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烟夕
暮色一点点地落下来。她取下厚重的头冠珠帘,脱下层层叠叠的嫁衣,穿着素色寝衣,让宫人取来笔墨纸砚,隔窗看着陌生的尚书府,执笔想写些什么。
墨汁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氤氲开来,就如同她这一生,白不是白,黑不是黑,甚是荒唐。
她低低一叹,放下笔,感觉手指痉挛,毒素已经遍走全身。
这毒下的巧妙,她从未察觉,从上了步辇开始,她就在思考毒下在了何处,衣食住行,能沾毒的地方极多,她乘坐的步辇,交杯酒的酒杯,窗台下的一株月下花,甚至是笔墨纸砚。
深宫朝堂上有太多杀人于无形的毒,全看是何人所下。
而每个人都有杀她的理由。她死了,萧霁能心无旁骛地登基,她死了,穆家要被满门问斩,除非穆严是双面谍者,又投靠了萧霁,她死了,秋墨衍能从行宫回来,重掌朝堂,她死了,穆青衣能回到山野之间继续当他的道门弟子,如今想来,她死了,这天下也许会乱,也许会有新的朝代崛起,也许是幸事。
若是死她一个,能成全那么多人,她也算是死得其所。
她自嘲地笑出声来,这一生便如同那染墨的宣纸,终是被遗弃的命运。
“殿下,殿下。”宫人发现她的异常,惊慌失措地喊道,“来人,殿下吐血了。”
她指尖深深地抠进檀木香案上,吐出一口血,神思反而清明了几分,目光雪亮地看向率先进门来的穆家人。
穆严站在门口,远远看了一眼,不敢进来,只挥手说道:“去,找六郎来。”
六郎便是穆青衣,家中排行第六。
她唇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原来是他。下毒者,总是会第一个想知道结果!
她曾经想过是萧霁,是穆青衣,是秋墨衍,却不想是拥护秋墨衍的老臣,穆严确实是朝野内外最想杀她的人。
杀了她,他支持的旧帝能名正言顺地返回盛都,他最疼爱的郎君也不用成为朝堂内斗的牺牲品,他甚至可以拿着她的人头去跟萧霁邀功。
江山和死去的美人,是个人,都会选江山,萧霁绝不敢杀他,寒了将士的心。左右逢源,立于不败之地,好一个口蜜腹剑的小人,好一个心狠手辣的权臣。
不论是为臣,为父,他都有理由,也必须杀她。
“大人,不好了,摄政王带兵闯进来了。”
长歌低低笑出声来,鲜血涌出,这一次久违的疼痛袭来。她擦干唇边的血迹,忍着疼痛走到床榻边,拽下大红的轻纱帘帐,血迹染红帘帐。
她闭眼平静地躺在大婚的婚床上。
屋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夹杂着穆严惊慌失措的声音:“大人,这是殿下大婚的寝殿。”
萧霁带兵直闯进来,冷笑了一声,声音冷如金石:“我不点头,谁敢娶她?”
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当年秋墨衍将她丢在冷宫不闻不问的时候,她孤苦无依想依附他的时候,他没有推开她,让她借着他的势一步步走了出来,如今她手握权势,腻了这段关系想将他一脚踢开,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穆家算什么玩意儿,穆家一个闲云野鹤的布衣郎君就敢娶他心尖尖上的人?也不想想他有没有这个福气!
今日他便要亲手杀了穆青衣,斩了穆家满门,血洗盛都,看谁人敢说话!
再带兵剿了行宫深山里的十万大军,将秋墨衍从龙椅的美梦里彻底敲醒!
至于秋长歌!她这辈子都别想走出帝宫一步!这是她的命!也是秋家欠他的!他要她看着他登基,看着他反了这腐朽不堪的大盛朝,折断她的羽翼,让她连想都不敢想离开的事情!
曾经他交与她的东西,他尽数拿回,再教她最残酷的一课:做人要心狠!
穆严脸色骤变,高呼道:“大人,你想反了不成?”
“滚开。”萧霁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大手挥开刺目的大红帘帐,冰冷说道:“长歌,你这辈子都摆脱不了我。”
这是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血从喉咙里涌出,那一瞬间,莫名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这一世何其荒谬。
见血封喉的毒,从毒发到身亡,不过是数息的事情,萧霁挥开帘帐进来时,她已经毒发身亡,神魂离体的瞬间,她看见萧霁俊美的面容一片苍白,跪在床榻之上,近乎惊恐地抱起她。
鲜血染红他的黑羽鹤氅,她看见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大人双眼赤红,声音发抖地吼道:“传御医。”
“长歌!”他声音轻的像是三月的烟雨,绝望地抱着她。
她喜欢三月的烟雨,飞檐陡峭的尖顶,铃铛随风发出悦耳的声音,细雨浸润着满地的桃花,她死后要埋在这样的地方,而不要葬在冰冷黑暗的帝宫。
萧霁,萧霁!她低低地叹气,这样的结局对谁都好吧。死在彼此最怀念的时光里,而不是日后反目成仇,彼此怨怼,撕碎年少初见时的一切美好。
她从未告诉过他,那年雪地里初见,他穿着仙鹤祥云的锦衣,外罩着雍容华贵的鹤氅,面容俊美冷漠,那时候她就想,这样冷漠的人,是否也会爱上谁家的女郎,为她融化眉眼的冰山。
可惜的是,她和他的故事从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穆青衣闻讯赶来,脸色惨白地看着发生的一切,脚步踉跄,悲凉地喊道:“父亲。”
穆严想要离开的身影一顿,无数的铁甲卫涌入,将整个穆府围的水泄不通。
穆青衣跌跌撞撞地走到床榻边,伸手想去摸她的脉搏,被萧霁无情挥开。
萧霁眼底都是杀意:“别碰她。”
他不配!
萧霁是何等心智,只瞬间就想清楚了其中的一切关键,这里是穆家,敢对长歌动手的只有穆家!穆家如此狼子野心,竟然骗婚又杀人!
难怪穆严老儿一反常态跟他反目,将自小就送走的小儿子召回盛都,好大的一盘棋,好毒的心思,穆家是支持旧帝秋墨衍的吧!
可笑的是,他们如此行事,秋墨衍知道吗?
“贼子其心可诛!”萧霁眼底泛起冰冷的杀气,死死地抱着怀里冰冷的身躯,悲从心来,吐出一口血,满是恨意地叫道,“来人,给我屠了穆家满门!”
穆严大叫道:“尔敢?陛下的十万大军已经兵临城下,我穆家若是此刻死了,那就是满门忠烈,尔等都是乱臣贼子。”
萧霁被气的险些眼前一黑,铁甲卫上前来将穆严押住,正要拿住穆青衣,就见他突然开口说道:“我能救长歌。”
穆青衣面容苍白,眼角的朱红小痣犹如血珠子,他划破掌心,将血滴落到她的口中。
萧霁大怒:“你做什么?”
穆青衣一言不发,只是固执地划破掌心,再次给她喂血,一刀,一刀,满掌心都是刀痕,刀刀见血肉。
嘴比鸭子还硬的穆严失声痛哭道:“痴儿,你疯了不成,她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你也要搭上这条命不成?你忘了你身上的使命和担子,忘记你还有亲人和师门?忘了你济世天下的箴言?
陛下必会从行宫归来,你以后就是名誉天下的穆家郎君,是济世天下的道门之子!”
“狗屁不通!”萧霁怒道,看了一眼铁甲卫。
铁甲卫得令,立刻下狠手生生折断穆严的一双腿,他也就只配跪在长歌殿下面前。铁甲卫儿郎们内心愤慨,这几年他们虽然在摄政王麾下,但是谁人不知道长歌殿下治下的威严和手段,殿下身为女儿身,摄政,杀贪官污吏,救黎明百姓于水火之中,即使被摄政王掣肘,却也一诺千金,放了整个暗卫营自由。
他们谁人不钦佩!
这样的帝姬殿下,摄政王都不舍得与之反目,竟然死在这老匹夫的阴谋算计下,这老匹夫死一百次都不足以解恨。
穆严被打断双腿,痛的在地上哀嚎道:“青衣,你醒醒,何苦为了一个女人断了大好的前程。”
“前程?”穆青衣惨淡一笑,掌心的鲜血沾湿了婚服,他低低地惨笑道,“父亲可知,你杀的是我的妻,我这样血缘亲情淡薄之人,何来前程一说?当不了济世天下的圣儒,也做不了名誉朝堂的名士,我不过是你们权利之争的棋子。
是朝堂和民间的纽带而已。
父亲此事可曾告知过行宫里的那位?杀了长歌,真的能破局吗?为什么将要一切的苦难都付诸在女人身上?她这些年明明走的这样艰难,还一心为百姓,为天下大义,而你们呢,你们为的不过是自己的权势和家族荣耀,为自身。
你们何来脸面,杀这样的殿下?”
穆青衣悲凉一笑,是他错了,他不该答应娶她,让她步入这场杀局之中。
穆严表情扭曲,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骂的,他从未想过会被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刺的刀刀见血,所有的尊严和遮羞布被无情扯破,只剩下内里贪婪和丑陋的私欲,藏着苟且偷生的侏儒。
穆严神情疯癫,不甘心地叫道:“我为的是朝堂大义,秋长歌一个女子,何德何能能摄政掌权?萧霁狼子野心,挟天子以令诸侯,早晚有一天会反,我杀了秋长歌才能迎回旧帝,重掌朝堂,保大盛朝百年无虞。”
萧霁冷笑:“你的旧帝怕是回不来了。你们以为我当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的谋划?区区十万大军,如何能跟我的铁骑相提并论。
穆严,我要你睁大眼睛看着,这盛世是否如你所愿。你们杀一人,我便屠尽半城,我要这个天下,为她陪葬!”
第206章 这是我与她的定情之物
萧霁疯了!彻底疯了!
长歌殿下已然气绝身亡,但是摄政王大人召集了宫中所有的御医,每半个时辰就杀一人,宫门前的血流入沟渠,深秋的枫叶被染的鲜红。
帝宫戒严,盛都被铁甲卫控制,外有旧帝的十万大军逼近,内有疯癫摄政王大人在血洗朝堂,满朝文武觉得这天都要塌了。
按照摄政王疯癫的程度,他们早晚都要给监国大帝姬陪葬。
就在满朝文武对穆家恨之入骨,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时候,秋墨衍的十万大军兵临城下。
*
长歌觉得萧霁确实疯了。
她气绝身亡已经一天一夜,萧霁将她的尸体带回帝宫,然后召集了所有的御医,救治她。至今已经杀了4个御医,6个朝臣,而且全都是跟她有过节的。
仿佛压抑了半生的杀戮,封印破除一样,萧霁疯的无人敢劝。
她的神魂意识被困在尸体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继续发疯,看着他夜深人静的时候,抱着她的尸体,与她同眠,睡醒了继续杀人,直到穆青衣入宫。
萧霁现在见不得他那张脸,也听不得他的名字,硬是让他在外面跪了半日,跪到失血过多,伤上加伤,险些昏倒,才勉强让他进来。
穆青衣的脸色比雪还苍白,不过相比疯批的萧霁,神情平静,尚且有几分理智。
“殿下已经逝去,请摄政王早日让殿下入土为安,殿下与草民拜了天地,昭告了天地鬼神,已经是夫妻,今日草民是来接殿下回家的。”
穆青衣第一句话就犯了萧霁的忌讳,被盛怒的萧霁拿着玉玺砸的头破血流。
“滚!”
穆青衣捡起沾血的玉玺,平静地将玉玺送到桌案之上,说道:“玉碎则国运破,如今旧帝兵临城下,迟迟没有攻城是想见殿下一面,大人将殿下身陨的消息送至军区,秋墨衍必兵败如山倒。”
盛都的消息封不住,秋墨衍不过是不相信,想听萧霁亲口说。就在昨夜,消息传到军区,常年卧榻的旧帝便口吐鲜血昏迷了过去。
这些年,道门有弟子跟在秋墨衍身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秋墨衍殚精竭虑,幼年时又被毒杀过留下旧疾,这些年心血耗损,身体确实一日不如一日。
一个心狠到将所爱之人放到群狼环伺之地,亲手将她推到仇敌身侧的人,在谋划即将成功之际,得知所爱身死,这样的打击足以压垮他。
萧霁沉着脸,不说话,他何曾不知道秋墨衍的软肋,只是不肯将消息传至他军区,是想生生耗死他。长歌死了,他凭什么还活着!这些年他不过是靠着长歌才能苟延残喘!
“你不希望旧帝回朝?重掌朝政?”萧霁冷笑,“穆青衣,你如今背叛他,背叛道门,先前所做不就是一个笑话?”
穆青衣清俊的面容沾血,平静说道:“我从来就没有臣服过秋墨衍,我自出生起就被送出盛都,前往道门修行,修的是济世之心,此前回盛都,见到了殿下,我的选择从始至终都是长歌殿下。
若是殿下还活着,定然不忍看到她苦心经营的朝堂因大人而毁,看天下因大人而乱,看黎明因战乱而受苦。”
“大人不该将幼帝绑到城门上,杀他祭旗。秋墨衍根本不在乎这个弟弟,而幼帝却是长歌殿下一手带大,是她最疼爱的弟弟。
你若杀他,殿下不会原谅你的。”
萧霁脸色阴沉。
她目光一动,挣扎着想挣脱开来,然后神魂意志犹如被定住一般无法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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