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听吕英说起吕泽, 鲁元鼻尖一酸, 不期然回想起幼时大舅抱她的一幕幕,半晌道:“……出于对表妹的心思也好。陛下身边没有别的女人,他还没开窍呢, 咱们不着急。”
吕英红着面颊,爽朗点头:“我听表姐的。”
不多时,一个身穿粉衫, 年纪不过十岁的小宫女往快步后花园走,望见檐亭里的二人眼睛一亮,行了一个标致的礼:“长公主,吕姑娘,到了用膳的时辰,太后叫奴婢来寻你们。”
“漪房今天穿的比昨天好看。”鲁元长公主拉吕英起身,笑着说,“母后是不是喜欢上了让你跑腿儿?大长秋竟也舍得,叫我说,都是那些个宦者偷懒。”
窦漪房抿起嘴,养得丰润的脸蛋挤出笑涡:“太后这是锻炼奴婢,大人可高兴了,叫奴婢一定要好好干。”
汉初时候,大人都是晚辈对亲近长辈的称呼,一般唯有对着父母。窦三娘刚来长信宫时,出于怜爱,大长秋亲自教导她礼仪,教着教着发现她极为聪敏,时间一久,便真心对待起这个丫头。窦三娘更是把她当做母亲看待,在太后的默许下,搬进了大长秋的房里居住。
长信宫迄今为止,还没有出现过年纪这么小的宫女,加上太后御下极严,窦三娘感受到的几乎都是善意,可一出宫门就不一样了,她小心谨慎,默默地将皇宫百态收入眼底。
吕英关怀道:“漪房的兄弟有下落了吗?”
窦三娘目光一黯,很快扬起振奋的笑:“还没有,大汉的疆域太广,不知道我兄弟在哪里做工,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
通知完长公主一行,窦漪房拐了个弯,去通知梁王殿下和曲逆侯世子。
小姑娘边走边思索,大人说,太后想让她教大王不一样的东西,什么是不一样的东西呢?
两个月过去,长信宫前的荒地已经不再是荒地,横陈其中的杂草已经融进了土里。气候转暖,春耕即将到来,刘越和陈买排排蹲,远远望去分外和谐。
陈买道:“老师告诉我,他想试试种出不一样的粟种,也要等来年了。混种耗费的时间太长,如果南阳良种在长安能有三石的收获,那该是多好的事。”
刘越尽量不让自己的思维飘散到吃饭上去:“气候不同,不一定能种出相同的效果。”
陈买赞同地点头。
两人之间散发着安宁的气息。
见到曲逆侯世子就是踏实,梁王殿下不禁发散思维,短暂脱离咸鱼的行列,以外行人的眼界陷入思索,如何帮助董公师徒实现各地亩产均三石的梦想——若要粮食增产,除了谷种,改进土壤有没有用?
末世的土地带有毒性,种出来的东西都带着毒,留下的净土很少很少,刘越打了个哆嗦,把前世的记忆赶出脑袋。他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不禁问道:“董公耕种的时候,有没有用过肥料?”
陈买的眼睛微亮:“用的,老师从别家的厩里挑来粪,晾几天再用,实在不行用草木燃烧后的灰,毕竟厩粪不是常有。”
刘越挠挠圆脸,有了疑问:“为什么要晾几天再用?”
陈买陷入迷茫,他也不知道……
便听梁王小声地感慨:“好像有点单一,不够仪式感。”和后世记载的花里胡哨的化肥,什么氮元素钾元素比,就是茅屋和木屋的区别。
算啦,还是做一条认真读书的咸鱼好了。
陈买点点头。默默记下大王的话,又默默想了许久,大概想明白了仪式感是什么东西,忽然间,有什么明悟在心里闪过——他腿一麻,一屁股跌坐在了田里,连带着刘越也跌了下去,久违地望见碧蓝如洗的天空。
刘越:“……”
就在这时,窦三娘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大王,世子,到用膳的时辰了,太后叫奴婢传话……”
她头一次卡了壳,望着梁王殿下肚皮朝天的一幕,倒吸一口凉气。
陈买连忙起身,一把将刘越牌萝卜拔了起来,拍他身上的土,再拍自己的:“大王,臣得罪了。”
刘越大度地原谅了他,灰黑色的眼睛亮晶晶:“走。”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菜?
去往膳室的路上,陈买没有说话。窦三娘早已习惯他的闷葫芦,忽听大王小声问她:“你有没有下过耕地?”
有的,窦三娘小声地回:“爹娘还在的时候,奴婢帮着他们种粟,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收成不好,我和两个兄弟守着仓库咽口水,实在饿得慌,就跟爹娘说把我卖出去,能少一口人分吃。”
不为别的,就因为男丁力气大,长大了可以帮爹娘耕地,所以哥哥和弟弟不能卖。也因为这个,乡里被拐的几乎都是男孩,爹娘死后,她的弟弟找不到了,哥哥为了寻他,也离开家……
“饿得慌”三个字,触动了梁王殿下的心弦,因为他见过窦漪房刚来长信宫的样子。
刘越皱起小眉头,他最听不得人饿得慌,仿佛肚子都变得难受。
可窦漪房的性质和哭包四哥不一样,他伸向迷你斩白蛇剑的小手很快松开,摸摸肚皮,它开始咕咕叫了。
竟是陈买率先开了口。陈买回过神,认真道:“漪房会找到兄弟的,农田收成不好,也只会是一时。”
小姑娘的面庞完全不见伤感,笑着点点头:“嗯!”
……
有鲁元长公主和张嫣在,今天的中饭很是热闹。心无旁骛地吃完饭,刘越呼呼睡了一个时辰,怀揣着枣核一样大小的困惑,背着小书袋,去上天禄阁的课。
北平侯张苍去南阳赴任前,思索许久,还是讨了贾谊到身边,诚恳地对太后道:“臣不希望学生成为公孙易那般的空学之儒,看一看南阳之状,岂不利于成长!”
还有个小小的请求,若他任满回京,能否叫贾谊继续跟着大王?
太后感动于他对学生的苦心,答应下来。等张苍告退,她轻叹着对大长秋道:“北平侯的话,竟是让哀家想起了以后。自盈儿越儿往后,刘氏子孙若要承继大统,如何能够长于深宫,而不经历宫外的世事呢?”
大长秋没有觉察出太后话间的端倪,跟着思索道:“这……”
很快,吕雉摆摆手,只说这些还早,谈起了别的话题。
当下,四个小包子变成了三个小包子,晁错却没有沾沾自喜的情绪,只是坐姿放松了些,说话的时候嘴角上扬了两度,隐晦得让吕禄觉得稀奇。
他推推周亚夫,问:“晁错怎么没有不高兴啊?”
周亚夫:“……”
周亚夫睁着眼睛睡觉,不理他。
吕禄悻悻然地收回手。
等到法家夫子的课上完,刘越终于找到机会,将自己的困惑说与太傅听:“我见到每一个饿肚子的人,都想让他吃饱。”
张良震住了。
便是先帝执着废太子,他也没有生起过这样的情绪,他看着自己的学生,听他讲起长信宫新来的小宫女,半晌,俊丽的眉眼深深:“因为她从前吃不饱,所以大王这般想么?”
刘越重重点头,觉得这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后遗症,得治。
张良叹息一声:“吃不饱的人,又何止窦漪房一个。秦末战乱延绵,前年关中大旱,饿殍者数不胜数,据去岁筹算,大汉人口凡一千四百万人,有一千万人吃不饱,大王可要为师带你看看?”
最后的一千万是他胡诌的,官署统计人口,哪里会统计吃不吃得饱这个问题。
鉴于太傅的快乐教学方针,还有信手拈来的博学程度,刘越信了。
抽条许多的胖娃娃呆呆站在原地,被一千万这个数字击中了灵魂,代入李三耕那样瘦骨嶙峋的老农,整个人都难受起来:“……”
他发出了咸鱼的疑问:“那……那我想让一千万人吃饱?”
张良点点头,又摇摇头:“‘吃饱’不过是理想,‘有饭吃’便是他们的追求。至于大王的追求,是让一千万人有饭吃。”
“……”刘越久久沉默了。
第85章
等到下学时分, 梁王的步伐从“哒哒哒”变成“哒、哒、哒”,一路都在深思,在出神。
夜晚睡下的时候, 刘越裹好被子, 翻了个身, 脸颊压在枕头上, 挤出肉包一样的形状。
咸鱼梦想忽然裹上一层难以言喻的沉重, 刘越觉得肚子又饿了, 摸摸肚皮, 翻回来,把手脚摊成大字型。
他小小地叹了口气, 虽然太傅兼养生友人说得对, 但这个追求太大, 和他不想努力的初心差了十万八千里远,他害怕。
比做一个成材的好大王都难!
压下破土而出的感悟, 两种情绪在纠结,在拉扯, 最终, 梁王殿下说服了自己。
有母后和皇兄在, 还有成功种出南阳粟种的董博士, 新生的王朝一定会越来越好。史书上的记载毋庸置疑, 现在就更是了,总有一天,大汉的仓廪会堆满米粮和钱财, 挨饿的百姓变得很少很少。
这般想着,沉重渐渐消散,刘越把手放在颊边, 呼呼睡了过去。
……
仿佛那天的对话不存在,太傅依旧秉持快乐教学的方针,将课堂讲得妙趣横生。
晁错发现大王发生了一点小变化,变化在哪里,他却察觉不出来,还是那么的软乎乎,那么的亲切可爱。吕禄的脑瓜子一如往常,周亚夫练武到达了一个新阶段,据说还被家里的武师傅夸赞了;张不疑监督的态度依旧严谨,却成功在在管事心中扭转了魔鬼的印象,至于陈买——陈买发呆的时间变多了。
刘越问他发什么呆,陈买回答不出来,沉默得如同耕土机器,一下一下挥着铁犁。
皇宫里边的荒地,面积比不过一望无际的农田,故而用不上耕牛,用的是人力播种。如今到了春耕时分,太后刚刚主持完蚕桑节,长安城内,家家户户热火朝天的景象,宫中也不例外。
刘越有些担忧他的身心健康,从袋子里掏出牛肉干给他,还特地强调不用还,陈买不发呆了,眼底放出光彩:“谢大王。”
他轻咬一小口,发出由衷的感慨:“真香。”
一回头,梁王殿下早就不见了人影,说是出宫去了。
陈买:“……”
他迟钝的脑筋转了转,忽然觉得牛肉干不那么香了,大王是去上林苑,还是去梁园?
是见父亲一直夸赞的留侯世子吗?
草长莺飞的日子里,百姓渐渐忘记了南阳的伤痛。先帝祭辰的前几日,匈奴使团到达了长安,足足有上百人。
为表重视,冒顿单于派出了他信赖的骨都侯兰卜须——世世代代侍奉挛鞮氏的小贵族当使臣头头,并五匹千里马,五十匹上好的乌孙战马,当做送给汉廷的礼物。
匈奴使团一路大摇大摆地来到长安,兰卜须面色傲慢,对前来接待的官吏不见客气,实则暗暗心惊。
果然和稽庾王子的老师说的一样,长安的人口,足以抵得上匈奴全部的男丁。长安城的城墙在修建,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破败荒凉的城池了,不难料到建好之后会有多么雄伟,多么壮阔……
他自诩汉事通,还是比不过土生土长的汉人啊!
一行人下榻在典客衙署安排的客栈,等待明日皇帝陛下的召见。使者团警惕地排查好周围,将监听者抵挡在外,很快,一个十八岁左右,身形健壮的少年敲开兰卜须的房门,奴仆们霎时跪了一地。
少年不悦,用汉话说道:“兰卜须,他们为什么知道我的身份?”
兰卜须忙匍匐在他的脚边,恭敬道:“王子,大单于告诫臣,不让汉人知道您的身份,却没有允许我们对您不敬,这些奴仆站着,就是对王子的不恭敬。”
少年的脸色缓和下来。
兰卜须擦了把汗,望着他们的稽庾二王子,将来的右贤王,左贤王之后的单于第二顺位继承人,深深地低下了头。
“老师跟我说,长安遍地是宝,汉人的风俗礼仪,更是我们值得学习效仿的东西,所以我要来看一看。”稽庾开口,眼底掩藏着震撼,还有深深的贪婪,“兰卜须,汉人皇帝不是喜欢建行宫吗?总有一天,我将率领勇士踏破甘泉山,这里都会成为大单于的领土。”
汉朝就像他们嘴边肥美的一块肉,拥有他们所没有的一切,文字,铁器,书籍,丝绸……兰卜须听得热血沸腾,摸摸贴身携带的国书,只等明日去往未央宫,这座汉朝新修的宫殿。
因为签订的和平协议,大单于禁止开战,楼烦王和白羊王麾下的勇士只能小范围地劫掠,久而久之,汉人离得近的村落都被杀光,牲畜都被牵走。
那么点资源,哪里能喂饱他们的肚子呢?
而今新皇帝登基,千载难逢的时机,大单于也犹豫了,这才派他出使。谁知二王子缠着要来,大单于没办法,只好特地叮嘱他,保护好二王子的安危,必要时拿奴仆祭血,按二王子老师赵壅所说的“李代桃僵”之法逃回匈奴。
兰卜须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匍匐着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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