移动。
山阴,云崇青将剑交于义兄,拿火把查检了深沟塌陷的断口,没发现什么不对。令方与县的几个衙役在前,领他顺斜坡下去深沟瞧瞧。
洪思民被拿,那几衙役再不敢轻慢,让在前就在前。
“大人,您小心点。这里长了苔藓,滑得很。”
随后的云崇青,真想把几人的脑袋全摘了。既知道山阴易生苔藓,他们为何不拦洪思民?
深沟下情况更糟,连日下雨,沟底积水半尺深。狭窄,至多两人并行。尖石遍布,稍有不慎就会被划伤。山阴坍塌,填了近四丈长的深沟。
还有大点的石块卡在了半空,随时可能掉落。而石一旦下坠,极大概率会连带着深沟再次塌陷。
搜救的民兵,不敢在巨石下掘土刨石,只敢从两边挖。云崇青加入。几个衙役不想死,也拿出了气力搬石。
记恩在山阴盯着。云崇悌挑了几个年轻的村民,让他们去找些大夫来。
一个时辰过去,又有上百民兵抵达。他们得了吩咐,来时都背了吃食。下到深沟下,立马将吃食卸下。云崇青让已露疲累的一众小伙,赶紧吃点东西,歇息一会。
紧要时候,小伙们也不想多歇。吃两块大肉,填了肚子,灌几口水,又去刨人。
深沟下时不时地传出“这里有人”、“大人,人还热着”、“快来,俺摸到只手”、“他活着他活着”…
到天亮,被填的地方已清了三分之一,一共救出三十一人。三十一人里,四个没救了。伤势稍重的,由在场的大夫处理一下,就立马往县城医馆里送。
辰时,三书领一百民兵带着肉包子和水来了。人多了,搜救加快。
初七的天,依旧阴沉。方与县红石山坍塌,埋了一百多人的事,不及中午就传进了响州府城。城里增了兵卫巡逻,气氛森严。城西主街两边铺子已建好,匠人在屋里雕刻、打磨。
一切都有条不紊。
只午饭市一过,一顶小轿停在了知州府外。丫鬟撩起轿帘。轿中女子,正是去年云崇青在牧姌居宴请商客时,差点被逼吞碎瓷的虹丽。
如今,她已作妇人打扮。撑着婆子的手,小心出轿。身子一站直,微隆的腹便掩不住了。水灵灵的眸子,仰望着知州府的牌匾。她双手抚上腹,凝着眉头,犹犹豫豫半天,终还是踱步上前,屈膝下跪。
“夫人,虹丽知道自己卑贱,但大人的孩子不卑贱。虹丽求您了,容我们娘俩一席栖身地吧。”
知州府后院,温愈舒用完午膳,正坐在榻上发呆。腹中这位,好似知道他爹今日不在,尤其体贴,一点不闹腾。
门房来报,常汐被气得脑壳都胀疼,跑去府外一看,已有百姓往这来。勉强耐住性子,与人好声说道。
“姑娘,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咱们这是知州府,不是知府府衙。”
虹丽闻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掉。
“嬷嬷,您可以轻贱我,但您不能辱没大人。虹丽生是大人的人,死是大人的鬼。若非有了孩子,无路可走了,虹丽绝不到府上来扰夫人半分。”
梨花带雨,甚是可怜。百姓不敢走近,但指指点点,私语不绝。常汐没聋没瞎,当然没错过他们在议论什么。
苦主寻上门,有意闹。这方动静,门房也不敢瞒后院主母。温愈舒听说,脑中轰然,身子不禁晃荡。伺候在侧的两位嬷嬷,是沐宁侯府供养的稳婆,月前才抵响州。
“夫人,万不能动气,”
李娟闻讯,便知不好,匆匆赶来:“十二弟妹,你信我,十二弟不是那样人。”
“我知道。”温愈舒左手紧抓住六嫂的手,右手扶着肚,站起身,眼里寒意迫人。夫君有没有外心,她这个枕边人会不清楚?那女子敢上门,是打量着…他回不来了。
无对证,随意栽赃吗?
“姑娘…”嫦丫掀帘进屋:“姑爷不会的,记恩天天跟着,他没那空闲。”
温愈舒右眉尾微微一动,双目一阴,含着的泪渐渐退去,扭头向右,轻语:“麻烦苏嬷嬷,去门房知会一声。我想见见那女子。”
“你见她做什么?”李娟不认同:“要见,等十二弟回来再见。”
“不…”那时就晚了。温愈舒慢吐:“我现在就要见。嬷嬷经过前院时,顺便让我常河叔、飞羽叔来一趟。”
脸方圆的苏嬷嬷,屈膝福礼:“是。夫人舒口气,腹中孩子要紧。”
这她知道。温愈舒抿唇,眼底墨色深重,右手拇指一下一下地摩着肚。
常汐没赶走人,却等来姑娘传这贱妇进府,气得发都耸起了。虹丽也是没想到,心里生了慌。但这么多百姓看着,她只能欣喜。由丫鬟、婆子搀扶起身,回头跟四个轿夫交代了两句,便随门房往角门。
老槐得了话,打开角门放人进府。温愈舒站在檐下等着,常河、飞羽护在左右。不多会,虹丽主仆三人到了。她们倒规矩,见到主母立马跪下请安。
“虹丽拜见姐姐。”
这就叫姐姐了?温愈舒弯唇,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人。样子不错,杏目柳眉樱桃嘴,肤白胜雪,灵动又唯唯诺诺。是一般男子好的那口,只她夫君非一般男子。
“你来之前,可有打听过我?”
“妾身不敢。”虹丽鼻子尖红红的,低着头。她有点想逃离。
“没打听过啊…”温愈舒面上笑意更大:“也无碍。现在入府了,总会熟识。夫君今日不在,我正闷得慌。你刚在府外,自称卑贱…”
虹丽早等着这话茬了,又掉起眼泪:“妾身幼时家贫,七岁被卖,几经转手,十二岁入了牧姌居。”
“噢…原是这样。”腹徒然抽了下,温愈舒眉头一紧,忙抱肚安抚:“牧姌居,我闻名许久了。听说那高墙里,美女如云。今日见着你,我知传言非虚。”
她不该大怒吗?虹丽眼睫轻抬,偷偷瞧了一眼。心悦的丈夫,喜好风尘,这于世家女子是莫大的耻辱。
温愈舒不在意她的窥视:“不过,我现在对你们那里的女子没兴趣了,倒十分想见见牧姌居全貌。”
虹丽不解这话什么意思。
“飞羽叔、常河叔,将她们三人分开盘问。准备笔墨纸砚,让她们画牧姌居分布…”
“你…”虹丽大惊失色。伴在侧的婆子、丫鬟还想叫,只嘴才张开,已被两个粗使婆子捂住。
温愈舒笑得明艳,像是在说什么高兴的事儿:“三张分布图有一处不对,就拔了她们的脚指甲。有两处不合,再断左手一指。天黑前,我要看到牧姌居全貌。”
“是。”常河、飞羽一直都知他们姑娘不是善茬。走出屋檐,像拎鸡崽子一般,把人带走。
嫦丫面不改色,这种场面她幼时就已见惯。李娟有点怕:“十二弟妹,能不能请飞羽叔和常河叔把那三人的嘴堵上?我怕闹出的声大,吓着孩子。”
温愈舒欣然答应,让姑姑去告诉一声,送两个嫂子到院门口。她想静一静,思虑之后。
“有郝嬷嬷、苏嬷嬷看着,你们就把心放肚里。”
“那有事一定要叫我们。”李娟、嫦丫站在院门口不动。
“好。”温愈舒失礼一次,转身回去。进了屋,在榻边坐了片刻,站起往里间。走到床尾,开箱拿出她的药盒子。夫君一定会回来,他跟姐夫练了十多年的内家功夫,拳脚强悍得很。
不会有事的…她安慰着自己,搬着药盒到床边坐,泪再次渗出,填满眼眶,嘴瘪起。夫君舍不下爹娘、姐姐、妻儿。抽噎两声,抹掉滚落的眼泪。打开锁,取出右边外角那只大点的白瓷瓶。
牧姌居不能留了,但不可强硬着来,得巧取。若能找到什么名册,那就更好,能省事不少。
席义拿到药,很是意外。听说是赐给牧姌居的,不由发笑。不过笑完,还是去寻老伙计们。
厨房,一趟一趟地送茶水去给候在府门外的四个轿夫。轿夫每次询问,她们都答,夫人与虹丽娘子相谈甚欢。
申时天又阴沉下来,城北不少人描花脸,戴着斗笠半掩面,穿着蓑衣出门,涌上街头,直奔城西、城东。巡逻的兵卫察觉,阻拦不及。一些花脸到了城西,掏出藏在蓑衣下的兵器,就冲向路上行客。
三家大商早交代过下属。在屋里做工的匠人,见乱,拎了砖就出去了。花脸兵器长,他们就用砖砸。兵器短,便抵近拍。伤得一个是一个。
几个拉杂物的壮年,牛鞭狠抽,嘴上大喊:“别怕他们。这群就是见不得俺们日子好过的恶贼,打死他们…俺们再也不要回到过去了…”
行客不少附和:“对,他们就是想作乱,赶走云大人…乡亲,打死这群鬼怪…”
“想想莫大人是怎么被贬的,打死这群见不得光的恶鬼。”混在人群的魏钧,铁棍乱舞。
“这群恶鬼,就是想咱一直穷下去,打啊…打死他们。”
城西最多的就是砖头瓦块,一人动手,上百人跟随。不多会那群花脸就生怕了,还想逃。干惯了粗活的青壮,追着打,一个不放过。灭完城西的贼,他们爬上牛车,往城东。
城东,蒋方和跟那众花脸对上了。兵卫警告,让他们放下兵器。花脸不从,蒋方和一声令:“打,往死里打。”
知州府,温愈舒已知城中乱象,更是确定方与县红石山之祸,不是意外。腹中孩子安安静静,只肚子却在往下坠。她心里不安,撑着身子站起出屋,天快黑了。
飞羽带着一身血气来:“姑娘,牧姌居分布图已经交给席义老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