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犁
“皇上,自南泞陈家案后,江备那方私盐早收敛了。能叫冠家惦记上的,只有济阳盛家。”沐宁侯再道:“臣现在还有一担心…”抬眼对上皇帝,“南塑。”
方达跪到了地上,不怪侯爷不敢在朝上说事儿了。这听完,朝臣们的脑袋还能稳当吗?
沐宁侯深吸,缓了口气,压低了声:“冠家想谋大事,必得先搅乱大雍。大雍内忧外患,他们才有机可乘。”
“铁铺那,你有着人盯着吗?”皇帝脑中浮现南塑领主,巫族现任族长悦离的画像。她的眉眼,跟辅国公世子韩南渊像极。韩钰的妻子,是刁克纪在南境巡察时捡到的。
这些年有人暗里照应漠河韩家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插手巫族内务,是朝廷许诺的。
悦离,希望你别让朕收回承诺。
沐宁侯坦言:“只敢盯着点,不敢有分毫妄动。”
皇帝放下册子,扯下左手拇指上的扳指重捻,站起身走下大殿:“你倒是提醒了朕。”
沐宁侯佯作不解。
皇帝轻笑:“内忧…外患。”
之后几日,沐宁侯规矩上朝。皇帝心情依旧不美。
十月十九,南塑的折子抵京。皇帝细阅,面上倒无怒意,看完让方达取本新折子来,朱笔亲书。悦离上告,说有人欲乱南塑,他信。她说外界出现噬心蛊杀无辜,极可能是想让朝廷对南塑不满。这他也信。
现在他问她一事,望她如实回禀。
悦离确如实回禀了:辅国公府一门对大雍忠心耿耿,绝无叛逆之心。臣定查明,擒拿祸首,请皇上做主还韩氏清白。
既如此,皇帝就给她一个机会。
十一月末,南境仍郁郁葱葱。黑水林幽暗静谧,叫人望之生畏。
巫族族地,女子皆头顶华丽繁复的银饰,环佩叮当。有几光着脚丫,领着孩童踩水嬉闹。也有年轻的男女,隔河眉来眼去。最热闹的还是属斗蛊,一群人围着较劲。
当午时,炊烟夹带着油香。南边树屋里,袖子撸到胳膊肘的悦离,正坐在炉边翻炒肉片。一个还没扎头的小女娃儿趴在她腿上,踮脚伸长脖子往锅里张望。
“好香啊。”一个方脸长眉的女子回来,关好门,将怀里的明黄物取出,跪下奉给母亲:“娘,皇帝密旨。”
悦离放下铲子,把小孙女抱放到一边,两手在娃儿身上擦了擦才正身接过明黄物。查检密封,确定完好。小心拆开,见到“巫族族长悦离亲启”,她不由心紧。
当今比先帝要机警,手段也是极狠辣干脆。从陈炽昌父子死在海上,诚黔伯府闭门谢客至今两事上,足可见。
跪着的女子,叫悦上越,是悦离的长女。
站起抱了闺女,翻炒了两下锅,悦上越来到母亲身侧。快阅完密旨,她坐到炉边感叹:“聪明人设起圈套来,还真是让我等凡俗想都不敢想。”皇帝竟跟云崇青不谋而合,都要南塑乱,引贼人入瓮。
悦离合上密旨:“你小弟呢?”
“去黑水林了。”
悦离抬手轻抚头上银饰,指腹下的触觉让她心宁,冷声:“大族老七十大寿,好好办。”她也等够了。
“早就想见见那位云大人了。”悦上越慕强:“这次我肯定睁大眼,看他怎么领着咱们一众女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上孟元山。”
“能者多劳。”
“是啊,他都不用担心起复。才守孝两月,皇上就给他派上活了。”
“天地君亲师。过往也不是没有臣子孝期受命在外。不过,那些多为武将。”
小女娃在她娘腰间又摸又抠,好容易抓到只软乎乎的活物,拿到眼前,对着嘿嘿笑。
悦上越看她小手抡起想将毒蛊往锅里扔,忙拦:“嗳嗳…这个不能吃。你换一只青色的。”
悦离哈哈笑,上前提了孙女:“走,陪祖母去暖房。”
腊月,和盛钱行三位东家入京。不多久,就盛传朝廷要查银楼。冠南侯府,气氛低沉。南川肃清,皇帝杀了介程,但郭阳生死不明。冠文毅清楚,他是落到了皇帝暗卫手里。
封印前一日,大理寺卿沈益上呈证据。皇帝没让百官传阅。退朝后,八皇子封卓瑧到乾雍殿请见。
除夕夜,沐晨彬得令,领北角山大营一万兵往津州瀚书县白山村。以查抄前怀泞盐运使白彦行不当财为名,将整个白山村围了。上千村民哭嚎震天,但仍难逃被抓。
冠文毅得知,怒火烧得唇都干裂。
“父亲,我们还要忍到几时?皇帝好心机好耐性,他让大理寺盯死冠南侯府,自己则一点一点地拔咱们羽翼。”冠岩骁气红了眼:“大理寺说白叔老在任上弄权压迫陈家,证据上呈。皇帝却不让朝臣评,等着除夕动手,这里明显有猫腻。”
“用你来提醒?”冠文毅鼻间火燎燎:“我还没老糊…”
“别吵了…”冠颜婷推开书房的门,领一穿着连帽黑斗篷女子入内。
书房静了下来,女子走出冠颜婷身后,抬起首。脸模子姣好,但面上却布满一条条紫痕。那痕迹,似皮崩裂过留下的。
“你是谁?”冠岩骁看着她,觉有些眼熟。
“投诚的人。”女子取出一块牌位,翻转向冠文毅:“侯爷瞧瞧,这个够吗?”
先父韩钰,女韩悦离…冠文毅双目一紧,垂在身侧的手紧握:“你是悦合衣?”
女子弯唇,两眼里充满癫狂:“我要南塑…还有韩悦离。”她要将上万蛊虫填进韩悦离的身,将其养成蛊母。她要把自己在禁地受的苦,十倍百倍地还予韩悦离。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就这么多了。
第114章
冠岩骁盯着人,她是悦合衣?翻找出记忆中的身影,对照着,与眼前人一点一点地重合。她怎么变成这副鬼样?
“你的脸?”
不提还好一提及脸,悦合衣整个人都绷紧变得僵硬,她梗着脖颈,咬牙强忍已融进骨子里的那股瘙痒。
注视着她的冠颜婷适时出声:“爹,咱们的运道来了。”目光落在那块黑色牌位上,谁能想到南塑巫族的领主竟是韩钰之女?这下皇帝该坐立不安了。
“主翁,”久未发声的伯仲拱礼:“想成大事,大雍必得先乱。”
“大雍乱还不够…”冠颜婷微扬起下巴,语调冷幽幽:“蒙古与咱们的血海深仇,也是时候了一了了。”
外患…伯仲心紧,眼睫渐渐下落,没有附和主家小姐。
冠文毅看着牌位上的字,右手微抬起又顿住,沉凝一息,手往后背去踱起步来。悦离这样的身世一旦暴·露,于冠家无疑是大利。原因着追踪蛊,他就有心要灭巫族,现在确是正好。
悦合衣沉定着心神,深吸长吐,身子跟着慢慢松弛:“侯爷是有什么顾虑吗?”
冠文毅驻足,吐出一字:“蛊。”落桑领着月色、月影细研了四年,试了几百种法子,也只能降住、杀死有数的几样蛊虫。而南塑蛊虫何止千数?
这点还真难住了悦合衣。她们巫族从生下来,就不怕蛊,牙牙学语时便已接触蛊虫。能叫巫族惧的,只有被列入禁书里的一些蛊。
“功成,万骨枯。”冠颜婷明白父亲的顾虑:“成大事,总会有牺牲。不说这些年咱们被猎杀的上百死士,单就南川、白山村、庆安,折了我们多少心血?”
冠文毅利目,望向悦合衣:“一点办法都没有?”
虽没点明,但悦合衣清楚他指的是什么,摇了摇头:“也许有,但估计仅韩悦离知道。”
室内静寂。冠文毅再看了眼那牌位,去到书案后坐下,倚靠着椅背,沉思许久才拿定主意:“你先离开,寻个地方好好休整一番。待朝廷开印,往武源门跪求皇帝为你做主。”
闻言,悦合衣有些迟疑,但还是点首了。冠颜婷送她。
人一走,冠岩骁就开口了:“父亲,皇帝允大理寺查南泞陈家案,就表明他不信先帝设计陷害辅国公府。悦合衣这着会不会适得其反,助了韩家返朝?”
“不会。”冠文毅两手紧抓太师椅的把手:“居高者,多疑。辅国公府案疑点重重。在未查明时,先帝就拿韩氏一门逼死了韩钰父子六人。
朝野禁忌,但百官哪个敢忘辅国公府?韩家活着的人不怨恨吗,皇帝会相信韩家不怨恨?”
“您的意思是还要再等等?”冠岩骁锁眉。
冠文毅不喜他这性子:“大雍当前可谓国泰民安。我们不等,难道与皇帝硬拼?”
“父亲说的是。”冠岩承推门进入,看了一眼二弟,拱手行礼:“落桑来信,三泉县齐淑兰尸体里的噬心蛊没了。”
冠岩骁悻悻,撇过脸双手抱臂。冠文毅皱眉:“邵家那个呢?”
“还在。”冠岩承有些忧心:“落桑怕噬心蛊尸是被巫族人取走,故已招月色、月影回咸和洲了。”
巫族传承诡异,很多只凭蛊虫便可找到养蛊的人。月色、月影虽不认南塑,但养蛊术法袭自南塑却是真。因此,巫族只要找到她们,处置起来是轻而易举。
冠文毅心里生一想,悦合衣来了…要告韩悦离。韩悦离坐镇南塑二十余年,南塑一直安稳。可若这份安稳只是表象,皇帝当作何想?权衡片刻,心思渐定。
“别拘着月色、月影了,让她们带些人远游。”
冠岩骁阴郁散去,唇角微扬:“四处点火,再着人爆出虫蛊滥杀无辜之事。”到那时,皇帝还能容着南塑吗?
大年初二,皇帝未得休息,坐在乾雍殿听暗卫回报,得知悦合衣已现身京城,目光阴幽,周身透着肃杀之气。
“去把小八叫来。”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要有个准备。万一…便立马定东宫。正统在,朝野就不会乱。
方达单膝跪地应声:“是。”
暗卫还有一事要禀:“皇上,悦离有意将巫族老弱送上匪鹊岭,请南境军照料。”
倒是聪明。皇帝满意悦离做法,提朱笔,在平铺的明黄绢上书写。仅百息,搁笔盖印。
“这份密旨,你即刻送往南境军,交于洛凡山。”
暗卫低头:“是。”
“另,传朕口谕,让悦离速速派人寻踪噬心蛊之主,清理门户。”在皇帝以为,养蛊之人都属巫族,皆受巫族族规管束。祸害无辜,当以命偿命。
“是。”
暗卫带密封好的旨意离开,皇帝静坐。遥望殿外苍茫,他心揪着不松,但神思却分外安宁。许久,一声幽叹刺破殿中寂寞。宫人跪地叩首。
皇帝脱下扳指,重重捻过几圈,起身回内殿。方达领着封卓瑧到时,却被御前侍卫拦在了殿外。
“还请八殿下稍等。”
方达眼睫一颤,隐约猜到皇上在忙啥大事了,心里头紧张。倒是封卓瑧没多想,回身看天边。年节,小舅一家没回京里,就留在了邵关。外祖说,处于外行事便宜。母妃近日时常发呆,应是在担忧。
风雨欲来,谁能置身事外?他到今年九月,就十七了,宫外的府邸已经建成。幼时事迹在脑中过,他…在自己期待中长大了。
过了足三刻,终于有人来宣了。方达请八殿下在前,腰躬得更弯,头比以往低一寸。
后宫,沐贵妃听说儿子被叫去了雍和殿,并无多意外,只问:“丽妃身子好些了吗?太医院怎么说?”
芬嬷嬷轻叹:“还能怎么说?生产落下的病,哪是容易养好的?除夕那天多冷,丽妃娘娘硬是拖着孱弱的身子骨参加宫宴…想得皇上怜爱,也不能这样糟蹋自个。一儿一女,多好的命,她也不知在争什么?”
“想争,就是心有不满。”沐贵妃轻笑。
“奴婢说句大实话,她这胎得亏生的是公主,不然哪能活到现在?”芬嬷嬷冷嗤:“都这岁数了,竟还闹不清自个有多大本事。也不想想,她生九皇子,若没您在前挡着,能平安吗?她倒好,领着儿子蹬鼻子上脸。”
皇后手也是真辣。沐贵妃浓密的眼睫下落:“嬷嬷,帮本宫把髻拆了。”玉白的手揉上额,“头皮绷紧着,甚是不适。”
“好。”芬嬷嬷是个记仇的人:“生个公主,九皇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没在哪呢就惦记上镇国公幼子了。段家小公子,今年都十一岁了。”
“惦记而已。”发髻一拆,沐贵妃舒了口气:“今年小哥一家不在京里,本宫都觉寡落。”爹传信予她,说了崇青算计。她也明白,小哥留在邵关是为孟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