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七令
他让郑兴成前去沧州打听情况,又一日,裴杼将沧州之事事无巨细地禀报了上去,八百里加急送往朝廷。
此事真的不能再拖了。
贺朝俞送的是密信,裴杼送的却是弹劾的奏疏,弹劾之人正是如今沧州太守马巍远。
沧州的灾情还不至于让裴杼来提醒,事实上,朝廷早就收到了报灾的奏疏,只是如何救灾,需得细细商量才行。
眼下朝廷也拿不出多余的钱来了,倒也不至于穷,宫廷朝廷该花用之处依旧所费豪奢,唯独国库没了银子。
今年收上来的税款每一笔都有其的用处,如今要赈灾,便要在各衙门所分的钱粮中挪出一笔来填补这个亏空。谁也不愿意出这个血,谁也不想苦了自己,故而事情便僵持在这里。
齐霆原本是让沧州太守马巍远酌情赈灾,先开仓放粮,抽调地方富户的粮食,朝廷的赈灾款两个月后应当就能发放。甭管多少,总归还是有的,沧州只要顶住这一时即可。但马巍远竟将他的口谕视若罔闻,对灾民不闻不问,如今还让隔壁的裴杼给参了一本,实在是蠢笨!
裴杼是齐霆一手提拔上来的,可这个马巍远同样也是齐霆扶持上来了。如今马巍远欺上瞒下,打的不是他自己的脸,而是齐霆的脸!
翌日大朝会,御史便就此事弹劾马巍远,要求齐霆秉公处置,追查沧州灾情究竟瞒报了多少。
朝廷这些官员们也是要面子的,任凭他们对内如何推诿扯皮,对外却仍要作出一副以天下为己任的态度。
张丞相顺势盯上了裴杼,提议让幽州太守裴杼作为主事,全权负责沧州赈灾一事,再委派两名御史日夜兼程赶往沧州,协助查清马巍远赈灾不力的案子。
裴杼是齐霆的人,马巍远也是齐霆的人,让他们自相残杀,再好不过了,不论谁输谁赢,张丞相这边总是不亏的。
朝廷这里,一时半会儿拿不出多少赈灾粮来。若是裴杼想把这件事情做好,不让那些灾民们枉死,那就得自己贴钱贴粮。贴的多了,幽州那边肯定怨声载道。可若是他一毛不拔,届时伤亡惨重,即便陛下护着,御史也不会放过他。
张丞相一点儿没瞒着自己就是要坑害裴杼的心思。
燕王却出面反驳:“裴太守与马巍远同为太守,只怕压不住对方,做个副手尚可,如何能当主事?”
徐尧叟也跟着道:“燕王所言即是,况且那裴杼资历不足、年岁又小,只怕会误了陛下的事,还请陛下以国事为重,择一妥帖之人前去赈灾查案。”
张戚却紧追不放:“资历不足?徐大人这话可真是小瞧了他,如今整个幽州都在他裴太守掌控之下,州衙与诸县官员莫不对他唯命是从。若没有几分本事,何至于如此?”
说完张戚瞅了一眼燕王,意味深长道:“就连燕王府的小公子,如今都围在裴太守左右,整日想着在幽州与永宁县建功立业呢。”
燕王脸色一黑,狗贼,竟然又盯上了他儿子。
新提拔上来的清流丞相林文远一言不发,别看他跟张丞相斗得昏天暗地,可张戚对不相干的人出手时,他却也懒得过问。
上面的齐霆心中更是思量万千,裴杼同燕王府私交甚密他是知道的,这一点,裴杼从来也没瞒过他。虽然知道两边并未在政务上串联,但是他看中的人跟皇亲来往过密,终究让人不舒坦。
燕王近来蹦跶得太过厉害,该敲打敲打。
“齐鸣性情跳脱,难得如今在裴杼的影响下也添了几分壮志。他不是想要建功立业么?正好,那便派他与裴杼一同前往沧州,处理赈灾事宜。”
张戚立马携人捧了个场,一口一句陛下英明。
燕王却十分不爽:“皇上,万万不可,齐鸣他——”
“此事就这么定了。”齐霆直接打断燕王的未尽之语,“朕此番对齐鸣可是委以重任,希望这小子不会辜负朕的这片期待。”
燕王岂能不知道这是个棘手的差事,事情都已经一锤定音,他再推拒便是抗旨了。不过燕王还得为儿子争取一番:“那赈灾的钱粮是否尽快下发?”
齐霆看向张戚跟其余二位丞相:“此事由三位丞相共同商议,拟定之后拿与朕定夺,务必越快越好,沧州的灾民可等不得。”
三位丞相捏着鼻子接下了这个烂摊子。
燕王却仍不愿意就此消停,他知道自己儿子没什么本事,跟过去说不定还得拖后腿,至于派过去的那两个御史会不会从中使绊子也未可知。如今他所能做的,便是尽力替裴杼争取更多的话语权。
裴杼在沧州越能说上话,此事便越能尽快结案。
这下张戚却没有反对,权力再多,差事没有办好那也是无用。
燕王恨透了这个专门挑事的张戚,且对齐霆也一肚子不满,甚至从某种程度来说,齐霆比张戚还要恶毒。
当初若没有燕王府的支持,齐霆想要进京还得费不少心思。只是如今说这些也晚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赈灾款筹集好,可不能放任这三个丞相推诿扯皮了,否则裴杼跟他儿子都要倒霉。
赈灾的圣旨日夜兼程发往幽州与沧州,两位御史携五十士兵即刻出发,赶往沧州查案。
裴杼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奉旨查案的一日,他才告了状,转眼事儿就落到他头上,快得让人不可思议。
若是朝廷的赈灾粮有这么快下来就好了。
得知裴杼顶了这份棘手的差事,王绰立马携齐鸣从永宁县赶过来了。
齐鸣初次办差,还带着一份天真:“是不是这件事情办好咱们就算立功了?”
裴杼提醒了后一句:“若是没有办好,那几个御史可能没事,但咱们俩都得倒霉。”
齐鸣还不服气地嚷嚷了一句“凭什么”!
裴杼也很想问问凭什么,可是眼下情况就是这样,没权没势就得认人拿捏,即便他做了幽州太守,当了地方大员,可头上总还有比他权势更甚的人。除非……他能一步登天。
裴杼叹一口气,认命地让人备马。
尽管御史还没到,但裴杼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可不敢赌沧州官府的良心,再拖下去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事不宜迟,裴杼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便揪着还不在状态齐鸣出发了。
第85章 钦差
裴杼前脚刚走, 后脚王绰便让郑兴成再去打探沧州的消息,最好事无巨细,连各官员之间的关系都得挖出来, 越是细微之处,越有大用处。
郑兴成是最擅长打探这些的, 但是昨儿晚上又下了一场雪,今天外头还结着冰,江舟乔装打扮跟着裴大人离开了, 郑兴成骑术不佳,可让旁人骑马他又不敢坐。
沈璎迅速起身:“我带你去。”
“你带?”郑兴成想要质疑, 忽然想起来这位也是身负怪力之人。
罢了, 沈璎就沈璎吧。
郑兴成颤颤巍巍坐在马背上,由己推人,若是有人不信任自己,他肯定要整治对方, 郑兴成遂冲着沈璎殷殷叮嘱:“您可千万骑稳点儿,若是滑倒了, 我这把老骨头可就要熬不住了。”
沈璎冷冷地回了一句:“啰嗦。”
郑兴成闭嘴不敢多言,生怕沈璎故意折腾他。
好在没有, 但似乎又被折腾得不轻。
才刚上路,郑兴成便开始想念江铁牛了, 虽然这两个人骑马都稳当得很,但是江铁牛块头大,遮风;换了沈璎之后, 那遮不住的冷风便嗖嗖往他脸上刮,郑兴成被吹得眼泪都出来了,没多久又被风干, 一双眼睛糊得火辣辣的,真的招架不住。
还是铁牛好,他再也不骂对方是蛮牛了!
郑兴成心里抱怨,嘴上却一句废话没敢说,没多久,他们便赶到了鲁城县。
王载正在赈灾,听到这消息后面容晦涩,急得郑兴成在旁咋呼了起来:“都这个时候了,有什么话直说就是,裴大人的差事若是办不好,整个沧州加上幽州所有官员都得跟着倒霉!”
沈璎瞥了他一眼,将郑兴成跟王载隔开,缓了缓语气道:“裴大人如今是在为你们沧州的千万灾民奔走,寒了他的心是小,若是耽误了救灾事宜,罪过可就大了。”
之前郑兴成打听的是灾情的大概,这事儿好打听;如今问的却是州衙的情况,非自家人不可知。王载纠结一番,他到底是个有良心的人,即便知道说出这些会得罪州衙的上司,可是到底还是坦白了。
彼时,裴杼已经赶往沧州。可在城门外,他便险些撑不住身子。即便来时裴杼已经有了预料,但还是没想到,事情会严峻成这样。
数以万计的灾民蜷缩在城门口,人挨着人,报团取暖,最外层的灾民身上落满了雪,人已经冻得硬邦邦,是生是死尚不可知。目光往前,几个差役抱着胳膊似是在打盹,衣裳裹了一层又一层,边上点着火堆,上头支起锅,热气升腾,却没有一个灾民敢上前讨口热水喝。
江舟伸手探了探最近的那个人,面色凝沉地回过头:“已经没气儿了。”
齐鸣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人间惨剧,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不忍心再多看一眼。
燕王给他选的典史立马上前宽慰。
齐鸣吸了吸鼻子,头一次认清自己这份差事有多重。
灾民们都已经被冻僵了,可不远处便是街道,遮风避雨的地方比比皆是。一股荒谬感再次涌上裴杼的心头,他茫然地环视着四周。沧州的城门虽然开着,但是中间那条街上却设下了栅栏,两侧有官兵把手,绝不许灾民往前半步,这道城门似乎开了,但也似乎没开。
裴杼压着怒火,三两步走了上去,质问最前的两名差役:“你们这里管事的是谁?叫他出来回话。”
差役一脸茫然,须臾反问道:“你是哪个?”
“朝廷派过来的钦差。”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却叫两个差役神色大变。
谁都知道有钦差要来,但是没想到人会来得这么快。隔壁幽州距离沧州可有好一段距离,至于京城的那两位御史更是山长水远,就算不眠不休也得还要四五天才能赶到,如今这人冷不丁过来,倒是打得众人猝不及防。
没多久,二人便叫来了一位司户参军。此人名叫黄柄,模样倒是正派,只是瞧见裴杼等人之后脸上堆满了笑,无端生出几分谄媚:“原来是裴钦差,衙门诸位大人正在候着,您请随我来吧。”
“急什么?”裴杼对他们都没什么好脸色,手搭在栅栏上,意味不明地问:“谁让你们设这栅栏了,堵的又是哪个?”
“这……”众人互相看了一眼,盼着对方回话。
短短一会儿功夫,黄柄后背都汗涔涔的,黏腻非常,他自是不敢提马巍远的事,只找了个借口糊弄:“先前这些灾民无状,欲在城中抢粮,州衙也是没办法才将他们给拦在此处。”
裴杼懒得跟他玩什么文字游戏:“抢了吗?”
黄柄急得抓耳挠腮:“已经准备抢了。”
裴杼眯起眼,平添一股威势:“我问的是,抢了没有?”
黄柄急得看向周边几个小差役,差役们哪里敢问话,一个不好可是要倒大霉的。
裴杼哪里能看不出来呢:“既然没抢,便撤了这栅栏,放百姓入城。带话给马巍远,命其开州衙,让百姓进去,避一避风雪。”
黄柄险些要给裴杼跪了:“大人,万万不能放这些宰门入州衙!”
州衙是何等尊贵的地方,往来无不是地方大员,黄柄苦口婆心地劝道:“若是叫这些灾民们冲撞了上面的官员,下官等可是要掉脑袋的。”
裴杼一字一顿:“不放行,你即刻便要掉脑袋。”
他后面的江舟不声不响地抽出了佩刀。
圣旨已经写明了,裴杼全权负责沧州赈灾的一切事宜,若有人胆敢不从,六品以下,皆可先斩后奏。这也是燕王费尽心思才为裴杼争取的权利,他怕就怕沧州水太深,裴杼根本号令不动底下的官员。
黄柄被刀刃的寒芒给吓得摊倒在原地,立马苦着脸让众人将栅栏给撤了。
可即便如此,灾民仍旧没有动弹,他们不敢跟官府作对,也实在是被冻麻了,做不出回应。
栅栏都撤了,当裴杼命黄柄召人将这些灾民往州衙引时,黄柄也秉持着破罐子破摔的原则,随裴杼闹去。
反正他是拿这位钦差没办法,放过去让马大人会一会吧。
灾民们被叫醒之后,能走的跟着裴杼走,不能走的便让黄柄等人抬着走。
黄柄有些为难:“可有的人已经没了……”
刚说完,便迎上了一道阴森可怕的眼神,黄柄知道这位钦差大人生气,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死不能复生,贸然将尸体抬回去只怕会吓着城里的百姓。灾民们要救,但是城中这些百姓也不能受惊。”
“难为你们还有这份觉悟。”
裴杼阴阳怪气地一顿夸,夸得黄柄羞愧地低下了头。
裴杼也没坚持,只让他点上火堆,即刻将城中大夫们叫过来,若只是冻僵了,无论如何都得给他救活;若是真的断了气,询问姓名、家中住址,尸体先停放在城外,等回了州衙再议。
“这买药治病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