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女王不在家
元熙帝不置可否。
穆清公主仰着脸,歪头笑着道:“父皇尝尝嘛,就尝一块…”
元熙帝垂眸看着女儿。
在她离去时,对这个女儿自然是万般不放心的,而她走后,女儿哭啼不休,他在巨大的悲恸之中,只能勉强撑着哄她。
好在这么多年,他们终于走过来了,往日哇哇啼哭的小女儿已经亭亭玉立,娇憨单纯,相貌间越发有了她的神韵。
他总是过于凉淡的眸底泛起些许温暖:“好,尝尝。”
穆清公主便奉给元熙帝,元熙帝取了一粒来尝,那桂花糖才入口,便隐隐有桂花香在舌尖散开。
确实是好吃的。
他垂耷下眼皮,眸底蕴着温柔的光晕:“念念喜欢吃的话,可以命甜品局专为你做,不过吃完要记得漱口洁齿,不然会坏牙。”
念念是穆清公主的乳名,是先皇后为她取的。
当元熙帝唤出这个乳名时,清冷的声音都添了几分暖意。
穆清公主突然听到父皇这么唤自己,也是意外。
自从她十岁后,似乎父皇便不唤自己念念了。
她抿唇笑,笑得璀璨:“父皇说得,儿臣一定谨记!”
元熙帝望着自己女儿,她鼻头圆润,额头饱满,脸颊鼓鼓的,或许是自小娇生惯养的缘故,也或许是病弱,总之她比起和她同龄的女孩儿要更添几分稚气。
偶尔间,元熙帝会注视着女儿,在她脸上捕捉着亡妻少时的模样。
这种思念会让他平添哀伤,以至于他反而多了几分逃避,不敢长久地看着女儿的面容。
他收回目光,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和女儿说起接下来的节庆,又问起日常所需。
元熙帝日理万机,往日自然不会关注,一旁聂姑姑连忙提及,如今天凉了,已经开始为穆清公主添置新衣,诸如彩缎绫罗,猞猁狲皮,这些自然应有尽有。
穆清公主却特意提起来:“父皇,儿臣听说今冬的贡品有一些矮种马,父皇赐给儿臣几匹吧。”
元熙帝:“你先天体弱,秉性不足,仔细养着,那些马匹性情暴躁,容易伤人。”
穆清公主顿时不高兴,立即鼓起腮帮子,扁着唇埋怨:“可儿臣就想玩玩!”
元熙帝略沉吟了下,道:“既如此,那便安排几位会武的女侍卫陪着你,免得有什么闪失。”
穆清公主立即绽开笑颜:“我要叶宣怀陪我!”
元熙帝颔首:“可以。”
这么说了好一会,元熙帝才离开,待走出寝殿后,他便吩咐一旁太监:“前些日子番邦进宫的白鹤,剑羚,孔雀,还有其它鸟兽,挑合适的送到辉安宫,供公主赏玩。”
辉安宫距离神秀宫不远,这样穆清公主便能随时观赏。
一旁太监自然遵命。
元熙帝略沉吟了下,又道:“和御贡局提一声,自今年秋始,御贡中添些新鲜的桂花。”
他的女儿既喜欢,那宫中自然可以做许多,做最好的。
他在众位太监仆从的簇拥下上了辇车,不过就在登上辇车的那一瞬,仿佛福至心灵,他侧首,抬眼,视线缓慢地扫过宫苑的每一处角落。
此时日头正好,阳光自稀疏的枝叶间洒下来,秋风吹起时,细竹随风而动,被太湖石环绕的池水中有涟漪乍起,有清凉的水汽拂面而来。
众太监仆从却是小心翼翼的,帝王脚步间片刻的迟疑于他们来说自然都是天大的事。
至于帝王扫过宫苑的那一眼,更让人心中惊疑忐忑。
景熙帝的视线停驻在远处虚无一处,很久后,才缓缓收回视线。
耳边似乎永远有一种安静细微的声响,那是光阴在指缝流淌过的声音,不分昼夜,永不停歇,提醒着他还活着,他的心在跳,他的痛还在绵延。
一日复一日,今日和往常的每一日并无不同,可不知为何,在行经这一处时,他的心里却涌起奇异的期待来,甚至隐隐有一股澎湃的情愫在胸口酝酿。
他当然知道这是荒谬的。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昔日的缱绻情深早已化为烟云,他便是一万次祈求在青灯古佛前,也换不来再续前缘。
她早就死了。
死了,在过去的三千个日夜,这两个字在他心里反复辗转,如刀一般迟钝而清晰地凌迟着他的心。
他早该接受了。
第14章 迷茫
阿柠屏着气息,使劲攥着一根伸展过来的细竹,紧绷的身形尽可能地靠在太湖石上。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茫然地呆在这里,动也不想动。
帝王的御驾来了,又走了,她甚至隐隐听到了远处的脚步声。
她怔怔地望着池中的泉水,池水清澈,那几尾红鱼依然灵动地摆着尾巴,可是阿柠的心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仿佛灵光乍现,许多零碎的记忆涌入。
她记起自己落水了,还是个小孩子的自己害怕极了,一个纤细瘦弱的小少年紧紧抱住自己,将自己拖上了岸。
她冷,冷得浑身颤抖,小少年抱住她,甚至用唇亲吻她的脸颊。
有仆妇丫鬟匆忙赶来,她被奶娘匆忙抱起,自奶娘的臂弯里往回看,她看到小少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湿漉漉的鬓发搭在他墨黑的眉间,他的目光固执,倔强却专注。
画面一晃,她看到长大的自己委屈地捂着脸哭泣,突然他来了。
他锐长的双眸墨黑幽深,紧紧地锁住她,问她,可愿许嫁?
她自然也记起,到了最后,她孱弱地躺在榻上,伸出纤弱的手,怜惜地抚摸着他的脸庞。
他颤抖而紧绷地攥着她的手,眼底是几乎崩溃的绝望。
记起这些的阿柠蹲在太湖石后,一点点地缓解着胸口的痛意。
根据爹娘的说法,她是生来的痴儿,虽活着,却一直懵懂痴傻,仿佛一尊木偶般,不知饥寒,不懂温饱,别人说这样的痴儿养不下去,但爹娘一直悉心地照顾着她。
一直到她六岁时,她自懵懂中走出,或者说开了智,她开始像正常人一样,但是她脑子中一直记着上辈子的事。
刚开始她会和爹娘提起,说自己夫君如何,说上辈子的一些小事,或者说想吃某某膳食,爹娘吓得要命,让她不要胡说八道了,还把她带到庙里找大和尚,让大和尚对着她念经。
后来她大一些,渐渐地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一般,知道这是耸人听闻的,她便不再说了。
爹娘以为她已经忘记,欣慰,也不再为她担心,她的一切都仿佛正常人一般。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夜深人静时她会记起她的夫君,偶尔间去镇子上看到一些吃食,她会想起她上辈子吃过的佳肴。
哪怕这辈子从来没吃过的,她却天然地知道那些美味的味道,甚至还会想起一些自己这辈子见都没见过的。
她不知道上辈子自己和夫君是什么人,但却隐约记得他们似乎身处荒僻之地,周围很是苍凉,日子并不好过,可夫君疼爱她,对她好,她一直过着还算锦衣玉食的日子。
日子就这么过去,她终于长大了,十五岁那年,有人来说亲,人都说她生得富态,镇子上的算命先生见到她也一脸惊叹,说她是大富大贵的命格。
因为这个,她家门槛都快被提亲的踏碎了。
她知道按照村子里许多姑娘家的想法,她应该挑一个合适的嫁了,那些提亲的一个个都是家境富裕的,她嫁过去日子肯定过得不差。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想。
她总觉得那里的一方天地很小,她似乎应该走出去,走得更远。
甚至心里隐隐有个声音,你来这人世一遭,不是这样的,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但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她到底该走往哪里,她不知道,也没人告诉她。
问爹娘,爹娘更是一脸茫然,之后便说,你想怎么样都行,都听你的。
爹娘说听她的,可她听谁的呢?
她和学堂的夫子说话,和夫子家娘子说话,深谈了一番后,他们也有些不懂了。
他们隐隐感觉,小姑娘看着闷不吭声,可是心却很大,至于有多大,她自己也懵懂着。
于是夫子家的娘子给她指了一条路,说如今宫中正征召宫娥,听说还要一批医女,阿柠懂医书,记性好,说阿柠可以试试。
阿柠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宫了。
其实为什么要进宫,她想走到哪一步,她要寻找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懵懵懂懂地进宫,稀里糊涂地做事,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出来了,她是幸运的,遇到什么总能逢凶化吉,总是有贵人相助,胡公公,孙姑姑,还有其他御医其实都是好人,孟凤春也是好人,玉卿和凤娟对她极好,瑞香总和她计较,可她其实也是喜欢的。
宫里头的日子很滋润,她过得满足。
可现在,她突然窥见了自己人生的真相。
她开始意识到,从六岁那年她的魂魄在这个世间安身,她其实就在等待,她无法和村里其他姑娘一般安心地等着一门亲安分地成亲生子,是因为她在渴盼。
尽管她不记得那个人的身份姓名,甚至连容貌都是模糊的,可她记得那些甜蜜的恩爱。
茫茫人海,她在无意识地寻觅,寻觅她的无隅。
她抬起手,放在自己心口处。
从未有一刻,她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撒手而去,不甘心往日一切烟消云散,她要寻到他,再续前缘。
为什么她至今残留着上辈子的记忆,一定是她过奈何桥时,誓死不肯咽下孟婆汤。
阿柠闭着眼睛,耳边传来细碎的沙沙声,她颓然地想,如果她的无隅今生竟贵为帝王,她该如何?
她可以扑过去告诉他,我是你上辈子的妻吗?
她该怎么暗暗地试探,让他知道,自己是为他而来?
阿柠又想起死去的元后,听孙姑姑的意思,皇帝对元后一往情深。
想到这里,她心里泛起一阵苦涩,再甜的桂花糖都无法驱散。
她恍恍惚惚站起来,提着裙摆,缓慢地走过那碎石铺就的小路,当凤头鞋踩过落叶时,她心想,若他真是她的无隅,他一定是忘记了上辈子。
所以他并不曾等她,竟喜欢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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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两日,阿柠依然埋头炮制生药,不过心里却苦苦的,也觉得无精打采。
这一日何太医给她一堆医贴,让她送回太医院,她领命往外走,想着正好看看孙姑姑她们,来到神秀宫一段日子了,还没功夫回去呢。