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酒卿
没人回答她。
南宫青就笑:“人都死了,还怕什么?她只会领我出门,又不会领我去阴曹地府。”
第36章 空知己
还是无人应答。
南宫青闭目,枕头湿透了,她还笑:“这是做什么呢?都说句话吧。刚还怪有人气儿的,这会儿怎么又都不说话了。”
罗姐儿劝道:“小姐,先吃点东西吧,你忽闻噩耗,已经晕睡好几个时辰了……”
“罗姐儿说得在理,”教养姑姑俯身过来,给南宫青擦泪,“小姐,总要先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出门去送乘歌。”
南宫青坐起身:“我不饿,你们给我开门。”
夫人似有话要说,门口先传来咳嗽声,老爷站那里:“你也是学过规矩的,怎么醒来就讲这样的胡话。姑姑,你们就是平日里太惯着她,才将她养得这般不知轻重。出门,成日闹着要出门,待在家里有谁给过你委屈受?你好歹为你爹娘想一想,别为着一个乡野疯妇,连脸面都不要了。”
南宫青说:“她有名有姓,你是哪个字不认得?她要是乡野疯妇,那我是什么?我是家养的娼妇么!”
老爷断喝:“你住口!”
他逆着光,胸口起伏剧烈,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情绪不如从前藏得那么好了。他道:“瞧瞧你们养的好姑娘,满嘴婊子娼妇,一点不知羞!这话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该挂在嘴边的吗?当初你们同游,惹出多少口舌是非,若不是我与你舅舅赶得急,把你们在县门口拦住,南宫家的名声就让你败尽了!”
“你姓什么?”南宫青瞧他,“南宫家的名声坏了,你该高兴才是。你这些年不就在琢磨两件事,一是等舅舅死,二是等着我生,我生个孙子给你,你好让他姓徐。”
老爷怒火攻心,险些仰倒,长随眼疾手快,把他给搀扶住了。他猛喘气,勉强稳住心神,冷笑说:“这话真该叫你舅舅听一听,南宫家的好女儿,就是这么想你亲老子的。我要是真想改你的姓,还用得着等孙子?早在你被你舅舅厌弃的时候就改了!这些年我为你们家委曲求全,在外头应酬联络,一句苦都没叫过,我待你们是什么心,天地可鉴!你少说这等诛心之言,坏了我的名望,害的还是你自个儿!
“你如今这样口无遮拦,无非就是因为家里叫你嫁人。南宫青,别为这件事作践你爹娘,当初嫁陈小六,你自己也是点过头的!”
南宫青说:“我是点过头,人也是我挑的,我为你们选了个世上最好的夫婿,你高不高兴?陈小六面对你,像不像你面对舅舅?你说什么他做什么,整日巴望着你认可他,但是他太傻了,他不知道,你压根儿就没瞧得起他过,你甚至就没把他当人。”
老爷指着她,手指颤抖:“你有什么脸面说这种话?你嫁给他做妻,你有做过他一天的妻么!”
“我没嫁给他,我是选中他,按你们的规矩,他还得尊称我一声师。”南宫青轻蔑地对老爷说,“我作画他去卖,钱财我们八二分,靠着这些钱,他不必偷也不必抢,可以做个本分的好人,但是他自己不争气,放着正道不走,偏要跟你去做个不仁不义的畜生。他以为成了畜生你就瞧得起他了,他哪知道,他成了畜生我第一个不容他。”
“好,好!你尽管把你亲娘老子都叫做畜生,”老爷越发站不稳,还指着她,“就是那疯妇把你带野了,半点廉耻也没有,如今她死了,人间清静!你去送她,你什么身份去送她?给我好好在家待着,你还养着胎呢!来人,把这屋子封死,小姐没生产前,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教养姑姑本是个铁石心肠,听了这话,不禁掩起帕子,哭道:“老爷,何必呢?趁着目下天色暗,雨又正大着,谁也认不出,就叫我陪小姐去一趟。”
老爷说:“姑姑,我敬你是个懂规矩的,舅老爷那头还等着她分娩,这会儿正是紧要关头,疏忽不得,外头就是有天大的事,她也不能出府!”
罗姐儿也在旁边啜泣:“让小姐扮作我就是了,有姑姑领着,出不了岔子。”
“凭你能替她作保?回头坏了事,你就是把命填上也不够使。”老爷由长随搀扶着,缓步下阶,“不要都杵着,出来,把这门,还有这窗全锁上。每日膳食定时送她门口,都少与她说话,让她誊抄经文。我也是为着她好,不然等孩子出来,她哪有个做娘的样子?这性子早该磨了!”
门窗闭合,南宫青光脚追过去。她趴在门上,从那缝隙里看夫人:“娘。”
她叫她。
“你从前不是最喜欢乘歌吗?”南宫青伸手,虚抓夫人的衣袖,“她识字是你教的,你抱她的次数比抱我的次数还要多。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句话吧,啊,我求求你说句话吧!”
她往下滑,泣不成声。
“我作画你不吭声,我出门你不吭声,我以为你知道,我以为你明白!你要我学规矩,我学了,你要我嫁个人,我找了,这些年我还不够乖吗?为什么,你做娘就是为了伤我的心吗?我盼着你开口,盼着你抱我,可是你怎么能对乘歌也这么残忍?我不求你爱我,我只求你让我出去。”
夫人慢步下阶,轻轻理着衣袖,置若罔闻。
南宫青拍着门,喊道:“你生我是为什么?就是为了让我做个任人摆布的乖女儿吗!那你为什么还要教我作画?我以后画给谁看?没有陶乘歌……我还是什么南宫青……”
她伏在门前,失声哽咽。
“狂女……剜心也不过如此……何教我……与你同车做知己……”
天黑黢黢,雨里,似有鼓声徘徊不去。
咚、咚!
“天地赋命,”那年杏花风中,陶乘歌驾车高吟,“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独能免[1]?青娘,即使回了家,也不要忘记今日。你我各乘风波,总有再见时!”
第37章 知我意
窗子透光,南宫青伏在床边,昏头昏脑,她有时能听见嘈嘈雨声,有时又能听见呶呶人语。
小姐。小姐。
有人在唤她。南宫青回首,透过繁琐沉重的室帘,看到门上有个瘦弱的影子。
“过来喝些热汤吧,我悄悄做的,”罗姐儿蹲下身,打开食盒,“还有枣糕,你也吃一些。”
南宫青挪到门口,罗姐儿一见到她,就两眼泛酸:“不过两日的功夫,怎的就憔悴成这样了?小姐,听我的,快吃点东西。你从前不是常说吗?女人不吃饱肚子,哪有力气跟天斗,快吃吧。”
南宫青靠近门缝,握住她伸进来的手:“我吃不下,姐姐,今日的饭也烦请你帮我送一送。”
“我早去过了,”罗姐儿扶着门,“那姑娘还问我你好不好,她说你若是有难,只管朝地叫一声她的名字,她能听见。”
南宫青说:“请你告诉她,我很好,等过了这阵子,我就去接她出来。”
“你放心,小姐,我知道轻重,也劝她再忍一忍,万不要在陈小六那里露馅。”罗姐儿一手捂着心口,对南宫青笑,“还是你胆子大,我第一日去给她送饭,看见她那一头红发,真是吓一跳!世上居然还有人长这个样子,跟咱们太不一样了,眼睛还绿油油的,真像匹狼!”
南宫青不知想起什么,终于露出个小小的笑:“她是……她是匹小狼呢。”
“原先我不明白,小姐,你为什么非要救一个戎白人,我恨他们还来不及,”罗姐儿轻轻说,“我本想寻个由头,饿死她好了,可是我又想,我得亲眼去看看,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与咱们有什么关系。等我看到她,小姐,不瞒你说,我都哭啦!那地窖哪是人待的地方?他们那样对她,他们……唉!她又有什么错?打仗也不是她撺掇的,她才多大点呀。”
南宫青说:“姐姐,我见到她的时候也哭了。你别看她生了个戎白人的模样,大显话她都懂,还讲得很有道理。以前不知道是谁把她丢到了山那头,让狼给叼回窝,当作幼崽养大了。她是小,我估摸才十五/六岁,正野着呢。”
罗姐儿叹息:“做了狼,戎白人容不下她,如今到了咱们这里,大显人也容不下她。”
“所以她得回去,姐姐,我们要让她回狼群。”南宫青恢复些神采,捡起枣糕,“乘歌若是知道了,必然高兴,她肯定会驾车送她走的!”
“这就对了,”罗姐儿欣慰,“小姐,你可得吃饱!那姑娘有名字吗?我也总不能狼女、狼女的唤人家。”
南宫青说:“有,她有名字。”
罗姐儿打趣道:“狼起的?”
“人起的,”南宫青回想着自己问话的场景,“一群女人给她起的。”
——龙博。
日头底下,她仰身躺着,准许南宫青给她洗头。水流过她的额头,她睁着那双绿眼,直勾勾地盯着南宫青。
你叫我龙博。她们说龙是最好的,寿命很长,她们想让我活久一点。
龙博。南宫青舀水。你叫我南宫青。
你是青鱼。龙博蜷起腿。你为什么要称自己青鱼?
什么青鱼。南宫青给她搓头发。是青裕,南宫青和南宫裕!
南宫裕是谁?
是——是个丹青手。
画画的!
不错,画画的。
她画得好吗?
好,很好。
你有她的画吗?
没有,她从不给我画。
你们是仇人?
南宫青咬着枣糕,面颊被飞溅的雨点打到,她回过神,把糕点咽下去,对罗姐儿说:“姐姐,东西我都吃完了,你快走吧,别叫人看见。”
罗姐儿应了,她把食盒收拾起来,又俯过身,贴着那门缝:“小姐,其实我……我还有样东西该给你!”
南宫青问:“什么东西?”
罗姐儿踌躇半晌,从腰后取出个沉物,飞快地塞进门内:“我见着乘歌了!小姐,我其实半个月前就见过她。她那会儿身子就不见好,说是在衙门跟人打官司打的。你知道这些年,外头说她的话都很难听……
“当初她成亲,和她男人一人骑着一头牛,两个人谁也不戴垂纱帽,在山野间唱答作诗,连天地也不拜,那真是旷世奇闻,惹恼了县里的耆老学究,他们传书到州府,要去臬司衙门告她。县衙怕事情闹大,把她和她男人都抓了,在牢里硬是关了几个月。
“她出来以后,仍旧我行我素。有时她驾车,那男人就着女装,两个人碰见耆老乡绅也不下车。他们叫她娼妇,又告到乡里,那男人的家族叔伯听说以后,赶到咱们县里,把那男人捆绑回去跪祠堂,说他管不住女人,对不起祖宗。
“那男人也是个狂士,他指着祠堂里的牌位说‘你们管不住天管不住地,净叫人管女人,这什么丘八道理,我听不懂’。这话可了不得,他爹娘当时就吓软了双腿,非说乘歌给他下药了,又是请仙姑作法,又是叫道士驱邪,把他折腾得半死。
“后来人放回去,一只手就折了,没过几日,那祠堂竟然走了水,一屋子的祖宗牌位都被烧了个精光,他们族里人说是乘歌干的,便纠集几十个后生,去堵乘歌家的门。
“乘歌也不怕他们,抄了镰刀就出来,正巧陶婶去探望女儿,见他们叫骂不止,便拿起门口的扁担一顿打,最后闹到尤捕头出面,才把这事平息下去。那火到底是谁放的,至今也说不清,可是仇算是结下了,后来乘歌生女,这你是知道的,名字还是你给参酌着起的,就是咱们的小朝盈。
“本以为事情过去那么久,早该翻篇了,哪知道朝廷征兵,县衙立刻就把那男人抓去充军了。他族里的叔伯见状,吵着要收乘歌的地,乘歌说这事与理与法都说不通,可是他们偏就厉害了,非说没有男人,女人哪配有田地!转头就把乘歌的地给占了。
“这下可真激怒了乘歌,她夜里带着两条大狗守在田头,谁来就咬谁,但他们有的是法子呀!先把狗给药死,又在她家门口挂死猫,后来还泼鸡血。乘歌夜里也不能安生,外头总有男人徘徊,吓得小朝盈成宿啼哭。乘歌索性带着女儿上县里,自己写了状子,告他们族里非法抢田地。
“这状一告就没完,到处是扯皮的,底下的衙役还追着要钱。我看乘歌就是给这事闹的,路上又染了风寒,一下子病倒了,全靠股气撑着。
“半月前,她来咱们府上,大约是知道自己……所以想见见小姐你,可是她注定见不着呀!我瞧着她……她该是不行了,便追出去问她,有什么嘱咐,只管告诉我,我一定代为转达。”
罗姐儿说得胸口起伏,她还摁着那件沉物,双目望着南宫青。
“她说,她什么也不必说,只要我待她西去后把这件东西交给你,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是小姐,这东西……这东西瞧着太不祥了,我实在是害怕!”
南宫青摸到那沉物,它裹着布,把是旧的,在后头系了个红绳,绳子底下还吊着个窄窄的名牌,名牌上只写了两个字。
归心。
第38章 雨寻梅
罗姐儿交代完这些事,不敢再逗留,她提起食盒,对南宫青说:“小姐,这东西你千万要收好,若是让老爷发现了,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夜深了,你快去歇着,明日我再来。”
她匆匆下阶,往庭院外走,檐廊里的灯笼没点着,冷冷清清地吊成一排。罗姐儿的身影刚融入夜色,就听见一声暴怒:“贱婢,我是怎么叮嘱的?你竟敢把我说的话当作耳旁风!”
啪!
罗姐儿哀叫:“老爷,我岂敢违背你的命令?不过是瞧小姐正怀着身孕,怕她饿着……”
老爷说:“你做了错事,还敢狡辩。来人,给我摁住她,好好掌她的嘴!”
食盒翻倒,又是两声巴掌响。南宫青心道不好,她用力砸门,叫道:“徐老三,你住手!你凭什么打她?我吃不饱,我就要闹!没有她给我送饭,我今晚就要砸烂这门!”
老爷嘟囔:“你这个贱妇生的催命娘,整日吵闹,还敢胁迫你老子,我就是打她怎么样?我谁不敢打?我今日偏要你明白,在这府里,我想打谁就打谁!”
上一篇:快穿:反杀系统后,宿主放飞自我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