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七令
第二天天还没亮,裴杼便叫成四套上牛车,急吼吼地赶去了安平县县衙。
赵炳文压根没想到裴杼会走得这么早,等到照常起身准备继续盯裴杼时,人已经没影了。
一问周围人,王绰礼貌但疏远地表示不知情,魏平直接翻了个白眼,只有郑兴成笑眯眯地回了他:“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去安平县,咱们裴大人可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这话可说错了,裴杼即便撞了南墙他也死不回头,他一直是个热情开朗的犟种。
张县令看到裴杼找到县衙来时,早上轻松愉悦的神色顿时一变,想笑脸迎人都笑不出来。
“你怎么又来了?”张县令态度冷淡,甚至都没叫人上茶。
裴杼一点儿都不在意被冷落,眉眼带笑地上前寒暄,还跟安平县的县丞等人都问了一声好。
其他人也知道这位裴县令坑了他们不少钱,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人家远道而来也算是个客,他们只能陪着扯些有的没的。
聊了一会儿,张县令真不想招待了,挥手打发了其他人后便开门见山地道:“裴大人若还是过来要钱的,就请回去吧,安平县真的挤不出半点钱了。”
裴杼没有被击退,仗着张县令没有立马赶他走,还熟稔地凑到他的桌案前:“哪里是要钱?分明是合作,是双赢!”
说完裴杼便从袖子里取出做好的香胰子:“这便是我说的香胰,可供洗涤之用,兼具美白润面之功效。”
香味扑鼻而来,似饴糖清甜,又似腊梅馥郁芬芳。张县令往下看时,只见手掌大小的一块鹅黄色香胰躺在木盒中,虽未上手,已然能感受到其油润细腻。
这估计跟他夫人平时洁面洗头用的澡豆差不多。澡豆这东西面世的时间不算长,制作也简单,不过是用猪胰、白茯苓、白芷、蒿本等物捣和均匀,再团成豆粒状。此物最初只是佛家在用,后来传入宫廷后才名噪一时,成为贵族家中不可或缺的洗涤用品。
澡豆做法是简单,但毕竟要用到油脂香料等物,价格昂贵,因此只有达官显贵之家才会常备。至于平民百姓,自然用不起这奢侈的东西,多是就地取材,北方靠皂荚树,南方则依仗无患子,若都没有便是淘米水了,寒碜是寒碜了点,倒也能用。
张县令伸手拿起,在手中摩梭两下。
裴杼立马强烈推荐:“张大人要不试试?用完之后还能手有余香呢。”
“此物也是用猪胰制成?”
裴杼不愿意这么快透底:“大人愿意合作的话,方子我也可以毫无保留地拿出来。”
张县令放下了香胰,猜测原料中哪怕没有猪胰应当也有油脂,造价不低,用途也跟澡豆没什么两样,不划算。至于什么美白润面、香不香的,他一个大男人也不感兴趣。
一介父母官,掺和商贾之事终究不好听,张县令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撂下了话:“裴大人,这东西虽好,但无奈安平县如今年景艰难,绝对不会掺和此事,你再来多少趟也是白费功夫。”
说完不等裴杼反应,便起身道:“我还有一桩案子要审,便不送裴大人了,今后大人也不必来此费心了。”
没想到会被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爱打直球的裴杼跟着站了起来,神色窘迫。
这香胰子明明这么好,而且他还做了这么久,张县令竟然避之不及,连用都不愿意用一下。
他真的不讨喜吗?但怎么可能呢,他分明是整个福利院最讨喜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是。
人在尴尬的时候,小动作便格外地多,裴杼收了几下没将香胰收好,最后被自己蠢笑了,开始垂头丧气起来。
张县令看着,忽然觉得上门要钱的裴杼也没有那么可恶,甚至还觉得自己方才拒绝得太过,遂道:“裴大人若实在想与人合作开作坊,槐县富裕些,你去槐县碰一碰运气吧。”
槐县?离得太远了。裴杼叹息了一声,明白今日是真的没得商量了。
香胰他也没收,直接塞进了张县令手里:“这一块就留给大人先用着吧。”
说完便离开了,生怕张县令连这一块都不愿意留。
张县令望着手上这块精致得不像话的香胰,也没心思用,他一个糙汉子,欣赏不来这种东西。不过好歹是人家送的,张县令也不能随便一丢,于是叫来小厮,吩咐道:“拿去给夫人用吧。”
小厮一脸迷糊:“大人,这是何物?”
“洗手的。”张县令回得言简意赅。任凭裴杼说得天花乱坠,在张县令眼里,这也就是个洗手的东西,跟无患子、淘米水什么的没什么两样。
出师不利啊,连着两次都这样,裴杼回程时一直在唉声叹气。
安平县这边的路况尚可,等过了永宁县界碑后便开始颠簸了,叹一口气能颠出几个抑扬顿挫的音调,裴杼扫兴得连气也不想叹了。
虽然都不算富裕,但是永宁县到安平县跟前连边都没有。路就不说了,进了县城后的商铺也远不及对方,至于百姓的穿着更是比不上,街上连牛车都少见。
快到县衙门口时,还有个小姑娘不小心撞到了裴杼怀里。
她一抬头,见是裴杼还甜甜地笑了一下。
后面的汉子见状赶忙上来斥责,裴杼好脾气地冲他摆了摆手,将孩子扶起来,摸了摸她的头:“下回小心点。”
余光瞥见女孩儿头上的发绳已经褪色,裴杼的手一顿。
他没有推开,小女孩儿便大着胆子抱住了裴杼的胳膊,念念不舍地深吸几口气:“大人身上香喷喷,真好闻,像是糖的味道。”
小孩儿对糖都有着深深的迷恋,尤其是从小到大甚少吃糖的小孩儿。
裴杼愧疚不已,要是真的有糖的话还能分一块给她,可惜穷得叮当响的裴杼身上什么也没有,他解释道:“不是糖,昨儿做了一块香胰子,大抵沾上了味道。”
“香胰子是什么?”小姑娘歪着脑袋发出疑问。
“跟澡豆是一样的东西。”
小女孩更茫然:“澡豆又是什么?”
裴杼想了半天,最终也跟张县令一样,为了便于理解找了个最朴实无华的说法:“洗手的东西。”
“哇!”小孩儿高呼,“洗手的东西,跟皂荚一样么,竟然还能这么香?大人真厉害,这么香的东西都能做出来!”
永宁县的百姓对裴杼莫名的信服,孩子们耳濡目染也都格外崇拜裴杼。况且裴大人长得好看个子又高,身上的衣裳干干净净的,说话总是和声细语,是个孩子见到他都想过来牵一牵手:“等我长大了,也要像大人这样厉害。”
裴杼噗嗤一笑,那股莫名的自信仿佛又回来了一点儿,揉着她的小脑袋:“会的。”
边陲小镇的孩子也不一定就得贫困拮据。有朝一日,他定会让这里的孩子都用上香胰子,也都能吃得上糖果,更会让他们远离战火、识文断字、安乐无忧地长大。
这一切,都得要有钱才行,还是得努力赚钱啊,裴杼感慨万千。既答应了系统要完成任务,又怎么能因为这点小挫折就颓废失意?
只要能达成目的,被拒绝几次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们都会变得很厉害的。”裴杼郑重许诺,他保证。
短暂地恢复后,裴杼告别了小女孩儿跟她父亲,转身元气满满迈入县衙。
面对前来打探的郑兴成跟赵炳文等人,裴杼愣是什么口风都没透露出来。下午甚至处理了不少积攒的琐碎事项,还给差役们重新立了规矩,表示今后要制定县衙守则,所有官吏都得遵守,包括他这个县令也不例外。
他这么大动干戈,搞得郑兴成跟张如胜面面相觑。
这家伙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只有王绰跟魏平知道,县令大人再次铩羽而归了。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这笔生意要投入不少钱,而他们永宁县精穷,全指望别人来补齐这个窟窿,张县令没将他们赶出去已经很包容了。
第二日,自以为赶走了麻烦,终于能卸下防备的张县令才坐上了公堂,便听到衙役来报:“不好了大人,永宁县裴县令又来了。”
不多时,裴杼又带着他那张过分灿烂的笑脸出现在张县令眼前。
第16章 事成
大清早的好心情毁于一旦。
张县令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裴杼了,好赖话都已说完,态度也明明白白表露了出来,换个好面子的早就掉头走人,可这位却能忍得了,被嘲讽了都能笑嘻嘻地当做没事人一样,还双手给他递上一份所谓的工坊策划。
看看吧,裴杼诚挚地望着张县令。
这般静默地僵持了许久,心力交瘁之下,张县令还是收下了,说要考虑两日,如此这般才终于将这人给哄走了。
人是离开了,但是张县令知道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他永无宁日的开始。早知今日,当初他在跟裴杼初次见面之际就应该给他两个耳刮子,对他狠一点,才不会蹬鼻子上脸。
悔之晚矣啊……
张县令捏着鼻子翻开裴杼那份稀奇古怪地策划书,这家伙倒是想得挺美,工坊选址、规模、样式、招工量甚至名字都已想好,不知私下暗戳戳惦记了多久。惦记别人也就算了,可裴杼如今惦记的都是安平县的钱啊,张县令实在很难心平气和地看完这些。尤其是等他注意到,两家合作开工坊收益竟然对半分的时候,那可别提多糟心了。
永宁县一穷二白,眼下还求着他们出钱出力,竟好意思跟他们平分收益?
“这不是痴人说梦吗?”张县令没好气地合上册子。眼不见,心不烦。
州衙的二位大人再次收到了永宁县的信笺,自打赵炳文被派过去之后,便没报上来什么有用的东西。这几日更是离谱,日日禀告的都是裴杼去安平县要钱建厂一事。
刘太守笑着将信递给杜良川:“瞧瞧,这真把别人当傻子呢,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怎么会轻易给他?”
杜良川看完之后也不客气地嘲笑起来:“真以为凭着那不要脸的劲到哪儿都能借到钱?该!张县令若是真给了钱,我还瞧不上他了。”
他们俩可不像郑兴成那样好糊弄,裴杼因何被调去永宁县,他们二人一清二楚,遂从来也没将裴杼放在眼里。派人过去盯着,也是因为裴杼之前蹦跶得太厉害,他们虽不至于跟裴杼计较,却也看不惯这样特立独行的人。这世道容不下太过张扬的人,是该让他跌几个跟头才好管理。
裴杼仍旧一无所获地回去了,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热情不减,至少这回又进步了一点,他将策划书给张县令留下了,明日再努努力,不怕张县令不答应。正所谓烈女怕郎缠,他当然不是说张县令是女的,但就是这么个道理。反正不管怎样他是不会轻言放弃的!
裴杼越挫越勇,屡败屡战,可把魏平心疼得不行,恨不得让裴杼留下,他去代劳。
但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王绰给拦住了:“只有大人去,才可见诚心。”
魏平低下头:“话虽如此,却也太委屈了大人了。”
王绰摇了摇头,委屈吗?不见得。依他所见,裴杼襟怀洒落,坦率开朗,他们以为的委屈只是狭隘的偏见,人家或许根本不在乎这些。有时候正是这份赤诚,才最能打动人。
他们二人稳住了,赵炳文却有些乏力。他一开始还有心思追着裴杼监视,后来在安平县坐够了冷板凳,也懒得再去自取其辱了,只是照例每天一封信送去州衙,汇报裴杼的败绩。
次数多了,就连郑兴成都有些同情裴杼了,同样是县令,他们这位裴县令日子过得比旁人艰难多了。若是换了他,他肯定是豁不出去的,毕竟他要脸。折腾了这么多回也没见有什么效果,郑兴成也不大好意思嘲笑裴杼不中用了,甚至开始劝他:“要不,咱们换一位县令使使劲儿吧?我在槐县还认识几个人。”
也别总在一棵树上吊死啊,郑兴成都觉得面上无光。
裴杼却信心十足:“不着急,我有预感,张县令就快答应了。”
郑兴成见他端着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欲言又止。也罢,他还是不要打击这傻子了,毕竟张县令给的打击已经足够多了。
张县令这儿也左右为难,马上就是年关,县衙都快要放假了裴杼却还是日日登门。这厮不要到钱应当是不会放过他的,张县令也分不清咬死不给,到底是在折磨裴杼还是折磨他自己了。
若是花钱叫人打发走,张县令却又舍不得,万一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呢?这香胰子未必有澡豆好用啊;可若是不给,他日日见裴杼这样抛下自尊来小意讨好,态度难免软化,毕竟他也不是那等绝情之人,有时候还觉得为难裴杼挺可恶的。
总归是要作出决定,如今张县令就差一个让他彻底下定决心的契机。
在给与不给的两难中,张县令愁眉紧锁了一整日。等傍晚回去后,张县令还未脱下官袍却被他夫人叫了去。
杨夫人见到丈夫后便急忙追问:“你上回拿回来的东西可还有吗?”
张县令被问得一懵,他拿回来什么了?
“就是那洗手的东西,你让小厮送过来的。”杨夫人提醒。
张县令眉眼都挤成了一团,他压根不想想起关于裴杼的任何一桩事!在衙门纠结就算了,回家了还要继续痛苦。
杨夫人兀自道:“那东西跟澡豆相似,却比澡豆好用许多。我起先没当一回事,后来用了两日方知是好东西,便赶紧拿给闺女了。听说此物是永宁县那位县令大人送来的?你快同他打听打听,问问他手头还有没有。若有的话再多买几块来,我做年礼送往各处正合适。”
絮絮叨叨一通话,听得张县令忽然挑起了眉。他这夫人有多挑剔他是知道的,连她都说好,可见这香胰还真有几分巧思。张县令不动声色地道:“那叫香胰子,价格不便宜,用着更不划算。若只用来净手的话,平价些的澡豆也未尝不可。”
杨夫人拧了他一把:“你知道什么?虽都是净手之物,但那胰子用完之后香味持久,手背都比往日嫩了许多,但凭这两点,价格昂贵些也使得。”
张县令疼得推开了夫人的手,龇着牙继续试探:“如此说来,即便是卖得贵也有富贵人家愿意买?”
“你今日废话怎的这么多?造价昂贵的澡豆不也不愁卖?澡豆都能吃香,这胰子为何不行?你赶紧吩咐人去永宁县买去,别耽误了我的年礼!”
看来真是他小觑了裴杼。张县令受不住夫人威胁,赶忙叫人去问了,同时心里也不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