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拾柳
祈瑱抬眼,便看到程嘉束冷冷看着他,那眼神冰冷刺骨,他被目中寒意所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情知以程嘉束的性子,自己这般处事,只怕再难获她谅解。
夫妻反目,儿子险死,他岂能不怨。只是再怨再恨,他也不能罔顾人伦。母亲可以不顾亲情,残害自己亲孙子,而自己做儿子的,却无法忤逆犯上,处置自己的母亲。
两人人俱不再说话。室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程嘉束眼光空洞,不知道想些什么,良久,忽然出声问道:“祈瑱,我们和离吧。“
再一次听程嘉束提到这个话题,祈瑱竟是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这会儿甚至都没有觉得伤心生气。
祈瑱看着程嘉束,轻声问她:“我们夫妻这么些年,便是我从前亏待过你,可后来也是一心补偿,待你一片真心。难道,在你心里,一点夫妻情份都不念吗?”
程嘉束反问:“彦哥儿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对他可有父子之情?”
祈瑱脱口而出:“当然。他是我儿子,我怎会不疼爱他?”
程嘉束冷笑:“若是当日你来璞园,我与彦哥儿两个,蓬头垢面,穷困潦倒。彦哥儿大字不识一个,对着你卑躬屈膝,你对他可还会有父子之情?”
祈瑱想着这情形,只觉本能的排斥。一时竟答不上来。
程嘉束笑笑,了然道:“你瞧,便是你们是血脉之亲的父子,你对着他的喜爱,都不是天生便有的,更何况我与你只是后天的夫妻?”
祈瑱张口欲说些什么,可终究再次无话可说。
程嘉束摇摇头,道:“当日我初嫁到祈家,你那般待我,我可曾指责过你,说你不讲夫妻情份?既然我当日便知道这个道理,那你今日也莫要说出这样幼稚可笑的话来。”
祈瑱只觉满嘴苦涩,他哑声道:“我知道先前我对不住你们母子。只是,我后面也分明知道错了,也对你努力补偿,难道你就一点不曾心软?”
程嘉束道:“我与彦哥儿数次遇险,皆是拜你祈家人所赐。且也少不了你在后面纵容之过。你只说你对我好,可你又何尝真正护持过我们母子?”
她也不待祈瑱回答,又道:“祈瑱,我们还是分开吧。我再不能信你了。我不能将我的性命托付到别人的手上。”
祈瑱再不说话。
他早知道程嘉束恼他恨他,对他没有夫妻情意。
他不是不生气愤怒的。他也曾想过,既然她对他殊无情意,一心要远离,那便遂她的意好了,自己堂堂男儿,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到,何必强求一个心思不在自己身上的女人?
但是他不甘心。
祈瑱心里头清楚得很。即使放她离去,她也不会感激他的大度宽容,更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她只会觉得自己甩脱了自己一家子的大麻烦。
她就是个冷心冷肺薄情寡义的女人,除了她的好儿子祈彦,旁人再怎么样对她,都不会被她放在心上。
从前程嘉束没有他,能带着孩子将日子过得舒舒坦坦。以后没有他,她也照样顺顺当当过自己的日子。逍遥快活,从此再不会想起他一分一毫。
而他呢?只怕他自己就要余生在不甘与怨恨中度过。不甘心自己就像个傻子一样叫她离开,怨恨她的无情无义。
所以自己又何苦折磨自己?凭什么自己要放她逍遥自在,而要让自己陷入求而不得的痛苦之中?她本来就是他的妻室,合该陪他一生一世。他不放手,她就哪里也不能去,只能呆在他身边。
明明她给他的都是虚情假意,可他却贪恋那点子虚假的柔情蜜意。
祈瑱自嘲一笑,不再说什么孰是孰非的话题,只缓缓道:“束娘,这等糊涂话,你以后莫要再说了。”
第98章 重回祈家
这话出来,程嘉束对祈瑱的态度已是了然。
程嘉束不觉着意外,故而态度也很平淡:“所以,你是不同意了?”
祈瑱没有回答,反而道:“你收拾下东西,半个月后,我便来接你和彦哥儿。”
语气分外地温和,然而态度是不容违拗地坚定。
程嘉束不由冷笑:“既然你早有了决定,方才又何必白费口舌。”
祈瑱觉得腹部快要愈合的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他半晌方道:“束娘,你我夫妻,便是从前有所误会,可你我都尚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我所做这一切,并不是逼迫你。我只想叫你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不曾有半分虚言。”
程嘉束面色平静。她不会将祈瑱这些话当真。
只是,她也了解祈瑱的性子。既然他下定了决心,自己再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以璞园目前的防卫,她想带着祈彦再走也不可能了。
她懒得再说话,转头看向窗外。
回就回罢。总之有些事情,回京才好办。
……
祈彦封了世子的消息一放出去,熟人们纷纷上门贺喜告别。冬雪得知消息的第二日,便送来消息,要带朱家阖家上下给侯爷请安。
虽然攀附之心昭然,但程嘉束很能理解这些小人物的生存法则,有机会攀上大人物,便不为荣华富贵,起码背靠大树,也能保自家平安。况且冬
雪两口子这些年也给她帮了不少忙。为着两人的情份,她也希望以后冬雪能在夫家过好日子。
程嘉束便问了祈瑱的意思,不过是个乡间的里长,便是祈瑱不见,也实属平常,若是祈瑱不见,她便自己见见朱家的女眷。不想祈瑱倒很给面子,特意抽了日子来见朱里长一家。朱里长自是大喜过望,不但阖家齐来,还备了厚厚的程仪贺礼。
外头祈瑱与朱里长还有他儿子寒暄,里面冬雪与朱家娘子,还有石婶几个人坐着闲话。都是熟人了,也不见外。倒是朱家娘子颇有些不自在。
朱娘子起初与程嘉束结识时,程嘉束不过是个被婆家嫌弃、不得丈夫喜爱的妇人,几近于下堂妇,那时两人平等论交,程嘉束也是好相处的性子,两人很能说上几句话。如今程嘉束重获丈夫宠爱,恢复了诰命夫人的体面,儿子也新封了世子,比之从前可谓云泥之别。再见程嘉束,朱娘子便颇有几分别扭,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还是程嘉束笑她:“不过几天不见,朱婶子怎么就生份起来了?”
朱娘子毕竟一把年纪了,算是见过风浪的人,见程嘉束态度一如既往,心里便安定下来,笑道:“这不是替夫人高兴嘛。夫人这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以后就好喽,就全是好日子,享不完的福了!这可真是善有善报啊。”
冬雪听了这话就忍不住擦眼泪,她犹记得两人从前在祈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见夫人能有今日,她心里才是那个最高兴的人。冬雪擦了眼泪,抽噎道:“娘说得对,以后夫人过的就全是好日子了!少爷封了世子,以后也是有前程的人,夫人以后再不需担心了。”
程嘉束只能报以礼貌的微笑。大家都是真心替她欢喜。此情此景,也不该说些不知好歹的话煞风景。
常来往的村民,得知了消息后,也有些三三两两过来安告别的。
杨货郎与石婶也算相熟,得知消息后,也寻了个日子,特意上门寻石叔石婶过来告别。几人说了会儿话,杨货郎便迟疑着说想给夫人请个安。
程嘉束从前也没少跟杨货郎说话,此时也不避讳什么,便叫了他进来。
见到程嘉束,杨货郎说了些恭喜的话,这才结结巴巴地说了来意。
原来杨货郎成亲多年,已有了两个孩子。这次过来,一是跟程嘉束告别,二则也是有请托的意思。
他吞吞吐吐,颇为不好意思,道自己如今要养两个孩子,单靠挑货担贩货实在养不起家口,故而原本想去京城投奔自家大哥。他大哥在京里做中人,人面广,原本是想叫他大哥给他寻个活计。只是如今听夫人要回京,便想着来夫人这里问问,看夫人这里有没有活计能叫他做。
程嘉束心中一动,她心中谋划一事,确实是需要些人手,便道:“我回京之后,确实有些差使要用人。你若是那时候没有找到活计,可以去府里寻石叔。他自会给你安排。”
杨货郎闻言大喜,连连道谢不止,保证自己一定会去找石栓。
如此这样纷扰忙碌了了半个多月,祈瑱找了个休沐日,接程嘉束祈彦母子二人回京。
马车驶入熙宁侯府所在的巷子,轧过青石路面,吱吱呀呀半晌,终于停了下来。
祈瑱翻身下马,先扶着一旁同样骑马的祈彦下了马,这才走到程嘉束乘坐的马车跟前,待婢女掀开车帘,程嘉束探身出来,祈瑱上前,将程嘉束半抱在怀,搀她下了马车。
待程嘉束身形在地上站稳,祈瑱也不松手,翻转手腕便将她轻轻挽住,携着她一起往侯府正门走去。
祈彦跟在后面,看了眼不动声色将母亲扶在正中间,自己陪护在一侧的父亲,默默跟在母亲另一侧随行。
此时熙宁侯府中门大开,几个得脸的管家婆子在大门外两侧候着,正门内的庭院里,下人们亦是分列两侧,整齐列队恭迎。
阖府下人们,满满站满一个庭院,却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有微风吹过树叶簌簌声响。
上次程嘉束回府,因着老夫人不喜,祈瑱亦不想触怒裴夫人,故而行事很是低调。
而这回,因祈瑱特意要给程嘉束做脸,自然排场又不一样。
为着迎接夫人回府,管事们足足训练了下人们大半个月,早就发了狠话出来,但凡有人敢在夫人回府这一日闹事,或者不好好当差,捅出篓子的,无论是谁,一概不留半分情面,统统发卖出去。
府里祈瑱刚刚梳理过一遍,不止将与祈彦遇刺一事有牵连的下人统统处置了,跟他们有亲戚关系的也是一概不留。另外还有些个裴家陪嫁过来的,与裴家下人有亲,关系密切的,亦是统统清理出去。此时众人正是战战兢兢的时候,又有谁敢在这个时候捋虎须?自然个个垂首恭立,屏息凝神,不敢有半点懈怠。
便是见到重新回府的夫人竟走在一行人正中间,侯爷反而走在她身侧,也没有一人面有异色。
只是难免有人心中暗自嘀咕,这位夫人真是好手段,上回在府里那般得罪了老夫人,竟然还能再次回府,且比上次回来还更得势。这般排场,这位夫人也不见一点轻狂之色,果然也不是寻常妇人。
程嘉束也确实心情平静。看着眼前的朱门高阶,深院重重,她既不像旁人想得那样志得意满,扬眉吐气,亦不如自己当初以为的那般压抑愤怒。
面对众人俯首恭迎的隆重场面,她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波澜。她知道这是祈瑱为了给她体面,刻意营造的排场。
可是,问题就是这个“给她体面”。
他既然能给予,自然能收回。所有的繁华体面,不过是控制在别人手中。于她而言,只是是空中楼阁,梦幻泡影。
眼前这一切既然不属于她,只是属于她旁边的那个男人,那她又有什么好欣喜得意的?
祈瑱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程嘉束,见她一脸冷漠,没有半分喜色,心中叹息,不由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三人缓缓步入正院。主院显是已经按照程嘉束的喜好重新布置过了,侍候的婢女依然是柳枝柳月几个。
几人坐定,喝过一道茶,歇息了片刻,祈瑱才道:“如今府里人口简单。母亲平日里都是澄心堂礼佛,稍后我们去给母亲请个安,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我陪你一同跟母亲请安,此外便不必打扰她老人家清修了。”
祈瑱顿了顿,稍微别过脸道:“府里的妾室,咳,府里如今只有一个魏姨娘。晚些时候便叫她过来跟你请安。”
彦哥儿遇刺一事,后来将事情查清楚之后,祈瑱便将来龙去脉尽数告知了母子二人。
虽然李珠芳及李家未参与此事,可审问裴夫人身边丫头婆子,也问出许多李珠芳挑拨之语来。
休说她在彦哥儿遇刺一事上并不清白,便是不曾牵连进去,以她向来狠辣的心性,祈瑱要接程嘉束母子回来,也绝不能留下李珠芳去碍程嘉束的眼。
李珠芳一而再再而三生事,祈瑱本想就此处置了李珠芳的。
只这话说给程嘉束听,却只换来程嘉束的冷笑:“彦哥遇凶一事中,你母亲是主谋,你舅舅是从犯。你这个一再包庇纵容家人的家主,亦是帮凶。
主谋不管,从犯不追究,帮凶也无半分自觉,偏拿一个挑唆的李珠芳处治。是柿子捡软的捏么?”
不过是拿李珠芳这个软杮子,去敷衍自己这另外一个软杮子罢了。
程嘉束自从彦哥儿出事,她刺了祈瑱那一刀之后,便懒得再做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出来,更不再跟祈瑱演什么举案齐眉的假戏,反而说话异常犀利,常叫祈瑱无言以对。
便如此次,祈瑱既知理亏,被程嘉束一顿抢白,亦是无话可说。他默了片刻,方叹道:“束娘,那你是待要如何?”
程嘉束继续冷笑:“我管她李珠芳是死是活!但你若以为,用李珠芳一人的性命,便能将此事遮掩过去,那是休想!“
程嘉束不在乎李珠芳的死活。但她知道,若是她同意了这般处置李珠芳,便也意味着同意了将
彦哥儿遇凶一事就此揭过。
程嘉束绝不能接受。
这事,也没有结束。
两人当日并没谈出个什么结果,因着程嘉束的态度,祈瑱终是没有处置李珠芳,最后是将她送到了庄子上了事。
如今再提及此事,祈瑱并不愿多谈这个话题,便咳了一声,含糊道:“本来我后宅人就不多。先前母亲给了我个丫头叫缨络的,因没有叫她近身伺候过,便打发了出去嫁人。至于魏氏,你也知道,她是个无处可去的,便叫她留了下来。”
这些事情程嘉束是早就知道的,此时再听也不过微微点头。
三人歇息片刻,又将路上的衣服换了,便去澄心堂拜见裴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