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户子,走官途 第26章

作者:七月犁 标签: 励志人生 甜文 市井生活 正剧 穿越重生

  “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来人着灰色长褂,虽衣有补丁,但不落折痕。左脸大伤,布巾束灰白发于顶,不遮掩残颜。腰背挺直,双手背在后。

  “孟献子此言,你作何解?”

  “不提大义,但字面小子不以为然。”云崇青仍蹲着马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只要道是正道,那一鸡一豚还是饲养牛羊,都属正财。既是正财,那计较与不计较全看个人。而聚敛之臣与盗臣,在小子看并无区别。”

  来人未做批言,只从襟口掏出一片焦黄的纸头,递向云崇青。

  云崇青见之起身,走过去接了。拿近一看,双目紧敛。烧焦的纸片边角,隐约可见两字:少英。

  少英,韶音?为何会有此联想,是因他也在赌。赌自己…是温三夫人手中棋子。现看来,他的直觉没错,将纸丢进白鸭河中,抬首拱礼:“学生云崇青。”

  眼睫已秃了的男子转过身,面向云崇青,凝目细看这个学生。朗韶音说的没错,他确实天资聪慧,亦才思敏捷。

  云禾对儿子领回一先生,十分诧异,但知是温三夫人择的,便奉为上宾。十月初六,沐宁侯府下聘,带来一消息。沐贵妃于九月初六为皇帝诞下一子,序八。

  这日,莫大山背手在白鸭河边站了一夜,从此对云崇青要求更是严格。建和十年二月二十八云从芊出嫁,十里红妆,云崇青送嫁。

  京城温家斐悦院正房内室,哭声一片,瘦得只剩皮骨的温朗氏紧抓跪在床头的常汐:“一定…一定要要替我看…看住愈舒,一定要…要看好她……”

  “小姐放心…”常汐双目红肿:“奴婢就是死,也不会让小小姐出任何差池。您的交代,奴婢刻在心上。”

  “愈舒…娘的小痴儿……”

  “娘…”穿着素净的女童奔进房中,爬上床紧紧抱住那副瘦骨,呜咽:“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呜……我们说好的,你陪树芽儿长成大树,树芽儿陪你到老不要走……”

  “娘的小痴儿回…回来了。”温朗氏已经没神的双目贪看着那张小脸:“不不要哭,娘…娘会一直陪着你…你你要好好…吃饭…”她舍不得,只一股快凉了的温自喉深处往上涌,咽都咽不下。

  “娘,对不起……”温愈舒脸贴着她娘,眼泪不住淌,混进自她娘口中汹涌而出的血里。她好恨。为什么…为什么都欺负她们母女?

  跟着追来的教养嬷嬷,见着房中情形,犹豫再三还是默默退出,转身便见一身绯色官服的清隽男子。

  “三爷。”

  “回去禀了母亲,愈舒教养以后再说,暂时不会去松鹤堂。”

  “这…是。”

  温棠峻听着里间哭声,双目平静,起步进去。屋中摆设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就是床上的那个人…快没了。他该高兴的,可心…却不受控地揪起。

  绯色入目,温朗氏都不愿看那人一眼,只想道一句:“温…温棠峻,我我不后悔嫁进温家,但但后悔让曾珍死了。她…她该活着,与你真…真是绝配。你你们都都一样的…毒。”

  京城飘起了大雪。傍晚斐悦院挂起了白帆。

  迎姐回门时,云崇青见送葬队,停轿目送,其师莫大山陪在身旁。看着面色苍白的幼女,披麻戴孝走在棺旁。旁人都在哭,而她神色平静,不落眼泪。

  云家四房搬去五严镇的次日,一个包袱送进了云崇青的书房。

  “谁送来的?”

  “驿站的人。”

  云崇青莫名,将包袱打开,里面是本硬帖,光看面没什么异样。翻开见画,画的是一人。温氏愈舒,生于建和三年五月初二……这…这是庚帖?此念一生,不由大震,惊愕之后心思百转。

  以后你就知道韶音姨母为愈舒择的最后一道保障是谁了。

  姐夫的话犹在耳边,云崇青看着小像,眉渐渐紧锁,心却慢慢沉静下来。所以…是他?那个送葬时面目淡然的女童浮现在他脑中,他亦说不清此刻自己心里何滋味。

  莫大山进门,见他站在书案后神色复杂,也不问一句,只道:“今日读《君子之道》。”

  沉凝两息,收起庚帖。云崇青走出书案,请先生上坐。不多会,书房传出声。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支持,明天开篇,云崇青就长大了。文中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摘自《大学》。

第27章

  建和十七年寒冬早临,京城九月中旬就落了初雪,一下便是三天三夜。二十二这日,花城街诚黔伯府为嫡长孙陈丰,向温家长房温棠啸之女雨琴下聘。三十六抬聘礼,双雁在首,绕东城转了一圈,才拐道直东口入陶舀胡同。

  陶舀胡同温府,贴红挂紫,从主子到下人无不是喜气洋洋。

  头抬聘礼入大门,鞭炮声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青年,横眉利目,皮子不白,近了古铜色。因着习武,身子壮硕,面容硬朗紧致,显得两颧骨略凸。今日大喜,其薄唇微抿,神色里看不出喜怒。

  住在这片地儿的,文士居多,皆是官身,多年来与温家相处和睦。闻响动,均前来道贺。一时间温府迎来送往,你恭维我捧场,热闹非常,全已忘了与诚黔伯府嫡长孙有婚约在先的,是温氏三房原配嫡女愈舒。

  也许…有人还记着她,但从这刻起不会再有人提及了。落败的凤凰不如鸡,现实如此。

  直东向朝夕园宗祠里,静悄悄。去饰素面的温愈舒,正跪着。一身寡淡青衣,显得她格外单薄。快十月的天,两膝直抵寒地,但她似毫无知觉,面上平淡,一双形如柳叶的眼不见灵动,静似古井。

  她已经在这跪了一夜了,可腰背依旧直挺。宗祠外一丈地,两鬓已见白的常汐,面色蜡黄里透着烧红,粗糙的双手成爪抠着大腿面,硬板板地跪着,像墩石雕。

  时过午,温家来客散去。终于有人抽出空来,问一问宗祠里跪着的小女了。已三十又七的温棠峻,清隽如昔,只眉宇间川痕深刻许多。到了朝夕园外,见不远处红梅绽放,不由顿足,眼底墨色渐浓。

  曾有一人最喜红梅,可在得知他曾画过百幅红梅映雪后,就不再喜欢了。她就是一株寒梅,孤高自怜,再冷也不低头附庸,求他人来悯。那人在时,他恨不能与之永不复见。可真走了,自己才晓,想永不复见的又何止他?

  七年七月,说匆匆但也漫漫。午夜梦回,他常想起她,而她却从未入梦过。

  朗韶音,你弥留之际说你不后悔嫁进温家,那后悔嫁予他吗?温棠峻知他与她从一开始就是个错,慢慢闭目,掩去眸底沉痛,三息后再睁眼,恢复无痕,转身入宗祠。

  听到脚步声,常汐一下惊醒,见到来人,颔首到:“三爷。”

  温棠峻没理,三两步跨入宗祠,眼看那一排排的牌位沉淀着心绪。要说自朗韶音走后,他最不愿面对的是谁,那定属这个女儿。可每每心烦意乱时,他又最想见她。

  她长得像他也像母。

  “知道错了吗?”

  粉淡的樱桃口微微扬起,温愈舒脸上稚嫩尚未脱尽,但一颦一笑里尽是冰清:“女儿知道错了。”语调悠悠,其中不乏讽意又透着股漫不经心。

  温棠峻不喜她这调调,双眉渐锁起:“错哪了?”

  “错在…应该成全她们,不该插手让她们找错人表错情,从此错过心悦之人。”温愈舒抽了掖在袖子里的帕,缠指绕着玩。

  话敲在他心头,她这是在讽刺他。温棠峻思及过往,一时竟哑口,不知该怎么去说那些旧事。

  “但是父亲啊…女儿如此,也是温雨琴和温雨玫逼的。温雨琴想踩着我与诚黔伯府的亲事去够二皇子的正妃位。温雨玫呢,一个记嫡,仗着有三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就想谋我的亲事。”

  温愈舒轻哂,仰首作天真样:“您不觉她们两个都有点太贪吗?二皇子的正妃是不可能从咱们温家出的,女儿把温雨玫那个记嫡送去谋个侧妃,也算是保了温家的面儿。而且…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庶女,惯会看脸色行事,也适合当小。”

  深吸气,温棠峻面上冷峻。她和她娘一样,总是能惹他动怒。

  “至于温雨琴…”一声哀叹,温愈舒自怨自艾起来:“女儿深知自己这个丧妇长女缺乏教养,配不上诚黔伯府嫡长孙。手心手背都是肉,未免祖母她们为难,女儿便自退让。这也算是舍弃小我,成全大局了。”

  温棠峻压抑着心头怒火,沉声道:“你还知道自己是温家女儿?”

  “知道。”温愈舒眼波流转,笑望向那些牌位:“这也不是女儿能决定的事。”

  敢情还委屈她了,温棠峻腮边鼓动了下:“既知道,那你就该清楚,温家可与诚黔伯府联亲,但却不能把女送进皇子内院,尤其是嫡女。”

  当然清楚。因为仅仅与诚黔伯府联亲,温家于夺嫡上还保有余地。但嫡女入皇子后院,便是跟二皇子彻底绑牢了。温愈舒眨巴了两下眼睛:“温雨琴那个长房嫡女都不清楚,女儿该清楚什么?”

  “你跟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难道我不是温氏嫡出?”

  “你母亲是朗韶音。”温棠峻知道他这个女儿有多聪明,过去也有遗憾过其非男儿身。可随着她长成,他又愈发庆幸…她是个女孩儿。

  宗祠内寂静。温愈舒面上生揶揄,眼里冰寒。

  温棠峻宽袖中的手渐渐收紧,多少年了,他以为这个名字不会再从他嘴里吐出。

  “原来父亲竟这般高看我娘。”温愈舒冻得发紫的指撑地,移动僵了的腿艰难爬起,身子晃荡,立稳了之后慢慢转过面:“我以为你很恨她。”

  “我与你娘……”

  “现在是没那么恨了吗?”温愈舒眼里泛起泪:“也是。她早早知道自己的死期,从奋力挣扎求生,到病痛蚕食尽她的意志,死心接受自己的身子在一天天的溃败。她生不如死了六年,您看了六年,更是目睹她没得好死,还有什么恨…不能消弭?”

  双手紧握,全身都绷紧了。温棠峻看着女儿,听着她的控诉,心绞痛,却说不出一句辩驳。

  “我娘是真的后悔送走您心尖上那个贱人了。”温愈舒腿有了点知觉,往前挪了一步,更是逼近她父亲:“她临了还在弥补,给你择了个多好的继室?听府里不少老人说,邵瑜娘的性子像足了那个贱人。您也确实喜欢,三年抱两,女儿都替您高兴。”

  “温…愈…舒,你说够了没有?”温棠峻眼眶都红了。

  温愈舒盯着她父亲的眼睛,在里看到了愤怒与痛,脸上泛起了笑:“到底是心头朱砂,碰不得。不过见您如此,女儿竟有一丝感激那贱人了。真的,没有她的死…”抬手指着她爹的左眼,“您也不会活得不痛快。”

  温棠峻一直都不想承认,但此刻却再无法逃避:“你恨毒了我吧?”

  “这么明显吗?”

  温愈舒泪眼笑开:“我娘说她不后悔嫁进温家,可我却希望她没有遇到过你。如此哪怕是嫁一平头百姓…她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泪滚落眼眶,顺着脸颊下流。“其实女儿一直想问您,您即有心喜之人…为何还要娶我娘?”

  为何?这问他等了十年,也心虚了十年。直到朗韶音死,他都没等到。现在终于有人问了,可对着这双与她神似的眸子,他心里早想好的对答却一字也吐不出口。

  “怎么不答我?”温愈舒奚落:“是不齿吗?”粲然笑之,手搭上父亲的肩。“所以呀做人行事要么专注要么就别沾,万不能一颗心两门心思。不然…竹篮打水一场空都算好的了,得不偿失赔上所有也是活该。”

  温棠峻明白了,微张口久久才道:“你不止恨我,也恨温家。”

  “我不该恨吗?”

  “若无温家,你一无所有。”

  “原来我还有什么呀,那您别客气一并拿走好了。”温愈舒全不在乎,笑得灿烂。

  温棠峻想让她不要再笑了:“你就没想过你以后?”

  “以后?”温愈舒绕着他转了一圈,帮着理了理绯色官服:“以后啊,你们让我活,我就继续给你们添点堵。你们不让我活,我就早点下去陪我娘。随便你们,反正落得哪样我都快活。”

  从来没有这般无力过,可温棠峻也知道若不趁今日把她处置了,那之后…怕是她真的要去陪她娘了。

  “既如此厌恶,那就走吧。”

  温愈舒手下一顿。

  “我让文钱送你去北轲庄子,你以后…好自为之。”终于把话说出口了,温棠峻眼睫落下。朗韶音,我要把府里你的最后一点影子送走了。没她在,估计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将你忘得干净了。

  收回手,温愈舒轻语:“您驱逐我…是明智之举。人都说女儿是父亲寒冬里的贴心袄子,可我却清楚我是您的孽障。”

  “诚黔伯府退回的庚书,我放在斐悦院你娘的妆奁上,你带上。”

  还真是出乎意料,也罢!温愈舒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深福一礼:“女儿多谢父亲放过。”

  看着那张脸那一身的孤傲、倔强,温棠峻掩在宽袖中的手攥得死紧:“回去收拾了细软就走吧。我已吩咐文钱在西角门等你。”

  起身,温愈舒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绝然转身出了宗祠,搀扶起还跪着的常汐,头也不回地离开。

  指节被握得咯咯响,温棠峻咬着后槽牙看着,女儿每走远一步,他的心就被割裂一分。他后悔了,想把她叫回来,可是又清楚地知道不能。她的一番算计,让温家现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跟二皇子绑死。二、玫姐儿暴毙。而选了后者,那长兄家雨琴嫁到诚黔伯府也没意义了。

  温家偌大的宅子,已无愈舒的容生之地。深吸一气,闭目仰首,有泪自眼尾溢出,流进了发里。温棠峻喉间艰涩得生疼,一步错步步错,他这一生注定要活在悔恨中。

  “三爷,”松鹤堂的老嬷嬷来到宗祠外:“老夫人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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