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那些麻草树皮,又要搅拌得多碎?
回头父亲问起,自己当值的第一天都干了什么,他要怎么答呢。
一场风波平静地过去,仿佛什么都没变,又仿佛有什么悄悄地改变了。
鲁元长公主与皇帝的对话在私底下进行,并没有旁人知晓,也没有人察觉先帝时期最为受宠的戚夫人、而今庶人戚氏消失在永巷,再也不知了去向。
朝臣们便是隐约听到陛下和太后争执的风声,有御史大夫的引导,加上陛下仍旧风雨无阻地给太后问安,担忧很快消弭,没有溅起更大的水花。
他们悄悄关注起了另一件事。
半个月前,陛下从少府拨了五个大匠给梁王殿下,半月过去,五个增添到了十个。本来瞒得好好的,负责挑选的少府官吏犯了禁群饮的律法,醉酒之后秃噜了出来,被治罪的同时,动静便再也瞒不住了。
——上林苑租给了梁王殿下一块地,除此之外,做侍中的留侯世子还老往上林苑跑,恨不能在那里扎根!
半月以来,不仅大匠的数量变多了,租的地又扩大了一倍,少府还提供了百十个官奴。朝臣看向守口如瓶的少府令,暗嘶一声,梁王殿下不到五岁的年纪,这是要做什么呢?
虽说这是陛下的地,花的是陛下的钱,思来想去不太合常理。
他们把目光投向少府令,少府令也不知道啊,梁王殿下要人瞒着,他们出人出钱就好,搜集麻草破布等等也花不了几个钱,还没有买几头牛的经费多。
面对同僚的问询,少府令摇摇头,上林苑划出来的地方都戒严了,据说陛下还下令武士巡查,禁止有异心者窥探,堪称宠弟弟宠到极致了!
想起频繁往上林苑去的张不疑,众人又把目光投向了留侯……呃,留侯不在朝野,人家正当梁王太傅呢,或是优哉游哉地待在府中,问不动。
于是他们放弃了。
少府作为皇室管家,这事说的明白点儿,不过皇家私事罢了,与外朝扯不上关系,故而如丞相等朝堂的顶梁柱,谁都没有提反对意见。
便是最为正直,眼底容不下沙的御史大夫周昌,竟也不发一言,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被梁王殿下给收买了,这个年纪的诸侯王,不都应该在天禄阁启蒙么?
彻侯将军们就更不会反对了,谁叫梁王是太后的幼子,陛下的亲弟。
当然,萧师傅陈师傅如何不好奇学生的作为,他们只是矜持地克制住了自己。
唯独颇觉不妥的有两拨人,一是陛下以礼相待的先生们,二是从前太子宫的潜邸大臣。
先生们多出自百家,或与刘盈探讨过经义学问,或有过教导之谊,乃是民间所称的大贤,其中人选只要不是出自鲁地,从前的皇帝喜欢,先帝与太后都不会插手。
其中一位大贤出自淮南,在儒门极有名望,找上奉常叔孙通,说道:“你身为帝师,为何不劝说陛下?友爱幼弟是对,但过犹不及,还是读书理政为要。”
见来者虽不是同宗,却是辈分上的师叔,叔孙通当即执弟子礼,随即委婉笑道:“吾却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对。”
梁王殿下一没有劳民,二没有伤财,陛下出资满足弟弟的小爱好,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大贤不住摇头,气得面色发红:“通,此话差矣!天子天子,何为天子?作为天下人的父,陛下理当效仿尧舜,胸怀万民,而不是眼中只有梁王,陪着幼弟玩闹。你读圣贤书,是越发的圆融、阿谀了!”
叔孙通有些愣。
这怎么又扯到胸怀万民上去了,他打了个哈哈,随即糊弄过去,大贤叹息一声,随即怀揣失望的眼神走了。
有句话叫三岁看老,梁王才几岁的年纪,虽然纯孝,却是不务正业,更有踹人的恶习,叫他想起长期笼在儒生心中的阴影——难免不会是下一个打压儒门,对鲁地儒生赶尽杀绝的先帝。
陛下登基后,先是忙碌守孝,再是学习如何理政,与老师们的交谈都少了。而今把注意放在幼弟的身上,真正传承圣贤衣钵的儒生,何时才会得到陛下的青眼,从而在陛下亲政时谋得出路呢?
叔孙通更似叛徒,而非儒子也!
太子宫的潜邸大臣对视一眼,因着心底一抹不可言说的忧虑,担心陛下宠梁王太过,从而导致日后的嫡皇子比不过皇叔,最终由一人向刘盈进谏。
他不敢图穷匕见,只是规劝:“上林苑闹出的动静太大,殊不知会惊扰百姓,还望陛下三思。”
梁王胡闹,为玩乐鼓捣出这样大的场面,陛下竟也跟着胡闹,对天下又有什么好处??
此事若扩散出去,在长安的大街小巷流传,再被有心人添油加醋,说陛下浪费金钱人力,只为哄弟弟一乐,岂不是荒唐!
他的心思隐藏得很好,哪知陛下皱起眉,看了他一眼,温和的神色竟是冷淡下来。
“朕特意隔出一块清幽之地,绝不会惊扰百姓。都是那醉酒的官吏该罚!梁王的孝心,容不得你们猜测诋毁,退下吧。”
他心下一凉,只觉不可言说的忧虑成了真,灰溜溜地告退了。
……
此时此刻的梁王殿下,察觉到了骑虎难下的滋味。
他看向半个月前,自己拐带来的天才负责人——张不疑张侍中,再看看四周热火朝天,形似作坊的大摊子,对违背初衷的现况有了一丝丝棘手。
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如他所想。等原材料和竹帘、捣棍等晾晒工具都准备完毕,开始第一次试验的时候,谁都小心翼翼,特别是张不疑,对于他托付的信任与重担,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一眨不眨地盯着,恨不能亲自上手试试。
等第一张破破烂烂,惨不忍睹的黑黄纸张来到世间,却能承载墨迹的时候,张侍中的眼睛亮了!
渐渐的,张不疑没了拘谨,竟还能够举一反三,刻苦钻研。
破渔网煮出来的纤维没有树皮好,不如混合试一试?搅拌出来的东西太脆,那再混一混麻草?灰水漂白的效果不好,再找能够替代的矿物,一一放下去瞧瞧。
匠人们极为信任天才,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刘越很满意。
到了最后,张不疑成竹在胸,做梦都在研究,还亲自去往山林,寻摸出一种他都不知道的打磨原料,让造纸的步骤不变,纸张粗糙的质感却向光滑过渡!
张侍中黑了,刘越呆了。
要知道这只是简便造纸法,耗费不了多少成本的那种,能做出粗糙的草纸已经很好了。
眼看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因为试验过多,产生了人手不够的问题。于是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刘越产生了咸鱼的压力,觉得负责人太能干也不好。
刘越迈开短腿,蹬蹬蹬走到堆放成果的地方,仰起头,仰得脖颈有些酸痛了,看着直冲云霄的八大堆纸。
他只是想给母后一个惊喜啊……
张不疑左望望右望望,终于寻到了梁王的身影,快步走到刘越身旁,高兴又谨慎地道:“大王,我们恐怕要向军中借用云梯。”
一般的墙梯已经不够用了,他沉思片刻:“不如臣回宫之时,向樊侍中询问一二。”
“……”刘越安静地背着胖手,觉得是时候上交国家了。
他发出了灵魂的疑问:“我们是要攻城吗?”
第59章
攻城?张不疑连忙摇头:“是我们的纸张不够叠了。”
少年原本白皙的肌肤变成了小麦色, 似一夕之间成长,从零入门的侯门世子变为亲力亲为的负责人,眼底堆满科研的严谨与狂热, 诠释了什么叫做实践出真知。
纸这个词语, 乃是梁王殿下不经意间提出的名字, 他们一致认为, 没有什么比这个词更合适形容此物:“大王您觉得呢?”
大王不觉得, 大王觉得这个想法很危险。
母后的惊喜该不会成为惊吓吧?
鼻尖充斥着灰水的味道, 刘越忧心忡忡, 看了眼粗糙的草纸堆,又看了眼用来书写的白纸堆, 虽然颜色依旧发黄, 但不论是质感、厚度还是光滑度, 都经过了现实的检验。
还有煮麻、捣烂、搅拌等工序上挥洒汗水的官奴匠人,以及几大堆废水废料, 为不破坏上林苑山清水秀的环境,如今好端端地封存在大水缸里, 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占地有亿点点挤, 好像还需要扩充……
刘越揣起胖手, 严肃地对张不疑道:“你站在此处不要动, 我先回宫一趟。”
再不回宫就兜不住了, 趁还热乎着,赶快顺几张纸,把惊喜呈现给母后皇兄。
近侍们得了大王的命令, 迅速取走两叠草纸,两叠白纸,小心地装进木匣里。不一会儿, 泥地扬起烟尘,车马渐渐化为黑点,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张侍中有些茫然:“……”
那云梯,大王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
车马“骨碌碌”驶进长乐宫,正是初秋到来,艳阳高照的时候。
刘越擦擦红润的脸蛋,作为一条幕后咸鱼,他督工的日子不累,但颠了那么多天,肚皮都颠瘦了。
减肥的效果比韩师傅的剑法还好!
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梁王殿下叮嘱近侍,找到今日宣室殿当值的宦者,递去一个装纸的木匣,然后悄悄摆在皇兄的案头。
这个时辰,与大臣的议政已经过去了,皇兄应当在阅读书卷,母后应当在阅览奏疏。等他在母后面前过了明路,说这都是张侍中的功劳,就能向哥哥撒娇,让少府接手造纸的产业,从而变得无事一身轻啦。
刘越算盘打得叮当响,迈着长高五根柳条粗的短腿,蹬蹬蹬跑进长信宫前殿。
作为太后理政之处,梁王殿下来去畅通无阻,从来没有通报这种程序,一进殿门,他就被震住了——
人,好多。
三公九卿来了个齐整,分为两列跽坐席间,其中包括萧师傅陈师傅,还有新上任的、统帅北军的中尉平阳侯曹参。
前不久,太祖高皇帝的高庙设立,陛下加恩爵位,大赦天下,且依太后之意,册中尉绛侯周勃为太尉,调遣卫尉安国侯王陵前往晋阳领兵。曲逆侯陈平成为新的卫尉,从此统帅南军,负责守卫长乐、未央两宫,至此,中央高层出现了小小的变动。
太后温声对他们道:“天气炎热,众卿都辛苦了。哀家叫人调制降暑的浆水,可还合意?”
吕雉留他们议事,非是为了朝政,而是为了家人子一事。如今正在丧期,皇帝更是要为先帝守孝三年,但不妨碍挑选家人子的准备工作开始进行。
等颁布真正的诏令,已是明年四月,加上遴选、记档、护送家人子入京等耗费的时间,再为她们进行半年的礼仪培训,用不了多久,陛下便能出孝,可以立后纳妃了。
大汉立国以来,为选秀设立的家人子制度,旨在各个郡国之中挑选优秀的良家女,再依照皇家喜好,选出帝王或是诸侯王的妃嫔,余者充当宫女或是另谋出路。然而家人子制度,却没有在先帝当政期间真正地执行过,第一,宫中美人已经够多了,第二,他觉得这事麻烦。
如今新帝登基,就不能随便了,得重视起来。
故而此次选拔,乃是立国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在不劳民伤财的基础上,各个郡国选多少人,标准是什么,年龄界限是多少?需众臣集思广益,踊跃地提出建议,不能单单让叔孙通率领的奉常衙门出力。
三公九卿们也很有热情。直至现在,他们已经商议完一轮,闻言谢过太后的体恤,齐齐安静下来,啜饮降暑的浆水。
就在这时候,因为上林苑动静暴露,隐隐成为朝政议论中心的梁王殿下出现了。
刘越:“……”
他抱着木匣,悄悄往怀里藏了藏。
吕雉见到幼子,顿觉欢喜,朝他招手道:“越儿来了。还不向叔伯们问好?”
刘越可听母后的话,一边藏木匣,一边向萧师傅等人问安。
他许是瘦了一些些,漂亮五官显露得更为清晰,唯一不变的是上翘的奶音,众臣被萌得心肝颤,更别提本就对梁王有滤镜的老臣们。他们连说不敢,继而向大王见礼,便是板正的御史大夫周昌也柔和了嗓音。
千挑万选的时机错误,一不小心成为万众瞩目的星,刘越后悔了。
尤其是木匣太宽太长,他目前的身板藏不住,就听吕雉问他:“越儿从上林苑带回了什么?”
此话一出,众臣聚精会神,刘越骑虎难下。
心头流下为难的泪水,最后他安慰自己,面对母后要诚实:“是我与皇兄献给母后的礼物。”
吕雉一怔。
她知道盈儿帮着幼弟,给人给钱又给地,似是准备给她的惊喜,如今终于能够揭晓,她怎能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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