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鸩离
阿依慕是个年纪五十岁左右,穿着咖啡色哈萨克服装,高鼻大眼睛,五官十分立体,身形有些圆润的和蔼哈萨克族大婶儿。
肖窈走进她家毡房时,她正跟她的家人在屋里吃早饭,见到肖窈走进来,她忙用半生不熟地汉语招呼她:“阿依,你吃过早饭没有?”
“吃过了。”肖窈笑着指了指阿依慕放在门口边的一排牛奶桶,“我们知青点的队长让我今天来跟您一起挤牛奶。”
“那你等会儿啊。”阿依慕三两下把嘴里烤得馍给吃了,接着从桌上拿出半块烤得焦黄的烤馍塞到肖窈的手里,“吃。”
肖窈下意识地拒绝:“阿大婶儿,我不要,您留着给孩子们吃。”
阿依慕家里孩子孙子子女一堆堆,一家人加起来有十八口人,他们家分到的粮食都不够吃,可每回看到肖窈,或者知青点其他知青到她家里来,她总要分一些食物和牛奶给他们吃,说他们是国家派来的孩子,一个比一个瘦,她看着心疼。
如此淳朴又善良的少数民族大婶儿,肖窈怎么好意思吃人家为数不多的食物,她自己就不缺东西吃。
“吃吧,吃了才有力气干活。”阿依慕用她那宽大又温暖的手掌,轻轻拍一下肖窈的肩膀,大步走到毡房入口处,拎起几个大铁通,示意肖窈跟她一起走。
毛毡房里,阿依慕的孩子、孙子、孙女们都在看肖窈,见她想把食物拿到他们桌上,他们神色肃穆地对她说着她听不懂的哈萨尔族话。
肖窈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是在劝她吃下那巴掌大的半块烤馍,她早上只吃了一个小土豆,这会儿的确也饿了,闻到那烤馍传来的诱人烤面香气,她也没再拒绝,一边吃着烤馍,一边跟着阿依慕走出了毛毡房,往远处牧民们搭建的一个木栏杆牛棚里走。
那个牛棚,是第七生产队牧民们一起修建的,每隔一段时间,牧民们就会每家每户派出家里强壮的劳动力,每五户人家,把自己所分配的牛羊马合并在一起,朝不同的地方放牧去,其中怀孕的母牛、母羊会留在生产队里,由女人孩子和少许留在生产队的男人们照料。
今天又到放牧的时候了,生产队绝大部分的男人,包括连队民兵、知青点男知青,都要放牧去,时间在一个星期到一个月不等。
放牧的人都会自带干粮、水源、衣服、帐篷啥的去放牧,剩下的人则在生产队从事别的工作。
肖窈跟着阿依慕,踩着开化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雪水往牛棚走,期间碰到不少同样住在毛毡房的牧民们,少不得要停下来,听着阿依慕跟人家打招呼,说两句闲话。
等两人到牛棚的时候,牛棚里已经有两个哈萨克族的十五六岁少女,四名妇女,正蹲在怀孕的母牛身边挤牛奶。
看到她们两人过来,她们对两人笑了笑,进行了日常问候,接着低头继续挤牛奶。
第七生产队主要是以放牧为主,牧民们的经济来源,就是卖牛羊肉,以及挤新鲜的牛奶、羊奶往连队运输,再往团部及其他地方销售。
因此牛棚里有好几百头怀孕的母牛和母羊,哈萨克族的女人们,几乎每天都在从事挤牛羊奶的工作。
这些牛羊奶,是属于集体的,卖出去的钱也属于集体,每年到了年底上交了税收之后,剩下的钱,才分给生产队的人。
牧民想喝牛羊奶,得花工分或者花钱买才能喝,而牛奶在生产队卖得挺便宜,一毛钱就可以买到一大桶,算是地方政府给牧民们的福利。
肖窈已经过了挤牛奶的新手教程,从一开始并不熟练,挤得奶牛很痛,差点一脚把她踹翻,到现在,她已经能很熟练的挤牛奶,不会让奶牛感到不舒服了。
她跟着阿依慕,来到属于阿依慕家成排的母牛前,阿依慕照旧指着十几头四肢健壮,看起来脾气十分温驯的母牛对她说:“你挤这些。”
“好。”肖窈也不废话,把铁桶放在母牛的身下,开始挤牛奶的工作。
前两头牛,她都挤得很顺利,母牛们很配合,桶里装了不少牛奶。
但挤到第三头牛的时候,那头母牛,被她挤得明显不安,一直躁动不安地“眸——眸”叫唤着,还时不时划动着前蹄,用牛角去撞绑着它的木柱子。
阿依慕听到声音,察觉不对劲,刚直起身子,喊了一句:“阿依,快离开!”
就见那头母牛,抬脚往肖窈的身上狠狠踹去!
旁边几个妇女见状都发出惊呼,一窝蜂地朝肖窈那边跑过去,想把她拉开。
千发一钧之际,肖窈速度极快地拎着装了牛奶的两个铁桶,速度极快地避开,由于她避得太快,手上拎着的两个铁桶,不免撒出一些牛奶出来,到她的腿上。
一个浓烈的牛奶腥臭气味萦绕在鼻翼间,肖窈一个没忍住,转头干呕起来。
第125章 再见面
阿依慕吓了一大跳, 连忙跑过来,扶着肖窈的肩膀,关切的询问:“阿依, 你怎么吐了,可是哪里受了伤?”
肖窈摇头:“我没受伤, 只是胃里不舒服,我歇会儿就好。”
阿依慕上上下下, 仔细地看她一眼,见她的确没受伤, 这才放下心来,指着牛棚旁边的羊圈对她说:“那头母牛可能心情不大好,才会攻击你,你别挤牛奶了,挤安全一点的羊奶吧。”
肖窈没说什么, 点点头,拎着两个干净的桶,进到羊圈挤羊奶去。
结果羊奶的骚气比牛奶的更重,她几乎是一边干呕, 一边挤羊奶。
好不容易结束完一天的工作回到知青点的大瓦房里, 肖窈浑身乏得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肖窈,你感觉怎么样?”叶雯雯抱着一堆柴火碎渣进来, 把女知青住的那间大通铺炕床的炕洞填上柴火,把炕烧得热乎起来,见肖窈躺在炕床上,脸色惨白,有气无力的模样,她伸手摸了摸肖窈的额头, 关切的询问。
“我感觉不太好,我一整天都在干呕,在吐,胃里没有一点东西,胆汁都快吐出来了,我感觉我快死了。”肖窈趴在床上,眼眶红红地哼唧着。
实在是她没料到,怀个孕,会这么难受,她一直在吐,吐得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长得本来就很娇美,这会儿她那头黑亮的头发披散在她肩膀上,一双大眼睛噙着眼泪,水汪汪的,让她那张精致无比的小脸看起来格外的楚楚动人,别说男人看到这样一张脸会心生怜惜,就是叶雯雯看到她这副模样,也十分心软。
叶雯雯坐在炕床边,伸手给她把了会脉,“你可能是来到阿尕什这边气候水土不服,加上这段时日吃得不好,气血不足,所以才会导致孕吐严重。一会儿我给抓一副养气血和开胃的方子,熬水给你喝,你喝完就会好很多。”
肖窈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她,“你那方子会不会伤到孩子啊?”
叶雯雯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她是想把肚子里的孩子给留下了,当即神色复杂道:“不会,你好生歇着吧,一会儿我熬好药,晓媛做好饭,我们再叫你。”
杨晓媛正在灶房里烧火熬红薯稀饭,看到叶雯雯从房里走出来,免不了问两句:“雯雯姐,怀孕的女人都像肖窈姐那样吗?明明肖窈姐以前说话做事干活都很麻利,结果一怀孕,肚子里的孩子就把她折腾得有气无力,死去活来,我看着觉得怀孕生孩子好恐怖啊。”
“不用恐惧恐慌,每个人的身体不一样,很多女同志怀孕,并没有任何孕吐孕反的现象,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有些人则跟肖窈一样,孕吐严重,食之无味,寝食难安,但怀孕三个月以后,这种情况就会好很多。”
叶雯雯点燃一盏马灯煤油灯,拎着灯上面的把手,对杨晓媛说:“我去生产队大队部药房给肖窈抓副药,你把门关好,别到处乱跑,做好饭你跟肖窈先吃,别等我。”
大队部有个小药房,除了叶雯雯这个卫生员,平时其他人都不能去药房,也不能去抓药,因为药房里的药属于集体。
“你要不明天再去抓药吧,天都已经黑了,大队部离我们这里有半个小时的路程,生产队很多男人都不在,附近的野狼总是会趁牧民们不在的时候来生产队晃悠偷吃牛羊,还吃人,我怕你一个人去,路上遇到野狼。实在不行,我陪你一起去,也有个照应。”杨晓媛担忧道。
知青点除了林旭,其他的男知青都跟着牧民们放牧去了,未来的几天时间,他们都不会回来。
林旭是干机修专业的,也是拖拉机手,生产队唯一的一辆拖拉机是他开得,村里的牛羊奶都是他每天运输到连队里去。
下午的时候,林旭在返回来的路途中,拖拉机坏了,他得留在连队里把拖拉机修好,预计今晚回不来了,知青点里就只剩下她们三个女知青。
第七生产队靠近雪山,群山上有一支狼群,时不时就下山来偷吃牛羊,远处的树林里还生存着一些凶猛的豺狼虎豹之类的猛兽,也时不时下山来吃牛羊,还会吃人。
生产队的牧民们都持有猎、枪,一到夜晚都会把自己饲养的大型看家犬和牧羊犬放出来,巡逻牛羊圈的同时,也好让牧羊犬们发现危险,汪汪大叫发出警报之时,大家伙儿好一窝蜂出动,开枪解决狼群。
早在杨晓媛他们第一天到第七连队之时,生产队民兵队长就警告过他们知青,到了晚上,不允许私自离开瓦房在外面单独行动,上厕所必须要结伴同行,遇到危险要大声呼救,以免被外面的野狼或者熊瞎子之类的猛兽给咬死吃掉。
知青点的知青们一直谨记着他的话语,从来不敢在夜晚单独外出行动,上厕所都会叫醒一个人,跟自己同行,以免遭遇不测。
这会儿是傍晚七点左右,外面的天色早已黑完,外面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村里的看家犬、牧羊犬被带走了一大半,剩下一些老年犬在村里,这样的环境下,叶雯雯要一个人出去,十分危险。
“不用陪我去。”叶雯雯摆手拒绝,“大队部离我们这里又不远,周围又没多余的房子,也没啥树木,我每天都往返大队部和咱们知青点上班,不用担心我迷路。我也不是傻子,我真遇到狼群或者猛兽,我会叫,会跑,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晓媛,你继续烧火,注意别把粥给熬糊了。”她说着,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杨晓媛劝不动她,看她走了,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叹口气,忧心匆匆地继续烧火。
半个小时后,锅里的红薯稀饭熬好了,杨晓媛把稀饭舀进三个粗瓷大碗里,接着又动作笨拙得炒了个比指头还粗的炒土豆‘丝’,煮了一大碗清汤寡水的萝卜片汤,把吃食都放在客厅中间的四方桌子里,等着叶雯雯回来吃饭。
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叶雯雯始终没回来,外面也没传来叶雯雯的呼救声。
杨晓媛坐不住了,走进左边的屋里,去喊不知不觉睡过去的肖窈:“肖窈姐快醒醒,雯雯姐出去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我担心......”
肖窈本来睡得迷迷糊糊地,听到杨晓媛说叶雯雯为了给她抓药,独自一人在夜色中前往大队部给她抓药,她瞬间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问:“她出去多久了,她要出去,你怎么不进屋叫我,让我跟她一起去。”
“可能有四十分钟了,我本来想叫你的,看你好像睡着了,又不好叫你。”杨晓媛说起来有些自责,在她看来,叶雯雯迟迟不归,肯定是出事了。
他们知青点的知青其实配了一把猎、枪,用于他们知青防身,但是知青点的知青们都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哪怕他们刚来的那两天,生产队的队长跟他们演示了如何使用猎枪,男知青们学会了,敢大胆使用,她们女知青学会了,却不敢用,怕一不小心擦枪走火,射击到自己和其他人。
如今那把猎、枪就挂在客厅房门背后,肖窈大步走到门口,把猎、枪取下来,熟练的检查弹匣,给猎、枪子弹上膛,接着拉开保险栓,手里端着猎、枪就要开门。
杨晓媛看到她熟练的上子弹动作,还没来得及细想,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许多嘈杂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情了?”杨晓媛凑在门口边的玻璃窗户往外看。
外面漆黑的夜色中,有许多人拎着马灯,焦急的奔跑呼喊着,远处似乎还传来一阵阵的汽车引擎轰鸣声。
杨晓媛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慌乱不已,“这是怎么了?是有猛兽或者狼群袭击了我们生产队吗?雯雯姐这么久没回来,会不会......”
“我出去看看,你就呆在屋里,不要随便出门。”肖窈端着猎、枪,打开厚重的木门往外走。
“我也去。”杨晓媛穿上自己的厚棉衣,跟在她的身后。
要是叶雯雯出了事情,她哪还能心安理得的在屋里等着,不管外面有多少野兽,她都得出去看看。
两人出了房门,顺着人声嘈杂的地方走去,抓着一个哈萨克族的胡子大叔问:“大叔,发生什么事情了?”
胡子大叔说:“有只熊瞎子跑到牛棚那里,吃了一头怀孕的母牛,被巴尔阔家的两个半大小子发现,把它往外撵。它这会儿跑了,但熊瞎子的个性十分狡猾,它应该还没走远,还在附近盘旋,要把肚子填饱了才会走,我们得把那畜生打死,或者彻底赶走才行。”
难怪外面这么嘈杂,原来是真的来了猛兽。
那叶雯雯在哪里呢?
两人着急慌忙地四处寻找叶雯雯的踪影,终于在牛棚里发现了叶雯雯。
原来那只熊瞎子咬破了牛棚的栏杆,咬死一头母牛后,其他母牛受到了惊吓,有好几头怀孕的母牛吓得早产。
其中有两头母牛难产,生产队给牛接生的一个哈萨克大叔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把当卫生员的叶雯雯拉着,给他打下手,帮他给难产的母牛进行接产。
此刻牛棚子前,围了生产队十几个留守的妇女孩子,大家伙儿围在牛棚子边,一边看着那头被熊瞎子吃得还剩下一半的母牛,以及在附近给难产母牛接生的叶雯雯两人,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杨晓雯见叶雯雯平安无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想起来一件事情,“那汽车响声是从哪里来的?”
肖窈也觉得奇怪,回头望向另一边声音嘈杂的地方去,发现大队部的生产队干部和民兵,都在往村子路口走,似乎在迎接什么人。
这么晚了,谁会坐车子来阿尕什牧场?
两人心有疑惑,见叶雯雯帮助牧民给母牛生产还要一段时间,夜晚的阿尕什实在冷得厉害,两人跟叶雯雯和那名老兽医打了一声招呼,让他们忙完,记得把叶雯雯送回家,两人便一同往瓦屋知青点走,准备回去吃晚饭。
在经过大队部,距离路口大约有一百多米时,杨晓媛停下来,好奇地往路口张望。
肖窈也停下来,跟着往路口看。
不远处的路口,停着两辆军用吉普车,有人举着一盏马灯煤油灯和一支手电筒,照着那两辆车。
前面的车子下来几个穿着军装,年纪在30-50岁不等的军官,他们陆陆续续从车里下来,面带笑容地跟生产队的队长握着手,说着什么。
后面一辆吉普车,先下来两个穿着普通衣服的年轻人,接着下来一个肩宽腿长,穿着黑色长羊毛大衣的男人。
那男人一下车,周围的人明显都对他态度十分恭敬,尤其是生产队的大小干部,都十分热络的上前,跟那个男人说话握手。
“最后面下车的那个男人是谁啊?长得好俊啊,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杨晓媛望着远处吉普车前,被众人围住的男人身影,一脸向往地喃喃自语。
肖窈在那个男人下车的时候,在生产队队长抬高举了马灯的手臂,将那个男人五官照亮的时候,她整个人就呆住了。
她的心脏像是被人用鼓重重的敲了一下,不可抑制地咚咚咚,狂跳了起来。
那是她快两个月,没见了的付靳锋。
许久没见,付靳锋比以前瘦了很多,脸颊和身形都比以前瘦了至少一半,那张英俊的五官越发棱角分明,削瘦的身影站在车前,神色淡漠地跟生产队的人一一握手,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冷意。
他怎么会在这里?
肖窈脑袋一片空白,完全没想过,付靳锋会出现在阿尕什这么偏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