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玉满庭
和其他人吵架她也吵不过,索性就接受,起码白日里,棚中昏暗,只有她这地方天光最亮。
一旁的稻草堆上,范杨低头用小刀削木条,打磨成箭枝的形状就递给范花,范花拿着与标准箭枝比对。三姐弟相依为命这大半年,早已有了默契。
”吱呀”一声,门缝里挤进来个佝偻身影。范六眯着三角眼,瞧见范桃又在翻那几张发黄的纸片,顿时咧开满口黄牙:”哟,咱们村的使君又用功呢?”
见范桃头也不抬,范六越发来劲,蹲在草堆上唾星四溅:”读书?那是绫罗绸缎裹着的贵人玩意儿!你这样的丫头片子配读啥书?六叔给你找了户不嫌你丑的人家……”
范六自吹自擂半天,见范桃还是低着头不搭话,范六才悻悻走开。
“我瞧着她早就疯了……”
“她还说见过神女呢,神女是何等的大官,她哪配……”
“……读书有个屁用……”
草棚内又飘过来几声毫不掩饰的嘲笑声,或尖锐或沙哑,或高或低。
巡逻的昭明军能管得住偷盗,却管不住人言。范村这处的草棚里有个想进昭明书院的疯女娃,已经是周遭几个草棚人尽皆知的笑话了。
范桃依然不说话,攥着纸页的十指发白。
明日她就要去考试了。
神女说过她能行,她一定能行。
范桃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与这些乡亲格格不入。或许是从她遇到昭侯之后,或许是从她磕磕绊绊读了几本书之后,或许是从柳厨娘好心教她识字之时。
她也不明白,明明已解释过千百遍,神女的告示就贴在城门口。昭明书院只要能考过试,就有能免费读书的门路,甚至就连书都有地方可以借到,只是要走远一些……可这些乡亲就是不愿意做,还笑她痴心妄想。
范桃想了想,算了,就当她是痴心妄想吧。
五更鼓才响,范桃就摸黑起来了。
她将补丁最少的衣裳套在单薄的身板上,又取出柳厨娘给的笔墨,那套她只舍得用过三次的宝贝,用粗布包了又包。临出门前,把弟弟妹妹夜里踢开的稻草被仔细掖好。
十里石路,她走得脚底生疼。
考院朱红的大门近在眼前时,范桃却突然迈不动步子了。明明前两日还来探过路,此刻望着乌泱泱的人群,喉头发紧。那些考生穿着干净,只有她一个人衣裳上还打着补丁。
范桃自然不知,眼前这些穿袄戴冠的,也不过是寒门子弟。真正的富贵人家,早使了钱直入书院,根本不会自降身段来此考试。落在范桃眼中,这些人的衣裳连个补丁都没有,她们村受灾之前也只有里正家能这样富贵。
好在与她同考一科的人不多。
范桃抱着笔墨寻到挂着”格物致知”匾的偏房时,见廊下只疏疏落落排着七八个考生,悬着的心才略放下些。
范桃进屋,见监考的使君竟只是个看着年纪与她差不多的少年,略吃了一惊,又很快升起了惊叹。
主考官诸葛亮瞥了范桃一眼,神色平静示意她入座。
待考完出来,日头已近中天,范桃抹着额头的汗离开考院。
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考上……
诸葛亮抱着一摞考卷返回了州牧府邸。
只他一人要批阅试卷,这次考试只是昭明书院招生考试,非科举取士,原不必他这昭侯亲信插手。偏那”神力科”实在冷僻,只能他顶上。
“唉。”诸葛亮改了一会试卷,就苦恼扶额。
这么简单的东西,为什么这些人不会!!
对比之下,诸葛亮甚至想念起了吕玲绮,起码吕玲绮只是不想学,而不是学不会……
署名“范桃”的那张试卷落下“乙下”两个笔锋锐利的朱砂红字。
甲为优,乙为良,丙为不中。
五日后。
快开春了,天色渐暖,范桃把自家三人衣裳换下来洗了,父母皆亡,留下了衣裳给她们穿着,范桃姐弟才有衣裳能换。晒衣裳也要人守着,衣裳也值钱,被谁顺走就是大笔损失。
天气暖和,不少人都蹲在井边洗衣裳。
“就你还想读书?你早该把你那些破纸都扔了……”范六洋洋得意,他根本不知道范桃已经考完了试,只看到范桃这几日不再背书,以为是范桃终于想清楚了。
范六的婆娘也是个尖酸刻薄的妇人,尖声道:“你脸上还有这么大一块疤,人家哪能让你进书院吓人。”
此话一落,引起一片附和的笑声。
“范桃,哪个是范桃?”忽然一个骑马的士卒跑过来,隔了老远就扯着嗓子喊,“你考上了,开春之后去昭明书院读书!”
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手忽然掐住了脖子。
范桃将捣衣的棒槌轻轻搁在青石上,湿漉漉的双手在粗布裙上抹了两把。她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站直了身子,单薄的背脊像根直挺挺的翠竹。
“我是范桃。”
送信的士卒打量了范桃两眼,对照手中记录。范桃很好认,脸上那么大一块胎记想要作假也难。
“了不起!”徐志把书信交给范桃,伸出大拇指。
眼前这个小丫头住在草棚这儿,那就是流民了,他送了大半天信了,还是头回过来流民草棚。
”你既考取了神力科,按例有月钱三百文,还配给住处。”刘志知道流民这边不怎么安全,略有些本事的流民早做活赚些钱搬走了,还住在草棚中的流民要么是老弱病残,要么就是懒惰无能,稍微有些能耐的人也不会全家挤这五十个人的大通铺。
他有意卖个好:”家中还有何人?今日便收拾了随我去罢。”
范桃对这也没什么留恋,当即就喊上弟妹,收拾了两个破破烂烂的包裹,跟随刘志离开了。
临行前,范桃最后望了一眼漏风的草棚,灿烂一笑,那里曾是她日日就光苦读的地方。
她抓住了那一缕从缝隙中落下来的天光。
范桃离开后,一众人面面相觑,只觉脸皮火辣辣的疼。
“……还真能去昭明书院读书啊?”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
谁也没有接话。
天气渐暖,昭明书院正门大开。乌泱泱一群人挤在书院门外。
“看到如此气派的书院了吗?这是我爹监造……”这是何赞的独子,一个从头到脚都显露出富贵的纨绔子弟,正向身后的跟班炫耀。
甄宓的母亲张岚衣着素净,望着面前已经到她肩膀处的女儿,抬手拂去落在甄宓发上的柳叶,柔声道:“好好读书。”
她没有提她如何恳求,父亲才愿意花那么大一笔钱送外嫁女的女儿入学,也没有提如何与族中长辈争论,才将这个人人都觉得该给长子的珍贵名额留给了女儿。
张岚看着甄宓这张与自己少女时候有七分相似,又更胜一筹的容颜,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好好读书。”张岚露出了微笑,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她的女儿,比她更漂亮,比她更聪慧,现在要去书院读书了,以后还会在昭侯麾下出仕,不会像她一样嫁给一个短命郎君,年纪轻轻就要守寡。
“娘。”甄宓紧紧攥住张岚的衣袖。
“去吧。”张岚把甄宓向前轻轻推了一把,看着她向前走。
目送女儿入院之后,张岚转身离开,路过何赞独子身侧,低声嗤笑:“骤富之家,目光短浅。”
孙权正站在告示墙前,望着墙上整面的告示。
“二哥,你不是明年才来上学?”孙尚香同样一身缟素。孙坚新丧未满一年,按礼他们本该闭门守制。陈昭说可以边读书边守孝,文台兄在天之灵不会计较,孙权婉拒,最后商量出个首年尽孝,次年边修学业边守孝。
孙权今年是提前过来暗中观察情形,他觉得做事应该深思熟虑,先看后做。
范桃也在人群中,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轻快跑入书院。
书院里的每条路她都很熟悉,曾经她在这送过四个月的饭,每一条路她都推着排车走过。
晨光正映在乌木匾额上,”昭明书院”四个鎏金大字在青天下烨烨生辉,下侧还篆刻有一行小字。
——昭明万邦,天下同春。
起码这一天,冀州工曹之子的锦靴与流民女儿的麻鞋,踏过了同一道门槛。
第163章
孙策带兵向荆州赶路,从冀州至徐州都是陈昭地盘,一路畅通无阻。
他只需要考虑带兵报仇就好了,荀攸却要考虑其他事情,在孙策领兵离开冀州之后,荀攸便已派人先行一步送信给袁术,客气表达了想要借道豫州的意思。
信到袁术手中时,袁术只是看了一眼,边将信扔给谋士杨弘,怒极而笑:“孙家小儿叛我而从陈昭,吾不杀他已是宽仁,竟还有脸面来向我借道,何其愚也!”
袁术对孙策算不上看重,要不然也不会心安理得吞了孙坚旧部还拒绝孙策借兵之请。可他不看重是一回事,孙策背叛他投陈昭却是打他的脸。
更何况写信之人还是那个一脸傻样、说出那番“弟不如兄、侄子不如叔父”言论,把他气得跳脚的荀攸。
杨弘能在袁术手下出头,靠的就是袁术说什么他就赞成什么,当下便谄媚道:“主公英明,孙氏小儿背主再先,合该让他知难而退。”
“还有那个陈昭,她都把袁绍挫骨扬灰了,又装什么仁义,把袁绍家眷送到汝南……实伪善也!”一提背主,袁术就想到了孙策现在的主公陈昭,气愤更胜。
若不是因为什么杀兄之仇,若是单论陈昭杀了袁绍这一条,袁术还要感谢陈昭呢。自袁绍身死,汝南豪族尽归他麾下,袁术可谓扬眉吐气。
袁术气得是陈昭动手不利索。那竖子好歹也当了这么多年诸侯了,斩草除根这个词都没学过吗?要杀就把袁绍妻儿一并杀了多好!
袁术想起这段时间上蹿下跳给他添了一堆麻烦的袁谭和刘夫人,更觉恼怒。
信使先见了孙策,趾高气扬把将孙策训斥一通,才将信扔给荀攸,扬长而去。
孙策一拳砸在案上,双目赤红如血:”袁术欺人太甚!吞我父遗部在先,阻我报仇在后!”
先前袁术吞没他父亲的兵马,孙策还能碍于局势委曲求全,告诉自己,他年少又要守孝,无地无粮,纵然能将兵马讨要回来也无法守住。
可如今借得精兵,只求借道而过,袁术非但不允,更特意遣人羞辱……吞没他父亲遗产在前,又断绝他为父报仇的希望在后。
孙策双眸中两簇仇恨的火焰越烧越旺,气息杂乱,十指狠狠紧扣案边,几乎扣入木中。
荀攸冷眼旁观,心中估量着孙策这块璞玉能够经得起多苛刻的打磨。
玉不琢不成器,可这打磨的力道也要有所把握。
荀攸估计孙策心中愤怒已经压抑到了极限,正欲开口,孙策却先一步出乎了荀攸意料。
“罢了,袁术昏庸,我早已知晓,何必与他争这一时之气。事已至此,气也无用,且先退一步,日后再与袁术报仇。”孙策缓缓松开十指,闭目深吸,胸中惊雷渐息,再睁眼时已换上往日神情。
孙策像平时一样,扯着没心没肺的笑容看向荀攸:“军师可有良策教我?”
荀攸眼中划过一道异色。方才还恨火焚天,转眼竟能强自按捺。这般年纪就有如此定力,难怪主公青眼有加。
“攸早已向主公去信一封。袁公路此人目光短浅,好面爱财,贪图享乐,可以金帛诱之开路。”荀攸轻抚短须,语气平静。
荀攸早年在袁术帐下时,便深知此人秉性。孙策转投陈昭,在袁公路眼中无异于背主求荣——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岂会轻易放行?
先前那封借道文书,不过是投石问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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