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拾柳
想来是因为赵氏苛待继女的名声传出,面上不好看,想要让程嘉束陪她演场母慈女孝的大戏。只是程嘉束却没有这个心情。程家名声受损,程家女难嫁关她何事?她连自己的名声都不在乎,还会在乎程家的名声?
程嘉束直接便以自己孕期身体不好给拒了。后头祈瑱得知了,生怕程家再出夭蛾子,于程嘉束和腹中胎儿有甚不好的影响,干脆下了禁令,但凡程家人的帖子、礼物,都不许递到程嘉束面前。
他自然是极为期待程嘉束腹中的孩子的。程嘉束如今的衣食用具,
样样亲自过问。补品流水样地送到主院不说,更是隔三差五便请了太医给程嘉束请平安脉。
只是祈瑱自己知道,这个孩子是自己百般算计来的,程嘉束本就为着这个孩子跟他翻脸。故而当着程嘉束的面,却从不敢表露一丝对胎儿的关注,反倒是对程嘉束嘘寒问暖,体贴倍至,半个字也不提孩子。
家里唯一表露出对孩子的喜爱期待的,反而只有祈彦一个人了。
祈彦又不是那不懂事的三岁小儿,只想着独占母亲宠爱。这是他一母同胞的血亲,亦是这世上除母亲之外与他最亲的人,他怎会不欢喜期待。
每天下学回到家里,跟母亲请安后,都要问一声弟弟妹妹可好。后来知道有胎教一说,更是每晚都要在母亲跟前读几篇诗文经书,务必要弟弟妹妹在母亲腹中便能接受熏陶,出生后想必也会天资聪颖,卓尔不凡。
程嘉束也由得他去。大人间的龃龉算计没有必要让孩子知道,于事无济,反而徒增他的烦恼。祈彦能喜欢这个孩子,也是好事,总归这个孩子于他,也是又多了一个亲人。
但她自己却对这个孩子感情复杂。她知道孩子是无辜的,亦不会对孩子有什么偏见或者厌恶。但是每每想起,自己连生育都无法控制,却总抑郁难当,只觉生活压抑至极,了无生趣。
她对着祈瑱本就没有好脸色,故而便是心情不好,祈瑱也没有感觉到异常,只当她是生自己的气,因而待她更是小心翼翼,百般迁就。
而祈彦,程嘉束向来将他保护得好,从不在他跟前露出负面情绪。每次见到祈彦,总是叫自己振奋心情,不叫他看出来自己悒悒不乐的样子,也不让他一个孩子为自己担心。
至于下人,本就是祈家的人,不是可以谈天的对象。而自杏姑的事情出来之后,程嘉束对石婶也不信任了。孕妇本就敏感多疑,程嘉束更不会跟石婶说自己整日心情不好,消沉抑郁的事。只怕自己说出来,转头便叫祈瑱知道,又要生事。
是以,一大家子人,整日围着程嘉束转,却没有一人发现程嘉束的精神有异。
时间推移,程嘉束肚子越来越大,坐卧起居都很是不便,尤其是睡觉,肚子压得难受,夜间也难以安枕,精神愈发地差。
这时,便是祈瑱也发现她的不对,只当她是临近生育,心生恐惧,便拉手安慰她:“束娘,莫要怕。稳婆如今就在府里住着,太医我也找好了。随时可以上门。定然没事的。”
这几个月,程嘉束对他一直不假辞色。便是他早已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程嘉束再生个孩子。然而这等冷漠的态度,真尝到了,才觉得是当真叫人难以忍受。
便是有了孩子,可束娘如此恼她,整日这般冷冰冰的,日子过着又有什么意思?
想想,祈瑱终究还是道:“这次,是我不好。不该逼你。以后再不会叫你生了。你信我一次,束娘,我得了这个孩子,已经无憾,此后再不会逼你做任何事。”
程嘉束冷冷将手从他手出抽出。
她再也不会相信这个人说的任何话。只是话在耳边,胸中情绪却是控制不住,眼泪唰地涌出。
愤怒与悲伤铺天盖地袭来,让她难以承受。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捂着胸口,一边流泪一边难以呼吸。
祈瑱急了,忙道:“束娘,你怎么了?”
此时程嘉束情绪一时过于激愤,不由牵动胎儿,只觉得腹中一阵疼痛。她捂着肚子开始呻吟。
离预计的临盆时间还差着半个多月,也幸好祈瑱担心有意外,早就让稳婆在府里住着,此时赶紧叫人请稳婆都过来,又去使人请太医。
程嘉束捂着肚子疼得说不出话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流出。祈瑱将她抱到准备好的产房,两个稳婆也都赶了过来,将祈瑱请了出去,给程嘉束检查了身子,见羊水已破,确实是要生产了,赶紧报给祈瑱,又叫人准备热水,还有参汤。
程嘉束疼得直冒冷汗,稳婆们经验老道,知道离生产还差着功夫,叫了两个婆子,搀着程嘉束在地上缓缓走动,以便生产,又安慰她:“夫人莫要担心,这都是正常的。我瞧过了,小少爷胎位极正,虽说比正日子提前了几日,并不妨事。夫人放宽心,小少爷定能平安落地!”
第108章 生死一线
程嘉束的大脑此刻全被疼痛占据,只是机械地听着稳婆的安排,要走动便走动,要休息便休息。又被婆子们服侍着喝了半碗鸡汤,接着又缓缓在屋里走动。
祈瑱在外头等着,忧心如焚。虽然孩子也有了几个,却是第一回 觉得妇人们生产如此凶险难熬。
这会子祈彦也下学回来,得知母亲即将临盆,也是飞奔过来,跟着父亲一起在外头等。里面的两位稳婆都是心道,这位夫人倒是有福气,夫君敬重疼惜,儿子孝顺。有此想法,两人行事之间不免就更加小心慎重。
程嘉束在里面听着稳婆安排,走走停停。父子二人在外头食不知味地用过晚饭,已是深夜。夫人生产是大事,也没人敢请两位主人去歇息,府里依旧灯火通明,下人们亦不敢歇息,仆妇们川流不息地往主院送热水,送布巾,忙得人仰马翻。
程嘉束熬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听到稳婆道:“宫口已开得足够了,将夫人搀到床上,预备生产。”
两个婆子将程嘉束扶到产床上,半蹲下来,听稳婆道:“夫人莫要心慌。夫人身子康健,小少爷也壮实着,胎位也正。听我老婆子的话,该咱们用力的时候再使劲儿,无需担心,夫人跟小少爷都是有福气的,定能安然无虞。”
稳婆经验丰富,知道这个时候产妇最是慌乱无措,故而一直安慰程嘉束无事。
只是程嘉束此时腹痛难耐,已无心听她说话。她不记得当初生祈彦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那个时候自己毕竟与祈瑱是正常同房,对怀孕生子有心理准备,故而并不排斥生育。
而此时这个孩子并非自己所愿,自己却要被迫承受如此大的痛苦,心中实在委屈不甘。
□□的痛苦是最消磨人的意志的。极剧的疼痛折磨之下,已经让程嘉束脑中满是负面的思绪,回忆里全是过往的灰暗。
不知是因为身上的疼痛,还是心中的痛苦,程嘉束泪流满面。只机械地照着稳婆的话呼吸用力,而痛苦一波又一波地袭来,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巨大的痛楚之下,程嘉束只觉对一切厌倦至极,只想结束这无穷无尽的痛苦。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忽听稳婆惊喜地叫声:“夫人赶紧用些力。已看到孩子头顶了。夫人再坚持一会儿,小少爷马上就出来了!”
程嘉束此时也不由提了一口气,咬着口里的棉布,忍着剧痛,用着不知道使到哪里的力气。
又不知过了许久,才终于听到稳婆欢喜的声音:“出来了出来了!快拿剪刀过来!”
接着顿了一下,便是含糊了些的恭喜声:“恭喜夫人,喜得小千金!”
外面等着的祈瑱与祈彦父子听到孩子终于出身,都是猛然起身往里间闯,慌得守门的婆子赶紧拦人:“不可啊,侯爷世子且耐心等等,孩子马上就抱出来了。”
果然不过片刻,一个稳婆便抱着擦干净,裹了包被的婴儿出来,先把孩子抱给祈瑱看,口中道:“恭喜侯爷,喜得千金!”
祈瑱小心翼翼接过孩子,原本对儿子的期待在见到女儿的第一眼便化为乌有。这是他跟束娘的女儿。从此以后他跟束娘便是儿女双全,和和美美的一家子。
祈瑱毫不掩饰心中的喜悦,目不转睛看着孩子道:“辛苦两位妈妈。给两位妈妈封上等红封。”
稳婆见祈瑱欢喜,又得了重赏,放下心来,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祈瑱便挂念里面的程嘉束:“夫人现在如何了?”
稳婆忙道:“侯爷放心,夫人生产
顺利,清理过身子,好好将养便可。”
话音未落,只听里面的稳婆惊呼道:“不好了,夫人怎的还在流血?”
这位稳婆面色一变,赶紧转身回产房。祈瑱亦是面上不好看,将孩子交给奶娘,不顾一边婆子阻拦,抬脚亦是进去看程嘉束。
此时程嘉束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身下的褥子上已是一片血红。
祈瑱看得一阵心惊,后面跟着的祈彦已经忍不住,扑到程嘉束身上,急呼:“母亲!”
程嘉束已是昏迷不醒,祈彦叫了两三声,才勉强睁开眼睛,仍然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
好在早在程嘉束早产之时,祈瑱便差人请了太医过来,以备不时之需。此时太医赶紧上前诊脉,是产后出血之症,开了方子,便急急叫人去煎药。
等药的时间,又赶紧喂了参汤应急。
只是待药煎好,服了药下去,出血状况却依然不见好转。
太医诊过脉象,不由愕然道:“夫人脉象缓涩迟滞,沉细不张,为忧思过伤之象。我此前为夫人诊脉,都是颇为康健,按说不该如此。倒似……倒似是夫人自己存了心志,殊无求生之念。”
他心下疑惑,这位夫人瞧着颇得夫君看重,儿子也体贴孝顺,可是刚生下女儿,自己却有求死之意,却是为何。况且熙宁侯也不是不喜女儿,看着得了女儿也很欢喜啊。
高门大户之间,谁知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龌龊。太医也不去细究,只将诊出的脉象如实说出。
祈瑱听了这话,浑身僵硬,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去。
他只知道程嘉束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所以自她怀孕之后便事事小心谨慎,平日里也是温言软语相劝。却没想到她性子竟刚烈到如此地步。因为自己强迫她生下这个孩子,竟然存了死念。
见程嘉束此时面色苍白躺在床上,生死不知,他胸中只余悔恨。早知如此,他怎敢如此逼迫她。
祈瑱惊惧难当,伏在程嘉束跟前一叠声道:“束娘,是我的错。我不该逼你……求你莫要生我的气,以后我再不敢逼你做任何事,你莫要拿自己的性命吓我。”
程嘉束一动不动,似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身下依然流血不止。
便是祈瑱平日里再冷静自持,此时也再控制不住情绪,看着程嘉束连声道:“束娘,束娘!“
程嘉束却是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祈瑱心中一片冰凉,此时却听到彦哥儿呜呜的哭声。他心念一动,又唤道:“束娘,你看看彦哥儿……”
便是束娘再恨自己,可彦哥儿是她最疼之人,她总不能连彦哥儿也一起抛下罢?
祈彦已经是满面涕泪,趴在床边边哭边喊:“母亲,母亲,你醒过来啊,我是彦哥儿,你醒来看看我啊。”
到底是母子连心,程嘉束迷迷糊糊听到彦哥儿的声音,终于有了些意识,睁眼看到彦哥儿流泪看着自己,含含糊糊道:“彦哥儿……”
祈彦见母亲醒来,大喜过望,又是流泪又是笑:“母亲,是我,我是彦哥儿。母亲,你千万莫要出事,我好怕……”
程嘉束此时意识还是模模糊糊,只觉得浑身疲惫,难以支撑,只断断续续道:“彦哥儿,我好累……真的是,太辛苦了,我……不想再撑下去了。”
祈瑱见程嘉束终于醒来,心中狂喜,也去看太医。太医亦是赶紧吩咐祈彦:“世子且跟夫人好生说话,千万莫要让夫人再睡着过去。我这里再重新开个方子煎药。”
彦哥儿不必太医吩咐,便一连声跟程嘉束说话:“我知道。母亲辛苦照料孩儿长大,其间辛苦,也只有孩儿知道。只求母亲以后能让儿子好好孝敬母亲,不要离开儿子。”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程嘉束脑中已经不清醒,只觉一片沉郁灰暗,喃喃道:“我好累。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家。”
祈彦小时候在别院,被程嘉束护着,其实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小时候不懂事,身居别院并无感觉。但是年纪大了,见了些世面,知道了人情世故,才感受到母亲带着自己生存的不易,知道自己小时候的无忧无虑,背后是母亲多少的艰辛。
此时见母亲的疲惫痛苦,念及过往,心中也是悲恸万分,哭道:“儿子能活到今天,全赖有母亲护佑。如今母亲没有生存之意,儿子不敢强留,不过是随母亲一起罢了。”
祈瑱身形一颤,看着这母子俩,面色紧绷,不发一言。
程嘉束虽不清醒,到底还残存些意识,听儿子这么说,隐隐觉得这似乎不对,喃喃道:“彦哥儿,你还年轻,怎么能随我去呢……”
祈彦哭着道:“儿子没了母亲,从此便无依无靠。没了母亲,若是以后再受人欺辱,还有谁能像母亲一般,想法设法替孩儿报仇?还有谁能如同母亲一般护着孩儿?我不随母亲一起去,又能如何?”
程嘉束下意识答道:“你,你还有父亲……”
祈彦回答得又急又快:“父亲待我如何,别人不知,母亲难道还不清楚?我长到九岁,才与父亲第一次相见,父亲对我能有什么父子情份?不过是看在母亲面子上忍我罢了。母亲若不在了,父亲又何必留我这个逆子碍眼?他年富力强,娶个高门贵女,再生个合他心意的嫡子,从小好好养大,父子情深,岂不比我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强!”
一旁的人听到这话,皆是若寒蝉,不敢言语,太医与稳婆更是心惊胆战。
程嘉束意识已不清醒,只喃喃重复:“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家,回我的家乡,我自己的家乡。”
她实在是不喜欢这个世道,一心想回到自己前世的世界。只是听了祈彦的话又觉得心酸,心中隐隐不舍。
祈彦聪慧,早知道母亲不同寻常之处,只是不说而已。如今生死攸关,眼见着母子就要天人两隔,实在忍不住,流着泪说:“母亲的家乡,能养出母亲这样的人物,想来定然是个好地方。只那是母亲的家乡,却未必是儿子的。母亲回了家,留我一个人,以后又要如何?母亲的家乡,母亲能回得,只怕儿子却去不得,以后九泉之下,又要如何再与母亲相见……”
程嘉束便是心如死灰,再无生念,只是想到之后留祈彦一个人孤伶伶在世上,无倚无仗,心中也不禁生了一分不舍。
祈瑱面色灰白,站立一旁,祈彦的话没有让他起半点波澜。他此刻心中全是悔恨。早知今日,他无论如何不会再要这个孩子。他只想要绑住束娘的心,哪想到会因此害了束娘的命。只是悔不当初。
他闭上双眼,眼泪汹涌而出。
却听稳婆惊喜道:“夫人的血止住了。快些,将参汤端上来。给夫人喂参汤!”
一屋子人立时像是活过来一样,从呆若木鸡中恢复过来,又是喂药喂参汤,又是换垫子擦身子,似乎方才那段惊世骇俗的对话全没有发生过。
直到太医再去把脉,道夫人的状况已经稳住,再无性命之虞,一屋子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祈瑱此时才感觉到自己已经双腿酸软,竟是站立不得。他踉跄两步,跌坐在椅子上,只觉着自己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
遭似得。
此时知觉回来,方感觉身心俱疲,浑身寒湿,才知里面的中衣已被泠汗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