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娘 第32章

作者:唐酒卿 标签: 正剧 穿越重生

  南宫青道:“他们交货的时候。”

  ——咚、咚!

  龙博在地窖里睁开眼,听见地板上有脚步声。她一骨碌翻过身体,半趴着,竖起耳朵,鼻尖在黑暗里轻轻嗅动。

  除了我,谁下来都可以杀。南宫青握着狼女的手,在院里带着她重新走路。记住了吗?

  龙博喉头痒,她压低身体,无声地唱答。十六个小鬼里边坐,雨哗啦,谁是狼的下一个?记住啦记住啦,我们都是催命娘啊。

  咚、咚。

  小鬼下来了。

第54章 钝爪牙

  南宫青从教养姑姑那里拿过蜡烛,接着说:“以前我年纪小,没沾过田产铺子,对家里头的银钱走向不甚明了,后来出了门,倒觉出些蹊跷来。”

  “每年核账麻烦事多得很,原先都要经我手细查,后来咱们搬到这来,上头没人压着老爷,他胆子大了,遮遮掩掩的,也有了私账。”南宫裕扶着桌坐下,“他那点钱最早是你舅舅赏的,后来他跟衙门里头的师爷胥吏搅和在一起,说是走皮子赚了几笔,我嫌他嘴里没实话,钱来的不干不净,便懒得跟他算,左右庄子铺子都在我手里,任他吵闹也讨不走半点实在东西。青娘,你从他那账里觉出什么蹊跷来了?”

  “我们搬出府住以后,他就叫陈小六给他誊抄走货账目,我瞧过,他每年秋收后必有一项‘尖货’进账,只是我在家许多年,从没听说过什么尖货、软货,便盘问陈小六,陈小六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我就起了疑。”南宫青道,“几年前狻猊军设置关卡哨亭,往北的马队数量锐减,仗又打得勤,县里县外饿死的、逃跑的人不计其数,就是出省去狐州府也饿殍遍野。他那些‘尖货’送过去,究竟卖给谁?为了弄明白这事,我写信给乘歌。”

  罗姐儿轻轻合掌:“乘歌在外头闯荡的经验比咱们多,这事问她还真稳妥!小姐,乘歌怎么说?”

  南宫青提起乘歌,神色也生动许多,她秉烛回忆:“她一向是最聪颖的,无论什么问题,我只要问着她,她总会给我回答。我写信两个月后,乘歌就托人回我,说这事不对头,她有些猜测,只是不能在信里写,要我等一段时间,她来县里与我面议。我便耐心等着她来,哪知那几天陈小六撞了鬼似的,一直魂不守舍,恰逢一天夜里,我正在屋里作画——”

  罗姐儿说:“那狼女!”

  南宫青道:“不错,我从地窖里发现了龙博,这才明白,那所谓的‘尖货’,就是他们从关外弄进来的女人!”

  南宫裕与教养姑姑全都惊愕失色,夫人提起帕子,重新掩住口鼻,对老爷怒目:“畜生,早知你做这种勾当,我还费什么心思?一包药药死你,早早埋了,也省得别人家的女儿再受这般苦!天呀,徐老三,你也是有女儿的人,怎么做得出!”

  罗姐儿赶忙扶住她:“干娘,他是烂透的坏笋,如今也是死有余辜,万不要再为他伤神。小姐,我早也想问,既然他们卖女人,咱们就不能报官吗?衙门不顶事,外头可还有狻猊军,只要叫军娘知道这事,保准儿他们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能报官,”教养姑姑原本对老爷还有几分怜悯,如今真成了铁石心肠,她原地站了一会儿,沉着道,“这事万不能报官。你们想,他一个僻远小县的乡绅,若没有人在背后做保,如何能把这事办得如此麻利?小到衙门,大到州府,这还只是家门口,等出了省,路上放行的、押运的、打马虎眼儿的只怕是数也数不清!岜北什么地界?廖帅说得算,连那些个过来过往的钦差大臣都不敢驳廖帅的面子,徐老三光凭一身烂胆能办成这事?水还深着呢!这事要是没个十成的把握,就是叫来了军娘也难除根茎。姑姑不怕死,只怕咱们草率行事,白白填进性命,让歹人继续逍遥法外。”

  南宫裕握着罗姐儿的手,点了点头:“姑姑是京里出来的,见识多广,此番话实在是老成之言,我们不急这一时,须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教养姑姑说:“小姐,你说他们今夜交货,老爷没到场,这事是托付给了谁?是陈小六,还是孙务仁?”

  “他们蛇鼠一窝,分不出你我。”南宫青隔着烛光,缓缓道,“从前的生意我不清楚,但龙博这一趟是早早就定好了去处。我侧敲旁击,发现陈小六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他们越谨慎,就越显出那人身份的不凡,是以孙务仁绝计不敢托大,他必然会亲自到场。衙门里的捕快民壮被他调走,剩下敲锣的、值夜的不敢乱跑,所以我方才会说,今夜无论咱们怎么喊,衙门都不会来人。”

  罗姐儿提心吊胆:“那龙博岂不是要被他们卖了!小姐,咱们可怎么办?”

  南宫青俯身,腾出一只手:“他们当初没能把龙博弄走,一是因为对方失约,二是因为龙博是匹小狼。这两年他们将龙博关在地窖里,以为她的筋骨弱了、爪牙钝了。”

  她微微用力,掀开老爷脸上的绮罗,冷冷道:“那就叫他们亲眼瞧瞧,我养的怎么样。”

  唰——

  一双空洞的眼吊在面前,烛台滚在地上,已经被踩灭了。男人牙齿打架,摸黑朝外爬,尖叫都挤在喉眼里了,又跟着唾液一齐往下咽。

  “救……”

  屋里有人还在喘气,发出微弱的求救声。男人谁也顾不得,他的匕首早掉了,人半瘫着,仓皇爬动。

  “二十六个小鬼屋里请,叫一叫,找一找。”

  女声雀跃,阴魂不散。

  男人扒住门,身子全然贴上去,恨不能离背后的声音远一些。他发出声音:“救、救我!”

  屋外的雨声嘈杂,左邻右舍都歇了。男人伸出双掌,再也忍不住哭腔,他激烈地拍打门板:“孙大人!陈书吏!来人,来人啊!”

  有人被拖走了,咔嚓声清脆,在那雨里分不清是被折的还是被踩的。救命,救命,他们嘴巴翕动,像一群离水的鱼,双目干渴,在满堂修罗的注视下齐声重复。

  错了,我错了。

  孙务仁狂乱奔走,他们交接的地点在城隍庙,那是他熟悉的老地方。出了门右拐,后头是成片的无名碑,早年说是给灾民立的,后来么,他知道,是给卖出去的那些“货”立的。一任县太爷有一任县太爷的鬼,大伙儿心里原本是一点都不怕的,就是从徐老三吃素开始,神使鬼差地都拜起来。他从前瞧不上这些东西,人活着都奈何不了他,死了能行?这世道比阴曹地府差不了多少!可是事情就是从他丢了那把菜刀开始不对头了。

  一想到这事,孙务仁就恨陶乘歌!他跑得太急,白面团似的脸上晕出红团,远远瞧着像个纸人泥偶。他穿过那些无名碑,心里窝火,又恨起陈书吏。

  死龟胸!这事本轮不到他亲自出马,就是那小子说怕鬼,哭哭啼啼地不肯来,这会儿还赖在衙门里呢。

  他扶着那些无名碑,大口喘气,转念再恨起徐老三。

  狗日的徐老三,成日装老爷还装上瘾了,怂烂一条贱命,也不来看货,保准儿在家享福,真算他走运!

  孙务仁抹了把脸,接着恨那群人,最后连带着主子他也在心里暗暗骂起来。

  一个货拖这么久,耽误他两年功夫,要不是胎投得好,他才不干呢。凭他这一身钻营的本事,早该升迁了,就为吃几口鲜,非把他留在这里,跟那刘逢生打擂台,有眼无珠!来道天雷都劈死算了,省得日后还要清理……

  孙务仁上气不接下气,终于看到城隍庙。他从怀里掏出个帕子,一边擦拭,一边跨进院子,说:“怎么黑灯瞎火的?叫你们小心,没叫你们连个蜡烛也不点。嘿呀,酒备了没有?人家远道而来接货,可不能怠慢……”

  滴答。滴答。

  孙务仁脸上的水越擦越多,他仰头,看见“客”都半折着身体,被人胡乱吊在树上。那些高高低低的头颅倒垂,人都咽气了,却还看着他,把嘴大张,仿佛在无声喊。

  该你了。该你了。

第55章 风一程

  “我原本想,他们若再晚几日,可以拖到咱们家的佃户入县来结算粮账,到那时县内巡防空缺,来往的人又多,是个把龙博送走的好时机,谁料平远侯忽然征粮,将底下庄子的人全征空了。”南宫青还蹲着身,“没有佃户入县,这里内外都是衙门的人在看守,我不敢轻举妄动,好在有姐姐暗中相助,替我给龙博送饭。徐老三急急叫我回来养胎,我就猜是交货的日子近了,他要避开人眼,只是我算不准他们交接的确切日子,直到今晚,他拖着病体也要出门会客,又吃酒吃得烂醉,我便料定是时候到了。”

  “原是如此!”罗姐儿不敢多看老爷的脸,目光追着烛光,“可是小姐,龙博再厉害,也是一个人,万一他们去的人多怎么办?人都道双拳难敌四手呀!”

  “这倒不怕,”教养姑姑素髻散乱,她沉吟片刻,“小姐既然敢留那位龙博姑娘一个人在地窖,想必也是猜到了,今晚前来交接的人不会太多。”

  南宫裕也道:“外省人进来,关卡不好过,又逢有征粮的急差,他们来的人若是太多,路上就会引起怀疑。”

  “正是姑姑和娘说的这番道理,”南宫青扳过老爷的脸,“如今棘手的是,孙务仁绝不能和徐老三死在同一天。”

  “这是自然,他二人若是同时暴毙,消息只要传出去,人家头一个就会怀疑到咱们府上。”教养姑姑迈出两步,又侧过脸来,赞许道,“我看小姐想得很周全,如今老爷在咱们手里,他什么时候死,咱们说得算。姑姑再唐突一句,今夜不仅要让小姐生孩子,还得让小姐死!”

  罗姐儿面色煞白:“姑姑,这又怎么说?为着老爷这条烂命,何至于叫小姐也赔上性命!”

  “女人生孩子,本就是在跨鬼门关,青娘先因乘歌的事情伤心欲绝,后来又与老爷争执动气,”南宫裕一双眼幽幽,“一时心死如灰,挺不过生产也是有可能的。”

  “只要小姐今夜死了,我们再将老爷的死讯拖延几日,”教养姑姑说,“以后任是谁来查,也查不到小姐头上。”

  罗姐儿捂着怦怦跳的胸口:“小姐死了,总也要见到尸体才行,不然空棺材抬出去,还是容易叫人看出端倪。”

  “这就要求秀仙了,”南宫裕松开帕子,半边身子都坐在昏暗里,许久才叹道,“……你去请她吧!”

  雨声潮密,陶秀仙是顶着风来的。天黑黢黢,廊下灯笼摇晃,她摘了斗笠,只把袖子一挽,就闻出来了:“好重的血味!怎么不见婆子在跟前伺候?姑姑,不忙倒茶,让老婆子先瞧瞧小姐!”

  南宫裕从屏风后迎出来:“秀仙!”

  她二人手拉手,眼角眉梢皆见风霜,早不复当年花丛青春。陶秀仙说:“夫人,天开了眼,总算叫我见着你了!”

  南宫裕道:“你……你憔悴这么多,眼怎么也成这样了?”

  陶秀仙勉强一笑,却是没忍住,笑也像是哭:“乘歌没了,我心里空,整日在家里头枯坐,那眼泪呀,怎么也止不住。夫人,你托人送去的银钱,我早收到了,里头想必还有小姐的心意。我明白,你们是身不由己,从没有轻贱过咱们的情谊。”

  南宫裕本不欲当着她的面落泪,此刻听她如此说,不禁跟着哭:“你老这么体恤人,我心里有愧,乘歌刚走,今夜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可我信不过别人,只得劳动你来一趟。”

  陶秀仙握紧她的手:“夫人,你说的这是什么见外话?从前你把乘歌当女儿养,让她吃穿用度都与小姐一样,我说句僭越话,她两个小时候站一块儿,外头人都分不清哪个贵重。你把乘歌教得那样好,让她又识字又写诗,一身潇洒气度,我心里感激,早不知该如何回报!今夜我来,乘歌也是乐意的,她早就盼着能再见一见小姐。夫人,小姐怎么样?我路上听罗姐儿说,小姐要生了!”

  南宫裕带着她往屏风里走,回首说:“你进来瞧吧,我什么也不瞒你!”

  地上的血擦得仓促,还有好些地方有痕迹,四下的帘子、桌椅上都是飙溅的血。老爷刚扒了外衣,被摆在床上,猛地一瞧,还以为是他在生产。

  南宫青正用热巾帕擦脸上的血,回头见陶秀仙进来,一时间如乳燕投林,情不自禁叫道:“婶娘!”

  这是个独属于南宫青的误称,她小时候因为总被陶秀仙抱在怀里,也跟着乘歌喊娘,府里人纠正她,她又听大伙儿都叫陶秀仙陶婶,便合着喊起了婶娘。

  陶秀仙说:“小姐!好小姐,这是怎么弄的,浑身是血!”

  她虽然惊骇不定,却是个极胆大的,两步到床边,先将老爷看了,一手拉着南宫裕,一手去握南宫青:“血味这么重,原来是他的!好孩子,我的好孩子,吓坏了是不是?你不要怕,尸体婶娘见多了,比他模样惨的多了去。你们娘俩伤着没有?”

  南宫裕说:“青娘动作利落,没让他再逞威风。秀仙,你没见着,他才是吓坏了,一路跑进来,又哭又叫的,好不滑稽!”

  “好,好!”陶秀仙拉着她俩的手,压在自己胸口,“老婆子不在乎他的死活,只要你们没事,什么刀山火海咱们都能趟过去。夫人,这尸体你想怎么处理?要是草草收拾了,只怕还会惹出事端。”

  教养姑姑在旁边说:“这便是请陶婶来的缘故了。”

  罗姐儿早把门合上,提着裙匆匆过来,将今夜的来龙去脉一并讲了。陶秀仙听完,呆立须臾,忽然眼眶一酸,喃喃道:“竟是如此……乘歌,倒是娘太愚笨了!”

  南宫裕道:“这话不能由别人说,该让我当面求你,秀仙——”

  “夫人,咱们刚没了一个女儿,剩下的这个,我纵使粉身碎骨,也要保她周全。”陶秀仙扭头,对南宫青说,“小姐,我的小青娘,这事即使我是个做娘的,也不能罔顾乘歌的意愿摆弄她的遗体,但是你且听婶娘说,这事原本就是乘歌一早决定好的。”

  南宫青直愣愣地瞧着她,竟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迟迟没有将乘歌下葬,便是听她临终前的嘱托,”陶秀仙一边掉眼泪,一边露出个笑,“青娘,她说要送你最后一程啊!”

  杏花枯枝打着旋儿,风从窗缝里漏进来,吹乱南宫青的碎发。她逐渐睁大眼睛,表情凄楚,狼狈地哽咽起来。

  狂女,南宫青何德何能,竟能与你做知己!

第56章 借刀来

  “如此一来,就有了这案子的开头,”柳今一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夫人堂上告书吏,陶婶堂下换亲女。你们联手施了这瞒天过海之计,让小姐金蝉脱壳,就此成了捕厅追不到的人。”

  南宫青却道:“我既然有乘歌作保,只要借机逃出寄云县,便能从此逍遥,何必多此一举,叫我娘去公堂告状?”

  柳今一饮完茶,说:“原因么,也好猜,就是你们计出万全,却没算到那夜雨太大,孙务仁和陈书吏推诿偷懒,竟然误打误撞都活了下来,于是你们干脆乘势而为,再施一计。”

  代晓月听得入神,从旁道:“这一计又是什么?”

  柳今一放下茶杯:“借刀杀人。”

  ——雨停了。

  陶秀仙掩门而入,回到室内。昨夜的蜡烛已经燃尽,台面上泪痕斑驳,罗姐儿奉了热茶过来,陶秀仙双手接过,急急道:“坏事了,我在外头转了一圈,正碰见尤公去公堂,因见他神色如常,我便上前拐弯抹角地问了他几句,他说衙门清闲无事,孙大人昨夜遭了风寒,正嚷着让人去叫大夫。小姐,那孙务仁还活着!”

  南宫青刚换了干净衣裳,闻言站起来:“他还活着,陈小六怎么样?”

  “也活着,正忙着在衙门跑腿!”陶秀仙顾不得喝茶,把茶盏搁到一边,“这可如何是好?他两个没死,日后必会细查老爷的死因,不如趁着现在事情还未被人察觉,老婆子先套车把小姐送出去。”

  “婶娘,我不急走,”南宫青说,“他二人不除,后患无穷。”

  “此时天已大亮,再请那位龙博姑娘动手只会引来县人追打,她毕竟是个戎白人哪!小姐,光天化日民情激愤,你到时候说什么也拦不住大伙儿杀她,她再怎么有本事,也顶不住一县人的喊杀。”陶秀仙双目急切,“青娘,婶娘知你心意,可是这时候不好,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陶婶,不要怕,时候还没坏到那地步,”教养姑姑挑帘出来,肃容沉声,“要杀这二人,其实不必龙博姑娘动手,也不必咱们动手。”

  罗姐儿为姑姑引座:“姑姑,我瞧那两个人命倒算硬的,咱们不动手,他们还能怎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